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芳菲四月天,在暮春的最后時刻,滿眼已然盡是姹紫嫣紅。初夏的廣州已經到處彌漫著花的氣息和倏然便泛起的夏日熱浪。
站在廣州的碼頭上,一身香云紗做的黑色袍服,穿在周道民的身上,更顯得整個人身長玉立,眉眼如畫。
周道民這次跟十三行的船下南洋,可不是一個人出去,而是各色商品裝了整整一船,隨從五六十個,連上十三行的貨船和運載人客船數十艘,直奔南洋爪哇國、淡馬錫,再遠渡重洋去往美利堅國的金山、紐約、華盛頓去游歷,這一去每個三五年是回不來的。
所以碼頭上李春初、陸阿采、陳享、梁坤、梁德榮、蘇黑虎、李文茂等一大票護劍堂的人都站在這里給周道民送行。
周道民道:“師父,道民此次游歷南洋、西洋,定會細細察看學習這世界諸國的所長,這次道民所攜帶的盡是師父所指點要帶的工匠、童子,有十三行二十家的相助,定能學成而歸。”
李春初點點頭道:“這是第一次,不得不偏勞道民你了,以后仍要再選人去西洋學習,一批批地去,你便是做個開路先鋒。”
周道民拱手道:“道民定然不負師父重托!”
突然,周道民將身子靠近李春初在他耳邊輕聲笑道:“師父什么時候脫了道袍不掛著大胡子?我那師娘和小師妹還在峨眉等著你哩!”
李春初愕然了一下,卻是難得的臉上一陣發燙,好在外面還有面具和大胡子遮掩著,旁人看不到。不禁一下口吃了起來:“你,你是如何,怎么知道的?”
周道民一陣偷笑道:“我去了長沙收購藥材,拜會了師父的家眷,知道了這個事情,便跑了一趟峨眉山拜會了白鸞師叔送了些禮物和銀錢。不然道民早就回了廣州!”
李春初恢復了一貫的鎮定,笑道:“待你這次歸來,你陪我去四川!”
周道民道:“好!一言為定!道民定會與師父去峨眉的!”
旁人不知道他們師徒兩個在說些什么,直到二人談的告一段落。便一個個上來敬送行酒。
先上來的是蘇黑虎。
蘇黑虎抱拳道:“小師叔,這次遠行,我祝你學有所成,愿你早日歸來!”然后拿過來一杯酒恭恭敬敬遞到周道民手里,自己也拿了一個小杯,朝上一舉,周道民雙手持杯道:“多謝蘇師侄吉言!”然后一飲而盡。
蘇黑虎道:“小師叔文武全才,此次遠行,請師叔留詩一首以為紀念。”
周道民一笑道:“好!”
他低頭略一沉吟,便朗聲吟道:“爪哇已是渺茫中,再去金山東更東。此去彈劍誰共舞,歸來明月一帆風。”
蘇黑虎立刻拍掌笑道:“小師叔好詩才!”
周道民笑笑拱了拱手道:“見笑了!”
這時候,梁坤也走上前道:“周師弟,師兄一介武夫,沒有你斑斑大才,但自認自己還有一點小小的長處,就是師兄自創的鐵線拳,這里有拳譜一本,詳細記載了師兄的一些心得,今日便贈與師弟,請師弟收下!”
周道民一揖到地,道:“道民謝師兄厚賜!”
這鐵線拳譜是梁坤心血,贈給周道民,是實實在在拿他當自己的兄弟看待。周道民怎會不知道這薄薄的小冊子的意義之重。甚至是帶有托孤的意味,如果這次洪門起事梁坤出了事情,這拳譜就是他鐵線拳門的傳承要周道民來承擔。
周道民一招手,一個小廝走了過來,手里捧著一把鯊魚皮鞘綠沉沉的腰刀。
這刀不但裝飾十分華麗好看,而且很是沉重。
周道民道:“寶刀贈英雄,這刀是我在福建龍泉找的高手匠人鍛造的一口快刀,雖不敢說吹毛斷發,卻也甚是鋒利。師兄一代豪俠,當有利器在手殺盡世間不仁之輩。這是小弟的一片心意,請師兄賞收!”
梁坤接過刀來,輕輕一推,白刃出鞘,在陽光下冷森森映人眼眉。
他不由贊了聲:“好寶刀!”
梁坤拱手道:“定不辜負師弟贈刀之意!”
接著二人喝了送行酒。然后是李文茂等一個個上了前來相互喝了送別酒。周道民對自己的師弟還是格外不同,贈了李文茂一對兒蝴蝶雙刀作別禮,其余的各個送行的人也有東西分別相送。
喝罷了送行酒后,開船的時間也差不多了,伍家的船主也派了人來催請上船。周道民朝眾人一拱手道:“各位,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道民拜謝諸位及師父師兄師弟的盛情了!道民去也!來年再會!”
看著巨大的海船揚帆而去,李春初不禁心中也有些悵惘,周道民雖然年輕卻也與他年紀相差無幾,雖是師徒,卻也是極好的朋友,這次周道民遠去,不知道是不是能夠將國外的東西都學回來。洪門最缺的不是武林高手,卻是有近代化思想和技術的人才啊!
他輕輕嘆了口氣,上了梁坤為他準備的馬,正要走。卻是一抬頭見到一個人站在樹蔭下,看著他微笑。
勞重勛?
這個人怎會在此?
勞重勛旁邊還站著一個滿面書卷氣的中年人,他并不認識。
陳享見他出神,卻是看到了前面那兩個人,輕聲在他耳邊道:“那個是兩廣總督府的幕客,廣東團練總局會辦勞重勛,是佛山的大族子弟。旁邊的是佛山梁氏的名士梁九圖,是解元,可惜跛了腳沒考,不然也是個狀元的材料!后來當過任刑部司獄;他家是鹽商,有錢得緊,常捐資賑災,開設佛山育嬰堂,削平仰船岡亂石以利航運,鋪砌佛山通濟橋一帶的石路,是個大善人,大詩人。”
李春初點了點頭,這時候勞重勛和梁九圖兩人朝他走來,李春初忙翻身下馬,稽首道:“勞先生、梁先生,貧道有禮了!”
勞重勛和梁九圖與李春初等人見過禮后,勞重勛才道:“李法師在此送別?”
“是,送小徒道民隨伍家船隊遠游放洋。不想在此得見二位先生,實乃三生之幸也!”李春初客氣了一句。
勞重勛笑道:“原來是這樣。學生與梁先生來這里就是尋法師的。”
“哦?卻是為何?”
“此處離佛山不遠,學生與梁先生想請法師去梁先生的‘紫藤館’一敘,不知法師可愿意屈駕枉顧?”
李春初看了看左右道:“山野之人,怎敢當二位先生大駕相邀?”
勞重勛哈哈一笑道:“李法師太謙了,廣州府中哪家大族不知道李法師的大名?十三行的二十家行商哪個不以法師為供奉,哪個不傳揚李法師乃是轉世呂祖,道法高深,劍術無雙?學生與梁先生正是過來奉請法師前去一敘,聆聽法師鶴音指點!”
李春初心中苦笑,卻是面色不改,道:“呂祖轉世云云都是虛妄也,二位先生莫要妄言!若欲貧道一行,貧道卻是無妨,前去二位先生處盤桓一二。”
勞重勛大喜道:“卻是多謝法師賞面!”
碼頭處蕩來一艘大船,李春初只得帶了一行人上了船來,順風順水,不過半個時辰上下便到了汾江河畔松桂里的“紫藤館”。
這“紫藤館”是梁九圖的私人園林,與其叔父梁藹如、兄弟梁九章、梁九華所營造的園林連成一體,就是后世號稱“廣東四大名園”中最大的“梁園”。
不過此時這“梁園”還沒有完全修筑好。
李春初一行走入“紫藤館”,才進入門中,便覺清爽陰涼之意撲面而來。李春初算是見慣世面的,便是紫禁城、避暑山莊這等皇家地方他老人家也曾經游玩過的,但隨著勞重勛、梁九圖二人在這般精巧的嶺南園林里一行,卻是多了幾分新奇。
“真不愧是書畫大家的園林,在此處當真是一洗俗氣!”李春初隨口而言,倒是贏得了梁九圖盈盈的笑意。
一行人來到園林的一處堂屋之中,見四下放著筆墨書畫,到處都是綠意鳥啼,很是舒爽。而且面對一汪碧池春水,幾塊散放的奇石,讓人在此中也是不覺凈雅了幾分。
大家落座之后,勞重勛卻是不待梁九圖開口,卻是道:“李法師,學生和梁先生貿然前來相請法師卻是有事情相求!只盼法師能夠大展仙法,拔救則個!”說罷,便一躬到地。梁九圖也同樣站起來大禮相拜。
李春初忙側身讓開道:“二位先生無需大禮,貧道若有可以相助之處,二位先生但說無妨。”
勞重勛道:“法師大能,真個是需得法師相助!我勞家世居佛山,耕讀傳家,只是如今朝廷之力日衰,群氓之勢日起,學生聽說五六月期間,將有亂黨起事于廣州府內,屆時只怕又是一次‘洪楊之亂’,我等清白耕讀人家便是陷于血火,而學生等素聞法師有大法力大誓愿,能拔救世間悲苦,我等佛山大族人家愿奉上供奉財帛,請法師施展大法力拔救則個!”
勞重勛這么一說,李春初也不禁是一身冷汗涔涔而下。
馬上就要到了起事的時候,怎么這,這就泄露了出來,甚至連發動的時間都被泄露了?
他立刻震懾心神,但勞重勛這番話卻是將旁邊的李文茂、陳享等人嚇得不輕。
李春初站起身來,來來回回在堂前踱起步來。
本來起事的本意就是要奪取廣州,建立洪門自己的兩廣根據地與清廷對抗,而且按照總舵主傳過來的快信,洪門在兩廣這里建立起自己的地盤,掐斷了清廷的重要收入來源之一,可以加速清廷自亂手腳,同時也可以建立洪門的軍隊,到時候天下群雄必然如元末一般蜂起,洪門有了自己的軍隊和地盤也好與群雄合縱連橫,共同擊破清廷。
這個設想雖然好,但是目前護劍堂的部屬雖然精銳,卻是人數少,要控制陳開的洪順堂勢力只怕沒有那么容易,即便控制了洪順堂,還有其他附屬在洪順堂周邊大大小小的各種形如土寇的勢力,也不見得那么好控制。
現在聽勞重勛這么一說,看來洪順堂那邊已經是泄露的起事的機密,唯一不清楚的是廣州的各級官府是不是也知道這個情況。如果知道了有了防備,那起事就麻煩了!
“勞先生,這個消息可是確切?”李春初轉身問道。
勞重勛道:“雖無確切的時日,但此消息來處卻并無虛假!”
李春初心頭一動,從袖子里取出三個銅錢朝空中一拋,喝了聲:“疾——”卻見那三枚銅錢在空中一陣翻滾,“鐺啷啷”同時落在在青磚鋪就的地上。
這三枚銅錢卻也奇怪,竟是一個個豎在那里,眾人定睛一看,不但是豎著的,而且是插在了青磚之上,個個都驚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