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開坐的太師椅是黃楊木做的，很結實。但是承受著陳開這么一條大漢也顯得有些小巧玲瓏了些。

陳開用力捏了一把太師椅，眼光從坐下各個堂口的“舵把子”們身上掃過，又將眼光沉沉地落在了面前這些男女身上。

李文茂從旁站起來，道：“洪門第二十九誓，你們忘記了嗎？”

下面那些跪著的男女參差不齊地回答道：“不敢忘，第二十九誓：自入洪門之后，洪家兄弟談講大事，毋得泄漏機關。若有竊聽，亦不得傳揚于外。如有不依者，死在萬刀之下。”

李文茂接著道：“洪門二十一則第八則，你們可記得住？”

跪著的男女回答道：“不敢忘，第八則：會中事件，報告于外人者，刵兩耳，加笞刑七十二。”

李文茂又冷冷地道：“洪門十刑第二刑，你們都忘記了嗎？”

跪著的男女回答道：“不曾忘，第二刑：漏溲機密者，笞刑一百八。”

李文茂回身朝陳開打躬道：“回山主大爺的話，此中會眾有草鞋……犯洪門二十一則第八則會中事件，報告于外人；又有少保……犯洪門二十一則第八則會中事件，報告于外人；再有望風……犯洪門二十一則第八則會中事件，報告于外人；請山主大爺示下，依律行刑。”

陳開點了點頭道：“本山本堂大事，事關我洪門洪順堂數百萬會眾性命，爾等輕易泄露出去，是我洪門山規所難容。本山主若不執行家法如何服眾，怎能執掌山堂？”

他大喝一聲：“紅棍何在？”

李文茂大聲答道：“屬下在！”

“依律行刑。”

“得令——”

李文茂走過來，朝屬下刀斧手一點頭，那些如狼似虎的大漢們上去，兩個服侍一個，不管男女老幼，朝他們嘴里塞入一根木棍，讓他們咬住，然后撕開背后衣服，按在地上，抄起手里的紅色大棍就重重地打了下去。

這些作為刑具的紅色大棍，都是小兒手腕般粗細，三尺余長短的木棍，哪里是血肉身軀抵擋得住的，有身體弱的，不過幾下便同得暈死了過去。

左右立刻有人上來用涼水潑醒，繼續行刑，不論死活，都是一下一下地打下去。

刑堂之上，開始還有悶哼之聲，后來就漸漸轉成只有木棍沉重地打在皮肉上的“啪啪”的聲音。

本來這些會眾就大多是普通人，最多會有幾下拳腳功夫，七十二棍打下去，別說是普通人，就是練了金鐘罩鐵布衫也是受不了的。

開始是皮肉青腫，接下來就是皮開肉綻，骨斷筋折，再下來就是一個個入氣多出氣少，眼見就已是有幾個男女用涼水也潑不醒了。

七十二棍打完。李文茂臉色如鐵，將手一揮，道：“抬下去。”

然后，李文茂道：“再稟山主大爺！”

“說來——”

“此次泄露機密，有白紙扇陳滿堂、刑副周春、甘先、三水分堂堂主陳金釭四位，請山主定奪——”

陳滿堂、周春、甘先、陳金釭四人都是面如死灰，從位置上走出跪倒在堂前。

“可是實情？”陳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四人。

這四人也并不抵賴，因為李文茂的查訪審訊早就把各個情況查得清清楚楚，也抵賴不得。都只是低頭道：“俱是實情，不敢抵賴！”

“紅棍何在？”

“屬下在！”

“將他四人拿下，處洪門十刑第二刑：漏溲機密者，笞刑一百八。”陳開冷聲道。

“得令——”

這四人里除了軍師白紙扇陳滿堂之外，三個都是武功不錯的練家子，聽得笞刑一百八，那身子都不禁微微地顫抖了起來。

這時候，李春初說了聲：“且慢！”

陳開和堂上諸人都轉過眼去看向李春初，李春初微微一笑，道：“兄弟特來求個情！如今起事在即，四位爺都是洪順堂中得力干將，如今正在用人之際，雖有泄風漏氣的不是，卻是少不得四位在反攻廣州時候出力，若未破清兵，先傷大將，反而不美。兄弟進言山主大哥，且寄下此罪，待起事之后再議如何？”

這是給陳開一個臺階下。

這四人從陳開的角度來說雖然需要懲罰，但也舍不得下重手，因為都是他麾下的重要成員，不比那些低階的幫眾，便是死了也不值什么。

但由于是李文茂和護劍堂的陳享這里查訪出來，又是證據確鑿，若連這個姿態都不做，那怎么領導洪順堂？

李春初當然明白這一點，他也很清楚這些人的組織紀律性比一盤散沙好些而已。不過他考慮到起事在即，如果和洪順堂把關系搞僵了對護劍堂也沒有什么好處。干脆出來做個人情。

陳開沉吟了一下，這時候下面的各堂口的“舵把子”都一個個站起身來跪倒在地，齊聲道：“小弟愿為四位兄弟向哥哥求告容情！”

陳開見有了臺階可下，便站起身來道：“既然各家兄弟求情，護劍大爺為你四人出頭，本山主便饒恕你們這一回。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你四人各罰銀子五百兩交去庫房，以儆效尤！”

“是，多謝哥哥容情！”

陳開道：“轉眼就是五月初五端午了，各村各鄉要扒龍舟，起事的日期不變，時間不變，聯絡方式不變。只是各堂口必須注意不得再有風聲泄露，若再有一點泄露，無論是誰，本山主必要親手殺了！”

“得令——”

“廣東有句俗諺：四月八，龍船到處挖。意思是說，到了農歷四月初八前后，就要開始把深埋在河涌或塘坳中的龍舟挖出、洗凈、整修、裝飾，以備當年端午節使用。”陪著李春初四下里走動的梁坤指著一群群光著膀子的男人，在河涌爛泥里滿臉滿身污泥地挖著龍舟。

“為何要埋到爛泥里呢？”李春初道。

“師父，你卻是不知了，制造龍舟主要使用兩種木材，坤甸木和杉木。廣東龍舟講究傳承，造一條新龍舟就要一代一代傳下去。我哋廣州府常受臺風侵襲，龍船在‘龍舟水’（五月前后下得大雨）中，時有船體被沖擊破壞甚至破裂翻沉的危險。為咗讓龍舟更加堅固耐用，就用南洋柔佛國的坤甸木做龍船，那些龍船都是重身耐用，越泡越結實，現有的百年老龍都是坤甸木做成的，只是需要藏在濕泥里隔絕空氣保存。

用杉木做的船輕、吃水淺，起步快，平時需要吊掛在祠堂的大梁上進行放保存，但幾十年下來便要造新的龍舟。”

“制造一條龍舟，需要多久？”

梁坤抓耳撓腮了好半天才道：“龍舟制造主要包含好多道大工序哩！扎底骨、制腳旁、上大旁、扎彩盤、釘花旁、釘夾旁、扎龍纜、上油打磨……再細分則據說有數十道小工序，最少也要一個多月才能勉強造出一條來。慢工出細活，好的龍船急不來。”

“那最好的龍舟都是什么地方造的？”李春初問道。

“龍舟以競渡為主，大都是南海縣上漖村做的‘雞公頭’龍舟，樣靚、重身、扒得快、夠堅牢。上漖村嘅龍舟側立偏差控制、掌口、釘眼處理和船體設計堪稱絕活！”

“雞公頭龍舟？”李春初有些好奇地問。

“我哋西江邊嘅龍舟稱為‘雞公頭’，而東江邊用嘅則是‘大頭狗’；‘雞公頭’龍舟細長狹窄，遠睇像只雞公，適合在淺窄多彎的河涌中行駛。東江嘅‘大頭狗’船身寬闊，平底，駛起來平穩，龍頭有啲肥肥哋，適合在寬闊浪大的江面上行駛。”梁坤一邊回憶一邊手里比劃著說。

“倒是有趣得緊！”李春初笑了笑道。他心里卻是想著，如果這樣戰船倒是有地方可以征來打造了。

只見一群全身污泥的漢子們掏泥搖沙，正在喊著號子，將沉入涌底的龍船一起抬出水來。梁坤笑道：“起龍咯！”

李春初看向梁坤，梁坤忙道：“按照扒龍舟的程式，把龍舟拉出來，叫做‘起龍’，龍舟起水后，還要清淤泥，檢查船身，必要時還需要修整、打磨、上色，為龍舟‘裝身’然后，‘請龍’將龍頭、龍尾和‘龍身’會合，還要‘醒龍’、‘采青’、‘點晴’等諸多環節。

據說龍舟沉睡了一年，頭暈暈冇精神，食咗青才會有精神，賽龍才會生猛。龍舟裝飾整修好后，就要去采青。九江龍舟采青就是夜麻麻，大家劃著裝飾好的龍舟靜靜前往采青地點后，等太陽出來就由德高望重者去采青。采青可以是柚子葉、龍眼葉、石榴果、松柏等，今年新作的龍舟以上四種都可采，舊龍舟就不采松柏。采來的青塞在龍嘴中，幫龍舟醒神。”

梁坤說到這里卻是嘆了口氣道：“這幾年水災厲害，餓死好多人，只怕今年的扒龍舟沒有往年那么興旺了！”

李春初卻是笑道：“今年會興盛的！”

梁坤一拍腦袋，道：“不錯不錯，今年有我們呢！怎么會不興盛呢！”

兩人順著河岸緩步而行。梁坤道：“龍船盛會有兩種形式，即賽龍斗標和彩龍競艷，賽龍主要在于比速度的快慢，叫‘斗標’或‘競渡’；彩龍競艷主要看龍船的外觀裝飾和扒龍舟技巧，又稱為‘趁景’。都是熱鬧得很！”

“往年扒龍舟，往往不止是自己所屬的宗族或村落，還要邀請相鄰宗族、村落、兄弟契友等一齊來參加，因此需要發出通知和邀請，請隔離的宗親們來龍舟隊伍參加比賽，就是‘招景迎龍’了。會唱‘龍舟歌標’下‘英雄帖’，貼龍船貼告訴宗親鄰村。”

“好一個龍舟歌標下英雄帖！”李春初笑著贊了一句。

梁坤道：“正是如此聚集我們的人來呀！”

二人會心一笑。“……彩龍競艷巡游之時，龍頭龍尾各站六個人，按照鼓手的鼓點指揮用力摁船，使得龍船在水中搖頭擺尾、起伏前進，就如真龍戲水一般。……扒丁在鑼鼓手的指揮下，隨著船身起伏劃槳，落扒時快時慢，龍船有如嬉戲玩耍也似。……羅傘手左手抓羅傘，右手執羽扇，羅傘穩住不動，手搖羽扇，身體隨著船輕輕擺動，有似閑庭信步。旗手就是分左右舞動旗幟，兩左兩右，交叉變換，分外耀眼。……”

……九江龍舟有結阿契的習俗，尤其是新做的龍舟需要訪阿契，認識自己的兄弟。都是去下東社拜周將軍，和周將軍上契，龍舟之間要互相探訪、然后結伴出海。……

“游龍、賽龍之后，村民會跳進龍船劃過的河中洗澡或在河涌邊洗臉，叫作“洗龍船水”，以期沾一沾龍舟的靈氣，認為龍舟水可以辟除邪氣，祈求幸福安康。……

……賽過龍舟之后，村落都會在祠堂擺‘龍船宴’食‘龍舟飯’親朋兄弟契友、同村同宗村民一起飲美酒食美食，共話親情。

……吃罷龍舟飯，各村就要陸續散龍和藏龍了。龍舟身上的各種裝飾、龍頭龍尾和龍船身是分開保存的，龍頭龍尾、龍舟裝飾等要存放到祠堂、廟宇或會所中，這就是散龍。

……坤甸木龍舟干燥會開裂，就必須埋到淤泥中。杉木龍舟則要陰涼干燥通風，存放在祠堂中。”

“……想不到廣州府的賽龍舟竟是這般有趣！”李春初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