張姨來過家里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爸媽都是沒白天沒黑夜的在田間地頭忙乎,只是想能掙夠工分,家里每一口人能有吃的。
有時候媽媽用布帶把我綁在身后帶在身邊,有時候是讓放暑假的大妮看著我。那張大大的火炕就是我的歡樂地,我爬到邊沿的時候,大妮拖住我的兩條腿,“呲溜”往里一拉,我就被毫無辦法地拖了回去。在帶著我的時候,她把干炒的黃豆喂給我,險些讓我送命,被隔壁的“黃毛”發現,硬生生地從我嘴里摳了出來。
那個時候的我,是多余的。爸媽因為是否把我送出去吵過幾次架,但最后都是爸爸占了上風。沒人知道,生男生女的概率男人占了主要的部分,而媽媽永遠是那個吵到最后自覺理虧的人,就因為她生了四個女兒。張姨和馬茹娥挖渠的時候,拉著馬茹娥說“我怎么看你家一民身體越來越瘦了。”“可不是嘛,他白天干那么多活,晚上有時候還睡不著,總喊著腰疼,我真怕呀,他要是倒下了,我們這一家老小可怎么活。”馬茹娥充滿了擔憂。
人算不如天算,很多事總是充滿了預兆,果不其然。唐一民已經感覺腰疼了一段時間,勞損了他自己并不知道,在打夯的時候,不小心用力不均,腰卻被閃到。瞬間唐一民就像被石化,扶著自己的腰一動也不能動,還是被人抬著送回了家。
屋漏偏逢連夜雨,腰疾困擾的他,要休養一段時間,面對著這幾個天天要張嘴吃飯的孩子,他躺在床上絲毫沒有辦法。馬茹娥每天被累到人仰馬翻還是糊不住一家幾口人的嘴。眼看著秋天要來了,要收割打場揚場了,躺在炕上的唐一民盼望著自己的病能快一點好起來,那個時候沒有工分就沒有飯吃。
過了處暑,天漸漸微涼了些,媽媽和張姨一起打夯回家的路上,她倆一人扛著一把鐵鍬,鐵鍬成了他們每天出門的必備品。張姨拽住了媽媽,站在了村子里的一塊空地上,“茹娥,上次你家一民說把四妮送人的事,你們再商量了吧?想好了?”馬茹娥輕輕扯掉了頭上的粉色頭巾,那時候的頭巾就只有紅色,綠色,粉色三種顏色。頭巾遮著的地方比臉面上的顏色略顯的白一些,發絲凌亂,眼窩深陷,“一民還是要把孩子送走,我不想送,我們后面還要再生,我真怕還是個女娃娃。”張姨安慰著馬茹娥“你還年輕,生肯定是要生,就是再生一個,你們家里的擔子就越來越重了。”“我打聽著不遠的李俊鎮有一戶人家,他們已經有兩個兒子,家族里也少有姑娘,他們特別想領養個丫頭,不知道你們愿不愿意。”張姨接著話。
馬茹娥一陣沉默……“我回去跟孩子爸商量”馬茹娥始終是那么沒有主見,她的男人唐一民是她的天。“那你們要盡早給我答復,那家的小兒子剛出生幾個月,他們想在中秋之前把閨女領回去一起養,家里條件比你家強。”張姨遞話給馬茹娥希望盡快得到回復。“你說他們真能對四妮好嗎?你認識他們家嗎?”馬茹娥說。
張姨的性格爽朗可也是個急性子,“我表姐的遠房親戚,肯定沒問題的。再說了你家這么多閨女,你再生,怎么養?依我看,送給他們還好一點。”馬茹娥把頭巾揉成了一團捏在了手里。“你們倆再合計合計”,張姨推了馬茹娥的胳膊一把示意兩個人走向回家的方向。
馬茹娥進了自家院子,還沒來得及走到窗戶邊拿起破舊的拂塵撣掉身上的塵土,三個閨女已經簇擁了上來,媽媽長媽媽短嘰嘰喳喳叫喚著。“你們是不是都餓了?”馬茹娥溫柔地對孩子們說。“嗯嗯,媽媽我們餓了。”三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回答。馬茹娥對著孩子們說“那等著,媽媽去給你們做飯吃。”爐膛上還沒有生火,坐著一口鍋,鍋的一個耳朵也已經早就斷掉了,在斷掉的接口上,已經積了些許污垢,看樣子這口鍋已經用了很多年,據說這是奶奶和爺爺成家的時候,他們置辦下的,她給鍋里添了一些水。委身坐在了爐子旁的一個小板凳上,小板凳是唐一民做的,很簡易也很丑,但也已經用了很多年。
馬茹娥劃了一根火柴,給爐膛添柴,趴著用嘴吹了幾下,頓時一些干柴遇到烈火再有一些風相助迅速燃燒起來,爐膛開始變的火熱,上面坐著的那口鍋開始冒出了熱氣。家家戶戶的糧食都會放在一口缸里,這種缸深且大,通身黑色,冬天腌酸菜,夏天空著。
馬茹娥家的糧食也不例外的放在墻角的一口缸里,防止老鼠吃了糧食,上面蓋了一個木頭板子,馬茹娥走過去掀開蓋子,里面有一個布袋子,布袋里裝著一些玉米面和一個已經打破了只剩半拉的白碗,碗的釉面并不均勻。
馬茹娥拿著破碗,舀了一些玉米面,徑直走到了爐膛前,把玉米面倒進了鍋里,順手從墻邊拿起了一根有點彎曲的木棍,這根棍子很干凈,上面還零星沾著一些糧食的痕跡。她拿起木棍開始在鍋里不停地攪拌,一會兒冒著熱氣騰騰的玉米面糊糊就出鍋了。
孩子們早已等不及了,還沒有被端上桌就圍著媽媽轉著圈,馬茹娥把他們分別盛出來放在了一張桌子上,桌子的紅漆已經斑駁,桌腿也變的不怎么平整,放上去東西,還有些搖搖晃晃。二妮有眼力勁的到爐膛邊拿了兩張干玉米葉,疊了疊嫻熟的塞在了桌腿下,看樣子這樣的事情她干過很多次了。
唐一民正坐在炕頭上,懷里抱著剛剛睡著的我,他把我輕輕的放在了炕上,下了炕,坐在了桌前。孩子們都吃過飯,掀開門簾去院子里玩去了。馬茹娥沒有收碗筷,對著唐一民說“她張姨跟我說找找人家了。”唐一民抬眼望著馬茹娥“他們是哪個地方的人,什么時候來接。”“是她張姨表姐的遠房親戚,住在李俊鎮,人家不來家里接了,讓她張姨給抱過去,想在中秋節前。”馬茹娥復述著張姨給她說的話。“那你收拾收拾,離中秋也不遠了,”唐一民說。
馬茹娥抬眼望著唐一民“咱們真的要把四妮送出去嗎?”“那不送,你明后年還要再生,咱們養不起呀!況且現在能有個好人家要四妮,”唐一民無奈卻主意早已決定。他們的談話又在這個問題上陷入了沉默,送孩子對于馬茹娥來說和唐一民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懷胎十月,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母子連心,只有她能感受到那種痛楚。可是,她自己也始終無法原諒自己的肚子,一連生了四個女兒的事實,送孩子也已經是既定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