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圖是解元出身,對四書五經的《易經》不說十分精通,但也絕不陌生,見得這般情形卻是大驚道:“法師,這卻是六爻里沒有的?!?
只見李春初道:“此乃太極之象也,是為混沌而不可知,當是天機不可泄露之象!如之奈何?”
這些人都是面面相覷,一時竟都是失聲。
只有李春初自己心里清楚,他自己對八卦方位倒是很清楚,但要他算卦、念咒、施展什么大法他實在是無能為力,畢竟他雖是見過,這東西可不是他專長,被人戳穿了,卻是沒了在這些人面前的權威性。就只好玩了這么一個小把戲,以圖了事。
梁九圖長嘆一聲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梁九圖走到一塊放在案頭的黃蠟石旁以手摩挲著,搖著頭嘆息著。
梁九圖本是書畫大家,生性散淡,極是喜愛奇石,他在游覽衡山湘水,南歸之時,船過清遠,購得紋絡嶙峋,晶瑩剔透,潤滑如脂的大小黃臘石十二塊,運返佛山,以石盆乘放,這是其中的一塊,作為案頭清供,時時賞玩。
此時,他心頭愁緒陰霾,不自覺地又走到黃蠟石旁,以手撫摸奇石來減輕心頭壓力。
勞重勛卻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么。
這時候陳享站出來道:“不如這樣,現在也不急于一時,不如讓李真人回去準備一下,給各家畫上一些符箓,以真人的大法力,免除兵災也未始不能!十三行二十家也都重金請了真人的符箓驅邪避災,佛山各大族也依樣畫葫蘆亦不是不可以!”
陳享這么一說,梁九圖和勞重勛立刻轉過彎來,立刻便又是作揖又是打躬拜請李春初給他畫符。每家都奉上紋銀千兩求請符箓。
這一下倒是讓李春初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勉強答應了下來。
談過了符箓問題,李春初又問:“此亂黨起事之說究竟是何處來源?”
勞重勛猶豫了一下便道:“學生在葉制臺幕府忝為文書參贊之事,雖不曾見有此類文書密報,但在門下奴仆中卻有參了三合會的,那日正因事捆拿了那奴才,那奴才卻是與學生叫囂不出數日,便要領人洗蕩了我族以報此仇。
本是以為他是虛言恫嚇于學生,卻是有與他相熟的奴才說了,其是三合會的會黨,所言當非大言炎炎之語。
由是,學生便留心了此事,且得獲知‘發匪’頭目羅大綱派其部下張清芳、韋日昌及上海小刀會反賊劉麗川之弟劉杜川來粵聯絡會黨起事,意圖攪亂朝廷圍剿‘發匪’之計也。然‘發匪’狡詐,不知藏匿何處,終未有所獲,但會黨起事卻是千真萬確!”
李春初心中就如驚濤駭浪一般,不禁追問道:“會黨起事時間可知否?”
勞重勛搖頭道:“不知,只說有百萬之眾!”
這時候,梁九圖突然插話道:“時下便是真有百萬會黨也不為過?!?
梁九圖十歲就能作詩,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年紀輕輕就去廣州府參加鄉試。到了放榜前夜,耐不住煎熬,跑到貢院外頭的墻頭上偷看寫榜。當時寫榜,照例是從正榜第六名寫起,寫至末一名再寫副榜,副榜寫完,寫正榜第五名第四名倒轉上去,寫至最末尾才是第一名解元。梁九圖從正榜第六名起看至末一名沒有自己的名字??赐旮卑褚矝]有,心中非常失望。再看第五名第四名以至第一名梁九圖,他高興之極,大喜過望,登時摔倒在墻外,結果跛了只腳,成了跛腳解元,沒能再去參加后面的進士考試。
但梁九圖才學出眾,書畫稱絕,對政事也是十分熟悉了解。他一說話,眾人都向了他看去。
李春初看向他道:“請梁公賜教!”
梁九圖道:“咸豐二年、三年,廣州等府連續遭遇水災,官府仍征賦稅,甚至加以倍之,多有賣田賣地棄耕而逃,嘯聚山林,打家劫舍者,不得走者亦紛紛加入三合會以求庇護。今年春日,便有開平大饑,米貴至升米錢七十文,魚米之鄉,桑麻之地卻人多饑死。廣東各府也是如此,米價騰貴,民喪其地,此乃禍亂之根苗也。
然葉、柏等大吏只顧自身,不顧救災,亦不以此災禍上報天聽,至有亂生。百萬會黨豈非能立時揭竿而起?”
李春初卻是一笑道:“廣州府不過三百萬人,豈有三人便有一人為會黨乎?”
勞重勛道:“雖是如此,便是十一之數也有三十萬之巨也!”
李春初道:“三十萬人同舉事,需得多大規模?多少兵器?便是斬木為兵,廣州府的竹竿都不夠用了!”
勞重勛道:“就算只有數萬人也自可怖?!?
李春初點點頭道:“廣州府下團練便有數萬,加之綠營官兵兩萬,足可勝之,勞先生卻是杞憂而已!”
勞重勛業自失笑道:“李法師有周公瑾之能也,八十一萬曹軍三言兩語成了不過數萬精銳而已,這百萬會黨到了法師一言,也就是數萬而已。”
梁九圖沉默了一會兒,道:“李法師為我佛山許多人家如此操勞,真乃我輩幸事!可惜葉制臺只知道呂祖太白,卻是不顧民生,便是洗剿了會黨起事,也不過是揚湯止沸而已!”
李春初道:“貧道不聞政事,所言不過是聊為諸公解頤耳!”
說罷,呵呵一笑:“貧道回去齋戒沐浴,準備紙筆朱砂等物,為諸公奉上符箓以消此兵災。屆時,貧道當請善信為諸公送至。只是這上品符箓一次書寫許多需大耗元氣,貧道奉上后需休養一些時日,請諸公諒我!”
賓主歡聲笑語,李春初敷衍了一番后,便行辭別。
去到鐵線拳館,今天的人都沉默了下來。
李文茂看了看周圍,低下頭,又咬了咬牙站起來朝李春初躬身一禮道:“師父,弟子有話回稟?!?
李春初道:“你想給陳開堂主提醒一下是不是?”
“是!”
“這是你應該做的,派人報告一下陳開,不過,你需要的是跟陳開進言,盡快查出泄露起事時間的人,立刻執行誅殺,切不可手軟!”李春初淡淡地說。
“太平天國派來的韋日昌是北王韋昌輝的族兄弟,張清芳是弟子在鳳凰儀戲班的師妹,與弟子相處甚好,她隨洪宣嬌一起參加了金田起事后追隨而去。這次來,張清芳師妹和韋日昌、劉杜川都找過弟子,要弟子說服陳堂主起兵后加入太平軍。弟子沒有答應下來!據說他們還找過陳滿堂、周春、陳金釭等洪順堂的兄弟,我想他們也應該見過陳開陳堂主了!”
李春初悚然一驚。
李文茂繼續說:“不過這些時日他們都沒有再來找我們!”
李春初道:“除了劉杜川之外,韋日昌和張清芳還有廣西覃家兄弟都被我殺了!”
李文茂臉色一變,嘴唇顫抖,眼眶立時便紅了,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了。
李春初嘆了一口氣道:“我接到他們用洪門的方式傳信約我去白鵝潭見面,想讓我投太平軍。被我拒絕了后,二十多個翼王殿殺手一起向我下手,我便反殺了他們,包括韋日昌和張清芳。后來除夕夜他們又來鐵線拳館殺我和梁坤,我又殺了覃家兄弟,他們才退走。我也是不得已!”
李文茂“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眼淚在一張國字臉上滴滴落下,卻是沒有發出一絲聲息。
李春初站起身來,伸手將李文茂扶起道:“文茂,抗清義軍們這樣的自相殘殺窩里斗是親者痛仇者快,但是如果不是他們動手在先,我也不會痛下殺手。更不知道他們與你們交情深厚。
不過太平天國也確實不是成奪天下氣候的義軍,這等手段用在我洪門身上,便是不殺他們也不會讓他們如愿的!”
李文茂咬著牙道:“弟子自幼隨戲班闖蕩江湖,也在戲里面學了忠孝仁義的道理,弟子知道師父的苦衷,但是,但是,師妹她是……”他哽咽著好半天才說出話來,“師妹她是個好人吶!”
李春初道:“她朝我揮起刀的時候,就應該知道,我絕不會手下留情的!”
李文茂低著頭答道:“是!師父!”
李春初道:“我以至誠之道入丹道大門,所以這些事情上面,我不會對你們有所隱瞞,希望你能夠明白!”
李文茂揚起一張膚色微黑的臉,道:“弟子省得!”
“好!文茂,就這個事情你必須盡快通知陳開堂主,我們現在就要開始調查叛徒,進行誅殺清洗!”
“另外,達亭,須得重申軍紀,我護劍堂下洪門兵不得有擾民之舉,舉事之后,絕不可重蹈李闖張獻之覆轍,更不可隨意勒逼百姓賦稅,錢糧一應均需自官府府庫出或自籌。洪順堂的軍紀不是我等能整頓,但我洪兵絕不可濫行,破壞地方!”
陳享道:“堂主說得是!我定會把握好軍紀!”
“文茂,你麾下整頓得如何?”
“回稟師父,文茂以粵班健兒為核心,編為三軍,小武(角色行當名)、武生等為文虎軍,二花面、六分架為猛虎軍,五軍虎、打武家為飛虎軍。戲班中武功好的,也就是師父所練的二百人馬作先鋒斥候,戰必先行,攻必先登!”李文茂抹去臉上淚水,冷靜下來回答道。
“好!文茂,你們戲班紅船子弟都是知道忠孝節義的,須得向他們說明當如岳家軍一般,不擾民不害民,這樣才是為窮人打得了天下,復得了我漢人乾坤!”
“文茂明白!”
“師父,那梁九圖、勞重勛那處如何處置?”梁坤問道。
李春初道:“我今日是有意安他們的心,以利于以后起兵他們不至于糾集起來族人奴仆與我洪兵對抗。這樣,我這些天也畫一些符箓出來,用紅色符紙來畫。讓他們貼到門上顯眼的地方,凡是這些貼了門的家族,洪兵不得入內騷擾。這樣到時我們再去與他們交涉錢糧捐助之事便會好辦很多了!”
梁坤眉花眼笑道:“這確是個好主意!”
“另外,起事在即,陳開又在佛山境內,也需通告他一聲,盡量不要破壞我等與佛山大族的關系,尤其是梁氏與勞氏?!?
過了幾天,李春初派人給勞重勛、梁九圖送了一批紅色符箓去。讓護劍堂細查泄露消息的來源之處。
也并沒有費多少功夫,很快李文茂和陳享兩邊都追查了出來,分別是陳滿堂、甘先、周春、陳金釭的部口有人走漏了風聲。
居然不是一個!
那廣州的葉名琛、柏貴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不管怎么樣,這些人都必須處死。
陳開得知這些消息的時候也是心肝亂顫。這等綢繆已久的大事還未發動,就有這么地方走漏了風聲,這怎么了得,那葉老賊和柏貴老賊都是心狠手辣之輩,一旦得知,做了準備,莫說攻不下廣州,只怕立時這廣州府一十四縣便會被殺得人頭滾滾,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白白送了性命去。
陳開立刻通知李文茂在佛山逕口的一個村子里開刑堂。
也請了李春初參加。因為他畢竟是總堂派下來的監軍。
李春初在李文茂的親自引領下,來到了一座頗大的廢棄的屋子,堂屋里面早就有人布置好整個香堂的樣式。
只見堂上高掛著一文一武兩張畫像,分別是國姓爺鄭成功、陳永華。左右高懸著洪門十誡、洪門十刑的條文。
下面正中供奉“五祖”神牌(少林五祖),左右各有兩個小神牌,左邊為“宋江主位”,右邊為“桃園文位”。兩旁擺著交椅,
陳開坐在左邊第一張大交椅上,左右各站立兩員手托大刀的大漢,其余交椅上,坐著麾下內八堂、外八堂以及各分堂口的“舵把子”。
所有人頭上扎著紅布,腰間扎著紅色布帶。
李春初也是如此,他被安排坐在陳開的側邊客位。這是“制皇”之位以示他在香堂的身份高貴,但是屬于有地位無實權的。
內八堂、外八堂以及各分堂口的“舵把子”們依排行論坐。
堂上擺設刑具,刀斧手站立兩旁。
香堂之中的氣氛十分肅殺。
只聽得一聲高喊:“帶人犯——”
便有數十條壯漢如鷹拿燕雀一般,提溜著數十個面如死灰的男女進來按在地上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