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茹娥生完孩子要多少休息一段時間,唐家就只剩下唐一民一個人掙工分養家糊口了,一家上下都是張嘴吃飯的,這讓他總是暗暗嘆氣。
在他早上出門的時候,天還是麻麻亮,馬茹娥帶著四個孩子整齊地睡在大炕上。他悄悄打開門閂,盡管他已經很輕很輕,想極大的不讓門發出聲響,可這扇年頭太久的老門還是沒有聽他的話“吱……扭”發出了好長的聲音。可這絲毫沒有吵醒在炕上睡得正酣的馬茹娥和孩子們,看樣子他們是太累了。唐一民給院子里的通著火炕的小門洞里添了一些細柴和干草,炕里面的火苗瞬間就竄得很旺很高。
第二天他還是向生產隊請了半天假上了集,打算用家里攢下的錢給媳婦馬茹娥買一只雞。他把錢用一塊舊的不能再舊的手絹抱著藏在夾襖的內層,那雙如樹枝一樣枯瘦青筋暴露的大手,拿出那些錢的時候還微微有些顫抖,捻開了手絹,里面都是些零散的毛票,他一數再數,生怕數錯了一張,一共是一塊六。
他找了一個賣雞的人,一再地討價還價,最后賣雞的人同意一塊五毛五賣給他一只花毛老母雞,當他把錢遞給對方的時候,就好像錢粘在了他的手上,顫顫巍巍,戀戀不舍。
他合上了還剩五分錢的舊手絹不緊不慢地塞進了襖子深處的口袋里。接過了賣雞人手里的那只花毛老母雞,一路上踉踉蹌蹌地走向了回家的方向。
他家離集還是比較遠的,只是來回就要用掉整整一上午的時間,他心里有些著急,又耽誤了一早上的下地干活掙工分。
這只大花母雞,在他手里不停地一直咕咕咕地直叫。待他回到家,孩子們在院子里玩耍,馬茹娥頭上纏著一條破舊的毛巾,后面打成了一個結,坐在炕頭上正納著鞋底,手上的頂針因為用的時間太久了,被磨得閃閃發亮。
她嫻熟地拿起了一匹麻,把它們一綹一綹的分開,然后把三綹麻打了一個結,一頭放在嘴里用牙齒咬著,兩只手在底下不停地搓著,一氣呵成,一根麻繩就搓好了,她的面前放著兩團已經搓好的麻繩。她用短小的錐子先給鞋底鉆上眼,再用穿了麻繩的大針引線,看得出她是一把干針線的好手。
唐一民對馬茹娥說“茹娥,我給你買了一只雞,燉上補補身子。”
馬茹娥看到唐一民給自己專門買了一只雞,心里充滿了感激,覺得自己的男人無論如何還是對她好的,她應聲“噯!噯!”
這時的她心里想的是“我一定要再生個兒子。”
唐一民卻自說自話“集市的雞是越來越買不起了,家里就剩一塊六毛錢,差不多全用上了,掙工分沒日沒夜,也養活不住這么多嘴啊!”
接著是兩個人一段很長的沉默……
可以說,我的出生并不討喜,也沒有為父母贏來好名聲,在這個每家每戶都有好幾個孩子的時代,別人家里的孩子有男有女,而我家卻是清一色的女娃。
消息沒過幾天,也已經遠近鄰居都知道了,唐一民下地干活的時候,也被一起做工的鄰居們奚落和調侃“唐一民,你家這是巾幗不讓須眉啊。”
自覺理虧和羞辱的唐一民只管埋頭干活,毫無底氣回應,可他心里像打翻了調味品,五味雜陳。
這件事情如同波浪一樣,在新的流言蜚語到來時已經逐漸成了過去式,也逐漸被人習慣不再提及。
1955年是我出生的日子,也是我命運的轉折點,幾個月后,媽媽馬茹娥的身體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據說那個暑夏很悶熱,媽媽的奶水很少,我時常餓肚子哭得很兇,爸爸唐一民對我總是愛搭不理。
屋子里像個蒸籠,好像是密閉了一樣,連風都慵懶得不想動。夕陽染紅了半邊天,等到太陽已經徹底只剩下余暉的時候,爸爸說去院子里乘涼。
于是,我們就坐在了院墻邊那棵繁茂的葡萄樹下。這棵葡萄樹是媽媽懷大妮的時候,爸爸種下的,葡萄樹寓意著家庭幸福美滿。
馬茹娥抱著我,唐一民手里拿著一把蒲扇,隔壁的張姨吃過晚飯拉著她的兒子土生來串門。張姨是個性格爽朗大大咧咧的人,微胖的身材,嗓門清亮,人在銹跡斑斑的大門時已經高聲叫了起來“茹娥,茹娥,你在不?”
媽媽回應“她姨,你快進來!”
接著就看著張姨拉著她的兒子土生進來了,土生黝黑的小臉紅撲撲的,看起來平時陽光照得很足,身體很結實。一對眉毛黑且濃密,一副單眼皮的小挑眼格外有神,唯獨鼻梁有點扁平。他和三妮兩個人年齡相仿,從小在一起和泥巴過家家,三妮一看到土生,高興極了。
“三妮拿著鏟子帶著土生一起出去玩”,唐一民支使著。“大妮、二妮,你倆也跟著去。”唐一民補充道。
在這間隙唐一民順手把手里的蒲扇遞給了張姨,張姨沒有推搡順手就接了過去,農村婦女的情感總是很直白,也從不造作。
三妮拉著土生一前一后向院子里的土堆奔去,大妮和二妮緊隨其后,黃土是那個時候所有孩子最好的玩具,撒泡尿就是泥巴,干著刨幾條小土溝,倒滿水,就成了現成的小河。
唐一民側了側身,面向了張姨,“她姨,我想和你說個事。”
張姨用爽朗的笑聲呼應“哈哈哈哈哈……,你這還跟我客氣起來了。”
“是這樣的,茹娥這一胎已經生了四個閨女了,現在孩子越來越多,家里也沒有個男娃娃,我和茹娥的工分合起來也養活不了一家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娃娃餓肚子,你認識的人多……”唐一民頓了頓。
“你認識的人多,能不能打問打問,誰家生了兒子想要個閨女,他們如果愿意,四妮就送過去。”唐一民忍痛一口氣說完了所有的話。
旁邊抱著我的媽媽,眼睛突然瞪的如同銅鈴,把懷里的我擁的很緊很緊,眼睛里充滿了不舍和難過,臉上開始不自主的抽動,眼眉變的低垂。爸爸說的這些話沒有跟她商量過,讓她非常吃驚。
張姨把手搭到了媽媽的后背上,媽媽開始默默無聲的吧嗒吧嗒滴起了眼淚。
“這事不是個小事,你們倆再商量商量,就算找人家也待找個對咱娃好的。你們別慌,容我先四處打問著”張姨雖然粗枝大葉,可是個識大體的女人,在鄉里鄉親里口碑還是眾人皆知的。
三個人對坐著,沉默著,張姨打破了三個人的尷尬,對著媽媽說“快來讓我看看我們的小四妮,這模樣長大了一定又是個小美人。”
一陣寒暄過后,張姨大著嗓門喊“土生,來啦,回家!”
這個夏天我的人生之路注定開始走向了另一個分岔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