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家待客的花廳十分闊達軒敞,絲毫沒有局促的意思。
花廳里沒有一個下人,都已經得到吩咐遠遠地退了出去,只有案幾上的兩個廣彩制的粉彩織金三才蓋碗茶在裊裊地升騰著淡薄的白氣。
伍崇曜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地叩著椅子光滑得極為順溜的扶手。他不是不相信這個跟天地會有關聯的法師。
這個法師武功高強,贈來的符箓又是一等一的好東西,據下人說,那些符箓貼了以后,整個伍家萬松園立刻就神清氣爽了。法師出的主意也是極好的,二十家家主都是精明人物,哪里不知道法師的安排和眼光都是當世少有人能及得上的!
只是李法師這殺性也忒大了!
誅滅南洋土族的話在他嘴里仿佛就是一件滅鼠滅蠅的小事,將那黑瘦如猴的南洋土人殺一些震懾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到了別人的土地上,卻要將土地上的人殄滅,這是他這個從小就接受儒家教化的人所覺得難以接受。
李春初耐著性子等了一陣,才徐徐地開口道:“人富貴了,心思就多了一些,總想著保家保命,大不了舍些財物出去,能長久安榮富貴本不是什么錯。只是在如今,國內朝廷不過以你行商為庫房,任意取用揮霍,你等性命在他們掌握之間,動輒便抄家滅族;
在國門之外,更是叢林法則。圖的不是財物,而是你的身家性命,且也不是還如朝廷打個幌子,直接便是以搶殺為樂,兇狠處便如北宋靖康時節一般!
大概數十年前吧,大清還是乾隆皇帝的時候,荷蘭人和當地土著,在爪哇馬達維亞一帶,一氣殺了上萬華人,棄尸水中,溪水為之紅。是為紅河溪慘案。當道滿人,那個十全老人皇帝卻根本不在意這一萬來條性命,只說天朝棄民,背棄祖宗廬墓,遭此報純屬咎由自取,天朝概不聞問……”
伍崇曜“霍”地站起身來道:“竟有此事?我等經商多年也不曾與聞。”
李春初道:“這事情你去爪哇的華人處打聽一下,想必會比我說得更清楚明白。荷蘭紅毛夷先是誘拐我華人去南洋務工做事,后來南洋華人漸有資財便行謀奪,將土人之怨憤轉與我華人,使漁人得利。
且爪哇、淡馬錫等地處海上咽喉要道,荷蘭紅毛欲永霸此路而獲利,又懼我華夏強大華人勤勞聰敏,便以此卑鄙下作手段屠殺我華人,使我等永困于陸上一隅。
土人懶散兇惡,常欲不勞而獲,不敢嫉恨紅毛,便將矛頭指向我華人,甘為奴仆殺我同胞!如你等只知經商而不知仗劍,不知反擊使土人喪膽,紅毛低頭,則非但轉移財富成為泡影,你等子孫亦是做土人刀下之鬼也!”
“貧道借爾等二十家之財富,便是要肇造世界萬國之雄國,內使國家清平,外保僑民之辛勞財富,相互相資,使我華人遍布天下,永享清平!”
“驅逐紅毛,壓伏土人,此美利堅之獨立于阿美利加大陸之舉,爾等何不用之?”
伍崇曜道:“法師將這等手段傳授我等,豈不懼仙道不成乎?”
李春初一愣,肚內好笑,臉上卻是不顯,正色道:“貧道以武入道,練百家之絕學,成就內丹嬰兒,性命圓通,若是只為自己也不過是成就清靜仙道。
如今世界大爭之世,貧道之武當用于拯民于水火,成就清平之世之大功德,相比清靜仙道,成就更高,難度也更大,所以,貧道也望伍家主成全!”
伍崇曜點頭道:“法師大慈悲也!伍某佩服之至!”
“不過,這些時日葉制臺剿滅亂黨,在法場地殺人,給洋人出氣!法師如何看?”
“什么?什么亂黨?”李春初有些驚訝。
“不過是些胡亂抓來的無辜游民,殺給洋人看的,給前些日子呂祖降世誅滅教堂里的殺人洋夷出氣罷了!”
“葉名琛真真該死!”李春初的手上用力,竟是生生將檀木椅子的扶手捏出一個手印出來。
廣州南關,法場地。
下午申時,天色已是昏黃。
大街上竟然已經是萬頭攢動了,人們都在等著那一刻,就好像在期待一場盛大表演那般。等著圍觀的人們臉上沒有恐懼,只有期待!
法場地,是廣州專用的刑場。
這個刑場的外面有一個巨大的木門,就仿佛是一張等待吞噬生命的無頭巨口。門口站著幾個渾身臟兮兮的手拿著木桿紅纓槍的綠營兵把守著,那槍頭上有著未曾磨去的鐵銹,就好像巨口牙床上殘留的血漬。
綠營兵們推搡開涌過來的人,有氣無力地喝止著一切無關閑雜人等進入,也就是說不讓看。
當然如果你相信這些綠營兵口頭上說的,你會認為他們寧死也不會讓你進去,但只要亮出幾個銅錢,奇跡就發生了,他們會打開了大門的一角。
當幾聲梆子聲響起的時候,大門就打開。
人群烏央烏央地涌了進去。
綠營兵們根本無法阻擋,也沒有阻擋的意思。
這個刑場是一塊空地。
昨天剛有一位住在這一帶的制陶手藝人在這里曬過陶器,但今天就變成了刑場,等到明天它又會恢復原來的用途。
地面非常臟,泥水垃圾到處都是,不斷有嗡嗡叫的綠頭蒼蠅盤旋飛過。
圍觀的人擠滿了刑場觀看的場地,最前面的人離行刑地點只有不到五尺的距離。
因為那里已經用白灰歪歪扭扭畫了一塊如同抽象藝術繪畫的場地出來。
這時,大門突然打開了,一隊衣衫襤褸的綠營兵分成兩隊,有氣無力地橫著手里的紅纓槍在前面開路,夾帶著一隊人犯進入了刑場。
人群頓時發出了陣陣歡呼。
隨著人犯后面進來的是南海知縣史樸,他坐著一抬滑竿,滑竿將史樸抬在西北角上一個臨時搭起的簡陋棚子里。
史樸拿起擺在簽筒里的一根火簽,抬手將火簽朝地上扔了過去,臉上一點表情也欠奉。仿佛不過是扔掉一個沒有用的牙簽。
不過數日功夫,還沒有到正月十五,葉名琛就開始殺人了!
葉名琛殺人不需要上刑部走司法流程,甚至審判都不需要,貼出的告示就是“剿賊”!
葉名琛在當布政使、巡撫的時候剿滅會黨和土匪也是如此,抓住一批殺一批就是了。
而這次的是焚燒教堂的所謂“人犯”!
幾個洋人軍官模樣的人也走了進來,站在史樸所在的棚子下面,眺望著行刑的地方,低聲談笑著什么。
那些“人犯”帶著沉重的手鐐和腳鐐,辮子上都插著一根竹片,上面寫的是一個畫著圓圈的“斬”字。
劊子手就站在旁邊,指揮著綠營兵里幾個做輔助的人把“人犯”放在不同地點。
劊子手并沒有什么專門的服裝,勉強可以看出的灰藍色棉袍甚至和一般的苦力也沒任何區別。
“人犯”一共有十五個人,劊子手把他們分成兩排,面朝同一方向。
這些“人犯”是什么表情呢?
所有“人犯”都無動于衷。只有一個人除外,他在那里引吭高歌,似乎唱的是粵劇《萬惡淫為首》的《乞食》一段,他一直唱一直唱,直至人頭落地的那一剎那為止。
現場的劊子手一共有兩個,“人犯”排好位置后,一個劊子手負責選一把好刀,另一個劊子手則快手快腳麻利地把“人犯”頭上的竹片扯了下來,然后用一條草繩套在“人犯”頭上,連同辮子一起用力向前一扯,便將頭頸伸了出來,后面兩個幫忙的綠營兵則扯住“人犯”的手臂向后拖。
一切就緒后,準備行刑了。
刀已經舉起來了。
這是一把需用雙手握住的大刀,刀身很寬,刀背極重,刀刃雪亮,十分鋒利。
它在空中停留了有一瞬間,隨后它就落了下來。并沒有特別用力,只是讓它自然地落下,并且落得很慢。
當它到達這個“人犯”的脖子上時,它并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往下落。
瞬間的恍惚中,人頭突然落地,之后骨碌碌地往前滾。
霎時間只見令人眩目的兩注猩紅鮮血噴射了出來,劃了個弧線,濺落在地。
血流如注,胡亂地蔓延在“人犯”身邊的黑褐色的土地上。
第一具尸體剛倒下,旁邊就有一個綠營兵擺著馬步姿勢,用一束草在血中浸蘸著。吸滿血后,他小心地把草放在一堆各色各樣陶罐上,接下來開始浸蘸另一束。
這種浸滿血的燈心草,綠營兵是當作藥材來賣的,據說可以治癆病。
另一個劊子手“嗬”地一聲把“人犯”的尸體往前一推,那尸體立即癱倒在地,連抽搐兩下都不曾有。
可怖和強烈的厭惡倏然襲上了圍觀人們的心頭,似是希望從不曾來到這樣的一個地方,為將被濺得滿身是血而渾身戰栗,而同時圍觀的人們又是如此地著迷,一個個努力睜大眼睛,生怕錯過了任何細節。
全場突然間死一般寂靜,其他的“人犯”都抬起頭,都似乎帶著可怕的動物般的好奇,也伸長脖子往前看。看著在他前面的人被砍掉頭顱,然后自己再把頭伸到屠刀之下。
圍觀的人都同時發出一聲“哦——”的歡呼,似乎在表達他們有幸見到這完美一刀的喜悅心情。
這只是第一個倒下的人。
沒有任何間隙,劊子手跨過尸體,走向第二個人,舉起大刀又是人頭落地,人群中又發出一陣歡呼聲。然后,就是不斷地重復、重復再重復。
可是,當砍到第七個人的時候,出了點意外。不知道是刀鈍了還是劊子手走神了,第七個人犯的脖子只砍了個半開,已經血流如注,但頭還沒掉下來。
劊子手也沒管,迅速換了一把刀,走向第八個“人犯”。
最后,當所有“人犯”的人頭都落地時,第七個“人犯”的人頭還掛在身體上晃動,劊子手才慢悠悠地走了回來,隨手一劃,把他的頭砍了下來。
刑場的土地仿佛承載不住那么多血,很快,血就已經積蓄有腳踝深了。
圍觀的人群竟然似乎在看到了極其精彩的表演一般,都在歡樂而瘋狂地叫喊。在最后一顆人頭落地的時候,人群轟然一聲,仿佛一群分食完獵物的鬣狗一樣,迅速散去,只有幾個調皮的小孩圍著這些尸體玩耍,互相把對方推到血泊里去。
綠營兵走過來幾個,兩人抬一具尸體,將他們扔到附近的一個小池塘里,把滾在地上頭撿起來,裝在木籠子里掛在周圍的墻上,以儆效尤!
南海知縣史樸什么話也沒有說,站起身來,搖搖擺擺朝外走去,仿佛只是在這里小坐了一下而已。
他知道這些人并不是燒毀教堂殺死洋人的案犯。但,那又怎樣,這些人就算不死也未必能活過這個冬天,拿來給洋人做個交待也算物盡其用了罷!
他沒有什么心情在這里呆著,他還要趕去三元宮陪葉制臺、柏巡撫一起給呂祖上香呢!反正洋人都看見了!
小民發如韭,剪復生;頭如雞,割復鳴。
廣州三元宮呂祖寶殿。
殿內青煙裊裊,殿外細雨霏霏。
柏貴站在那里,一身普通儒生的棉袍,只是石青色的綢緞面子顯出他作為封疆大吏的貴氣,柏貴指著第一排柱上對聯緩緩吟誦道:“道斷塵緣欲斷塵緣施慧劍;既修功行仙修功行下真心。”
站在一旁的葉名琛抹了抹修剪得十分整齊的兩撇下斜短須,將手中拿著的一把檀香木骨做的扇子在手中敲了敲道:“呂祖朗吟過洞庭,游戲人間是為修行,我與雨公(柏貴字雨田)在這公門之中亦是修行!若是能借得呂祖神劍斷得洋夷的貪嗔癡,不在我廣州生事,那真是得天之幸也!”
柏貴哈哈一笑道:“公門修行修心亦修身,只需不苦海生波,造彌天之孽,生民安居樂業,便是你我修行有成,上報皇上,下報黎庶了!”
葉名琛心里嗤笑了一聲,心道:“殺完了那些不肯安生的亂黨,與那些洋夷斷絕交通不再理會他們,這個世界便安生了!苦海生波,彌天之孽,也不過是一劍斬之而已!”
他抬起眼睛,卻是落在另一幅對聯上。
修到神仙看三醉飛來也要幾杯綠酒;托生人世算百般好處都成一枕黃粱!
哦,一枕黃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