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茜,羅茜,我們快到了,要下車了。”耳邊響起周建國的聲音,好像是從幾千里外的地方飄來,我睡了多久,脖子都睡麻木了。
努力睜開惺忪的眼睛,萬道金光射在眼前,一些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在陽光中飛舞。夏天的太陽起得真早啊!七點不到,就已經是一個紅色的大火球掛在空中了,這是我看到的深圳的第一個太陽。我趕緊抖擻精神,去拿自己的行李,周建國已經拉了我的墨綠色行李箱,我背上旅行包,跟著他下了車。
他領著我拐進了右手邊的一條鄉道,道路兩旁是一座座自建小樓,有兩層的,有三層的,也有個別是五六層的,看上去還是非常新。幾分鐘后,我們來到一座兩層半的小樓前。推開大門,有一條黃狗站在大門口,從狗的眼光來看,是一條英俊十足的狗,棕黃色的毛油光發亮,眼里露出和善的目光,看到周建國,還友好地搖了幾下尾巴,周建國用空著的一只手摸摸了黃狗的頭,我一向懼怕狗,哪怕我知道大部分狗是不會襲擊人的,但是還是不免緊張。我緊緊跟周建國,戰戰兢兢地從旁邊的樓梯上了二樓。
周建國說,上周他剛剛租了這套房間,是一房一廳,如果不是我來,他就住在公司的職員宿舍,心中對他感激萬分。他們公司就在旁邊不遠的地方,每周休息一天。今天是星期天,他休息,所以就選擇了讓我今天到達。
他讓我讓先去沖涼,他去門口早餐店買早餐,上午讓我睡個覺。第一次聽到“沖涼”這個詞,一開始竟然沒明白是洗澡的意思,之后也慢慢了解了,在廣東,無論是耄耋老人,還是襁褓中的嬰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要沖涼的,在炎炎夏日,有時一天還要沖兩次、三次,甚至更多次。“沖涼”就像吃飯一樣,是每天生活的必要事情。
沖涼出來,吃了他打包回來的早餐,我就倒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沒有睡覺了,睡得特別香,也沒有想過等待自己的未來生活是什么。大概到了中午時分,不知是自己醒了,還是周建國把我叫醒了,聽到外面蟬在鳴唱,走到屋外,看到外面是火辣辣的太陽。
周建國說睡好了,我們就要到外面去逛逛,一方面吃個午餐,另一方面,帶我熟悉一下周邊的環境,后天他上班之后,就沒有時間陪我,我需要一個人外出吃飯、購物甚至是去人才市場。
走下樓,看到那只英俊的黃狗臥在陰涼地上閉目養神,我們從它旁邊走過,它連頭都沒有抬一下,深圳的狗狗真是悠閑,完全不像深圳人那樣拼搏,或者說是見過世面吧。當時,心中產生這樣一種感覺。記不得之前在哪篇文章里看到過一段話:在深圳,沒有人偷懶,你也很少能見到懶人。深圳連勞模都不評了,評起來的話至少八百萬人披紅掛綠站到表彰臺上。雖然這話聽起來有點調侃,但是卻在某種程度上表明深圳能夠脫穎而出的根本原因。
走出小院,順著早上進來的路走出去,走到下公交車的地方,往左手邊拐,一路上都是擺在地上的物品,男男女女的攤主斜掛著包包,在招攬著顧客。地上鋪著塊塑料布,上面擺放著各式的物品,鏡子、梳子、衣架、臉盆、水桶等等。再往前走幾分鐘,就到了新田市場,市場上有林林總總的店鋪,賣衣服的,賣生活用品的,還有各式的小餐館。
周建國說,以后買東西都可以在這邊買,不過,他平時很少買東西的。他實在是一個超級“五好男人”,中等個頭,奇丑的臉,臉上布滿雀斑,戴著一副眼鏡,講起話來自帶微笑。來深圳之前,他在老家教過日語,他大學學的是日語專業。曾經有過一個漂亮女朋友,談了很多年,他慷慨大方地在女朋友身上花了許多錢,最后,女朋友去日本之后,就和他分手了。之后,就認識了我的好朋友明霞。
明霞在沒有見過他之前,就和我講過他的情況,也讓我看過他的相片。見面之后,我不得不贊嘆攝影師的高超技藝,好在明霞倒是不以為意,好像并不在意他的相貌。當時,明霞的臺灣叔叔給明霞了一筆錢,讓她在鄭城買了一套商品房,這在當時,實在是讓她少奮斗大半輩子。認識周建國時,明霞的房子剛剛入伙,準備裝修,以明霞當時的工資,要裝修好一套房也是要等上三年五載的。
不知是什么緣分,周建國竟然和我是同一所大學畢業,這也是我在明霞那里見到他之后感覺熟悉的原因。走過同一所校園,在相同的教室里上過課,在同一座圖書館里讀過書,在同一個食堂吃過飯,大概這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在小吃店簡單吃了中餐之后,回到住處,周建國就開始給我講找工作的林林總總,我原本以為來了之后,像內地城市一樣,他可以找熟人給我介紹一份工作,沒有想到是讓我自己去人才市場找工作。他先是給我講了在深圳找工作的注意事項,然后,詳細講了他所知道的工作崗位的工作內容和工作職責,因為面試的時候,面試官都是會問到的。
我拿出一個筆記本,把他講的重要事項都記在筆記本上,自己反復看,重要的地方,認真背誦。因為他自己以前從事的工作是貨倉主管,所以他給我講的工作內容大部分是和倉庫有關的。他也講了一些商務跟單部門的工作和采購文員的工作。由于他熟知ISO質量管理標準,所以,整個公司運作的流程,他也給我講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早上,周建國調了一天休,帶我去深圳市羅湖區的人才市場。先搭300路公交車到市區,然后再轉車去人才市場。一到人才市場,看到的是人山人海,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壯觀的人才市場。那時候的人才市場,每天都是人來人往,各種小商小販也是川流不息。有叼著煙穿著拖鞋的,有穿得花枝招展的,有襯衫西褲加皮鞋的,招工的、中介公司的、找工作的,熱鬧非凡,充滿了時代的記憶。
多少人第一次踏上深圳的土地,想謀求一份好工作的時候,首選都是到羅湖人才市場來碰運氣的。偌大的招牌和熙熙攘攘找工作的人群,我們先是一個展位一個展位地看,看看是否有適合自己的工作職位,如果有意向中的職位,就擠進去層層人群,到招聘人員面前交簡歷,一般情況下,招聘者會先簡單問一下情況,感覺差不多,就給一份面試通知,一天下來,也收到了五份面試通知。
回家的路上,開心地和周建國講,有五個公司可以去面試,周建國不以為然地說:“先不要抱太大希望,面試完之后才知道具體情況。”那時的我,天真地認為,有了面試通知,就有了很大希望。星期二開始,周建國正常上班,我開始按圖索驥地去面試。
清楚地記得第一家面試的是關外布吉的一家大公司,從公交車上就可以看到那個大大的公司招牌。具體招聘什么職位,記得不是特別清楚了,好像是采購文員。
面試我的人是一位40多歲的香港人,一看就不是大陸人。先是詢問了一下以往工作經驗。我的簡歷上寫著在深圳工作過兩年,職位是貨倉文員,因為周建國教給我的相關工作經驗就是關于貨倉的。
后來,他問我會不會講白話,我說不怎么會講,但是可以聽得懂。其實,我剛來深圳三天,哪里會聽得懂白話?我講這些話時,心中撲撲地跳,周建國告訴過我,如果面試官問你會不會白話,就說不會講,但是會聽。隨即,面試官用白話問了我兩個問題,我只能根據他的語氣和表情來瞎猜,然后支支吾吾回答,面試官并沒有為難我,接著又問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我按照周建國對我的培訓,盡我所能地回答。其實,說實話,和面試官講話時,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臉紅,因為我一向誠實守信,不會撒謊,討厭撒謊,可是在那樣的情況下,我不得不硬著頭皮撒謊。
周建國說千萬不能說自己剛來深圳,沒有任何工作經驗,深圳很少有公司愿意錄用沒有工作經驗的畢業生,公司招聘進去的每一個工作人員,都是希望能夠馬上獨當一面,為公司創造價值。我慢慢地體會到,這就是深圳,不同于內地的地方,沒有什么人情可言,你必須用你的能力去為公司創造價值。
“好的,暫時這樣吧,你回去等通知,一周之內人事部門會電話通知。”面試官彬彬有禮地結束了面試。
坐上公交車回家時,心里滿懷希望,誰說深圳找工作難呢?
回去之后,和周建國詳細報告了面試情況,他聽完之后不動聲色地說:“明天繼續去人才市場。”
我當時一陣納悶,急切地說:“為什么還要去人才市場,他們不是讓我等通知嗎?一周之內會通知的。”
“別報什么希望了,基本上是沒戲,如果他們要錄取你的話,當時就會和你談薪水的問題。”周建國解釋道,“只是他們都不會直接告訴你沒錄取。”
原來如此,我一下子恍然大悟,不知該感謝他們的善良仁慈,還是該憎恨他們的善意欺騙。周建國說公司招聘都是這樣的,你多面試幾次就知道了。哦,原來,這就是深圳特色的“面試規則”。
第一次面試就這樣完結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背上背包,里面裝著全部的證件,幾十份復印好的簡歷和一瓶水,繼續去人才市場投簡歷。水還是在家里燒好,放涼之后,裝進礦泉水瓶里。
又是10份簡歷投了出去,收到了幾家公司的面試通知。有的公司真是認真,要求去公司面試前,必須帶上畢業證的鑒定書。從人山人海中擠過,來到人才大市場五樓的驗證中心,好不容易擠到前面,他們說需要三天時間,想想還需要用畢業證去找工作,不想耽誤寶貴的時間,只好放棄了這家公司。
龍華有一家公式通知我去面試,好像是一家塑料制品公司。按照面試單上的通知,找到公司所在的大道,可是怎么都找不到公司的具體位置。又按照通知單上的電話打過去,問了半天,在旁邊的小巷里東拐西拐,終于在一個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廠牌,順著樓梯走上二樓,已經有幾個面試人員等在那里。
又過了許久,老板姍姍來到,那是一個典型的暴發戶的模樣。中等身材,掂著啤酒肚的男人,脖子上套著一條粗粗的黃金鏈子,猛一看,還像是一條拴狗繩,一開口講話,幾顆金牙露了出來。看到這樣的老板,心里就想打退堂鼓。
一個辦公室職員模樣的人拿來幾張紙,“黃金老板”讓面試人員坐在一個會議室里開始做面試題,拿起那張試卷一看,什么數學呀,物理啊,地理呀,充滿了紙張,胖老板坐在老板椅上,悠閑地喝著茶。看著旁邊的面試人員,有人在愁眉苦臉,有人在奮筆疾書,有人在喝著自帶的礦泉水,辦公室里沒有空調,只有屋頂一個吊扇在呼啦呼啦地轉著。
心中一種郁悶,如果面試成功了,我就要在這樣的一家公司上班,每天對著這樣一個讓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的老板,想到這里,看著面前的試卷,不就是招一個辦公室文員,需要這樣興師動眾嗎?想著想著,心中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股怒氣,我不做了,請我來也不來。想到這里,拿起試卷,背上背包,走到胖老板面前,把試卷遞給了他,他一臉詫異:“做完了?”
“沒有,我不做了,放棄。”不知哪來的豪氣,心想,就這樣的破爛公司,值得我熬心傷神,煞費苦心嗎?
說完,我徑直推門走了出去,留下滿屋驚詫的目光。心中萬分得意,還沒有開始工作,就先體會了一把炒老板魷魚的痛快淋漓。
這種暢快感很快就被空虛感代替了,我走在龍華的大街上,抬頭看了天空,天上是滾滾而來的白云,是那么的悠閑,那么的輕快。我每天都低著頭在匆匆趕路,無暇凝望一下深圳的天空,我想,在深圳大概絕大多數的人都像我一樣。
蔡浩在傳呼機上留言,他也到廣州了。打了電話給他,講了那幾天的找工作情況,他說他住在姐姐家里,他也打算出去找工作,她姐姐是廣州一所大學的教師。
那些日子,每天太陽睡醒的時候,我就背著裝滿各種證件的背包,帶上雨傘出門。南方的天氣,實在離不開雨傘,下雨的時候,擋雨,不下雨的時候,擋太陽。
十天過去了,工作的事情還沒有一點眉目,心中不免開始擔憂,這樣耗下去,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呢?邊境證快到期了,身上帶的錢也所剩不多。
夏天的夜晚,總是掛著迷人的色彩,有點深沉卻帶著神秘。那高懸著的銀鏡似的圓月,把如水的清輝漫漫傾瀉,在蛙鳴蟲啁中,繁星調皮地眨著眼睛,快樂地欣賞著婆娑的樹影。我卻沒有心思享受這曼妙的夜色。
和周建國坐在涼臺上聊天,他還是根據我每天出去的情況,給我講解工作的有關知識,不斷調整著戰略方案,像一個軍師殫精竭慮地為將軍出謀劃策,可是他不知道將軍的內心已經是潰敗得一塌涂地。
“要不,我先去你們公司里做普通員工吧,我不介意。”我幽幽地對他說。
“不行,你還是要繼續找,一定可以找到的,不用著急。”他給我打氣。
“怎么不急?你每天有班上,當然不急了。”我心中對他已經有了一絲抱怨。
“放心,你也很快會有班上的。”他寬容地笑笑,不和我計較,一如既往地鼓勵我。
是他說深圳工作很好找,讓我認為一來就會有工作,或者像內地一樣,靠關系,靠熟人介紹。我一度認為他會給我介紹認識的地方去上班,我真是錯看了深圳。
兩天后,邊境證到期了,打電話給在老家過暑假的好朋友董潔,讓她幫忙去公安局辦理邊境證續簽,然后再給我寄來。在沒有拿到邊境證之前,已經不能再進關內去羅湖人才大市場,只能去龍華的三和人才市場。
三和人才市場,畢竟在關外一個鎮上,比起羅湖人才市場,招工單位少了很多,找工作的人也少很多,基本上上午有人,下午之后,人才市場里面人員寥寥無幾。知道了這個規律之后,我就只是上午時候去投簡歷,中午就回家,下午再去工廠面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