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就會有一輛精致的單廂馬車停在羅府的車門，不多久，一位身材窈窕卻總是披著黑紗的女賓就會從里面出來，趕車的老張從來就不多說一句，只管把車趕到城東的天一茶樓去。因?yàn)樵谟嗆嚨臅r候人家就把話給說完了。
"每天早上六點(diǎn)半準(zhǔn)時在側(cè)門候著，要在七點(diǎn)三刻到八點(diǎn)之間到天一茶樓。晚上八點(diǎn)三刻準(zhǔn)時來接。要最好的單廂馬車，這是六十兩定金，兩個月之后還有一百八十兩。"
這樣算來，每趟就是二兩銀子，這樣的好生意可不是天天都有，車行胡總管一聽說人家要定兩個月的車不由得馬上喜上眉梢，連忙叫人把去年新打的那輛原是只給鄭親王家小郡主用過幾次就閑在那兒的車裝飾一新，又安排了全車行里手最穩(wěn)經(jīng)驗(yàn)最老道的張師傅派來，心想，這二百四十兩銀子算是賺定了，板上釘釘?shù)?！要知道，這種豪華的馬車一般人家是根本不會坐的，坐的起的又嫌棄有人用過了。這樣一來，這輛香車在車庫里已經(jīng)閑置好久了，胡總管每次看見它心里都要疼上好一陣子。
陶梅可懶得管你胡總管小算盤打的怎么精，人家有個百般寵著的媽，又有個千方溺愛的哥，算賬從來都是不太精的哦。
她只是每天早上帶上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坐上馬車，一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膩淼教煲徊铇牵谧约喊碌陌g里，要上一壺六安瓜片，關(guān)上門窗，午飯自然有人從羅府送過來，葷素各兩樣，白飯一碗。下午三點(diǎn)鐘左右的時候，還要送上時鮮的水果上去。但除去這些雜事，也就是興致來了還臨上幾帖，但從不會客，連把頭伸出去看看熱鬧的舉動都沒有過。
好個"矮紙斜行閑做草，晴窗細(xì)乳細(xì)分茶。"
太師大人一邊握著紅笑的手，教她臨王右軍的帖，一邊吩咐下人，"繼續(xù)觀察，不要驚動她。"
除了太師的人，還有林家、崔家……各派勢力是一步不落的緊跟在陶梅的裙腳后面?？墒撬€是那么安詳寧靜，對于身邊人群中的暗流無動于衷，這，大概不是聰明到了極致，就是白癡到了極點(diǎn)。
而白癡和天才又往往是只有一步之差的。所以我們的陶眠鳳聰明的選擇之后往往都有一個很白癡的理由，這回也不例外。
她來天一茶樓的原因完全不在情報專家間諜大師的《關(guān)于陶梅選擇天一茶樓而不選擇其他茶樓的可能性報告》她來這兒的原因很簡單，就在這門口的招牌上。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很耳熟吧，對嘍，天一閣聽說過沒有，浙東的一個很著名的藏書之家，里面有很多書，而且還是絕版書，每當(dāng)想到那些書，陶梅總會忍不住流口水……寶貝書啊……世上再也沒有比書更寶貝的東西了……
可是那家人居然拿什么所謂的"女子不得入內(nèi)"的"祖訓(xùn)"來拒絕她登閣看書的請求……這也太可恨了！簡直是玷污了一個純潔的求學(xué)之心！--但更可氣的是那家人各個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壓根就讓陶大小姐找不到發(fā)飆的借口！所以大小姐一生氣也就頂著朔月的西北風(fēng)鵝毛雪步行回家了，回家就高燒、咳血，癱在床上起不來，十條命去了九條半，要不是亞芬醫(yī)術(shù)精湛，眠鳳早就化為黃土隴中一白骨了。
因此，現(xiàn)在我們的陶大小姐坐在天一茶樓里喝茶的時候就當(dāng)自己在天一閣里看書，心里就會舒坦很多，連著身上的病也好了許多。
只是那別的人又怎么知道這故事曲折，不免浪費(fèi)許多口水，爭執(zhí)不休。而當(dāng)事人又樂得落得個清閑。撫一曲高山流水聲嘹亮；閑無事對棋盤散心腸；看一本古書精神爽；巧筆丹青列在兩旁。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陶梅對自己的字一向都是很滿意的，今天也是，簡直越看越喜歡，抬頭看看天，已經(jīng)不早了，快變魚肚白了。便把書桌收拾好，隨手從案上抽出半部《論語》便走了出去。
就在昨天，她花了整整一夜的功夫才從仰萍那顛三倒四的句子里看出來她究竟要說的是什么意思，看懂之后，又不禁嘆道："書呆子，真是個書呆子。"
今天就是要給她回信的，這一路上正好好的思量一下該怎么答復(fù)她。和書呆子說話，有時也得掉一掉書袋，來上幾句："子曾經(jīng)曰過的。"
什么？"子曾經(jīng)曰過的"？
對了，突破口就在這兒。
圣教的原典，不是別的，就是她攤在手上的這本書，這是至圣先師參天地萬物化育的心得，換言之，圣教說推崇的是以人為圣，積極探求的是從人到圣的修養(yǎng)之路。在這方面圣教的核心就是"萬生平等人人皆可以為堯舜"梵教以臆夢為真實(shí)，營癡語而成西天，拋紅塵，離現(xiàn)世，逐虛妄，以為只有在飄渺中才有眾生一致，而圣教堅信任何一個人都應(yīng)當(dāng)可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腳踏實(shí)地的就把目光放到現(xiàn)在，確是圣教的可貴之處。--這也是圣教最早吸引天下無數(shù)像陶梅這樣的寒門學(xué)子的原因，但是在圣教內(nèi)部呆的時間太長了，陶梅早就對那些大人夫子們失望透頂了，他們整天想的就是死后自己能不能"配享孔廟"分上一份冷豬頭肉，至于圣教的明天，他們才不管呢。
然而這種"出人入圣"的道路也并非就如你顰卿所言的那么完美，人終非圣，而你硬要以人為圣，結(jié)果只有兩種：第一，把這個人給閹割了，只見光輝不見陰影；第二，連他的陰暗都當(dāng)成了優(yōu)點(diǎn)。這兩條道路都只會越走越遠(yuǎn)，背離圣教早先的真諦，就像你們所做的工作那樣，只是不停的考證，考證來考證去，除了翻故紙堆什么功夫也沒有學(xué)到。早年圣教初創(chuàng)時，沒有這么多典籍資料，但是那些先師們還不各個是縱橫四海，或仁或王或霸，骨子里那種披靡天下縱橫捭闔的氣勢不是你來回翻書就可以找回來的。
仰萍啊，你最大的問題不就在這兒嗎？
陶梅看看已經(jīng)有些密密麻麻了的信紙，調(diào)皮的笑了笑，匆匆的加了個結(jié)尾。本來她是還想在寫些什么的，不過，"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嗎?
日子有這樣混過去了兩三天，喝喝茶，看看書，寫寫字，陶梅的日子平淡的就像已被白開水一樣，嗯，或者說，更像她手中的這杯很淡的瓜片一樣。
淡淡的沒有味道，但仔細(xì)的回味，留在舌尖的余韻竟是無窮。
六月初六，住進(jìn)羅府的日子已經(jīng)不短了，天氣也比月前要熱上不少了，幸好夜里也還是那么清涼。只不過多了些討厭的飛蟲。那些討厭的吸血鬼，也不知是不是陶梅身上的血特別甜還是怎么的，蚊子專門咬她不咬別人，這個秘密讓亞芬知道后可不得了，干脆抱著枕頭過來和她"說說體己話"，開始的時候還很感動，后來知道真相了，把陶梅一下子給郁悶的……感情是那人家當(dāng)誘餌搞"綏靖"去了……
所以一進(jìn)到六月天，陶梅就在身上掛了很多種香袋。嘿嘿，都是那種飛蟲百步之內(nèi)聞之即死，觸之立亡的，看看還有誰來咬我？陶梅最近總覺得自己的兩顆虎牙有些長了……
今天晚上，陶梅小姐親自下廚做了幾道拿手小菜，命人擺到湖心小亭的石桌上，擺上兩副碗筷。小丫鬟們紛紛猜測著，是不是要來什么人了？特別是見陶梅化了點(diǎn)兒淡妝，整個人兒益發(fā)顯得粉雕玉琢般可愛之后，這種小蜜蜂似的嗡嗡聲更是不絕于耳。
然而，正像以往一樣，陶梅是很少去關(guān)心別人到底是怎么看自己的。她眼中只有一抹殘陽如血，半灣荷塘碧影。青山如黛，含羞云半遮，薄霧似紗，未語情先挑。此般情愁，你儂我濃，此般情濃，欲語還休。郎似磐石無轉(zhuǎn)移，妾如蒲草韌如絲。磐石千載如一日，碧草生生不息息。年年春風(fēng)吹復(fù)生，此生伴郎無轉(zhuǎn)移。不轉(zhuǎn)移，癡相守，一點(diǎn)相思淚，兩地夢縈情。冬流到夏淚不盡，春懷到秋情難忘。
"姑娘，姑娘。"紫鵑輕輕的推了推陶梅，"姑娘，你這是怎么了？"
陶梅這才從情景中拔出來，有些慌亂的搖搖頭，"噢噢，……沒什么，你來了？快坐，快坐，快坐下。"
"梅姑娘，你真的沒事嗎？"紫鵑到底也算是和陶梅相熟的，卻又幾時見過她這般神態(tài)，故而不免出聲相問。
"沒什么。吃點(diǎn)東西吧，這都是我自己做的，你素日喜潔凈，我怕那些丫頭下人弄得腌臜了，你不愛吃。"
"梅姑娘太客氣了。"紫鵑起身盈盈一禮，陶梅連忙托起："你我以后就是師姐妹了，又何必這般俗套呢。"
"這是羅伯爵家珍藏了六十多年的花雕酒，酒味醇厚稱魁首，器皿精制占鰲頭，饋贈親友頗相當(dāng)，就算是師姐為你慶祝了。"
"小妹這就算是拜見了師姐。"紫鵑又是一禮，陶梅這才收下了，待紫鵑歸座后又言道，"我雖在呂老師身邊受到親傳，但是限于天資故而老師的絕藝多數(shù)并未學(xué)得，此次回館理事聽聞傅老言道我已有老師昔日三成風(fēng)范，便不由暗喜。而我在浙東有一師姐，私淑老師十?dāng)?shù)年，其法飄逸若仙，神髓盡得，日后定當(dāng)為你引薦。"
"敢問師姐，這位可是陳輝玲陳師姐？"
"你也認(rèn)得她？"
"說來偶然，三年前，那時師姐正在關(guān)外游學(xué)，這位陳師姐曾帶著徒弟熊琪來謁見老師。陳師姐希望老師能傳授一套正宗心法與熊琪。"
"老師傳的是哪套？"
"百花贈劍"
陶梅默思一陣，方才言道，"不說了，熊琪若是能好好的學(xué)下去，潛心功夫，我呂門第三代還就指望她了，反正我是教不出那樣的好徒弟來。"
"你在圣殿中任職也久，入門的粗淺常識我就不多說了，但是還有一點(diǎn)要提醒你，"
"請師姐明訓(xùn)。"
"呂門近來后進(jìn)頗多，但能得真味者少之又少，幾乎鳳毛麟角。這是為什么？因?yàn)樗麄円詾槲覅闻煽梢运俪?，可以跳過那枯燥無味的基礎(chǔ)階段。這豈不可笑。我呂派雖然瀟灑飄逸，翩若游龍，但卻是以宗袁為根本。袁老講求日積月累，一絲不茍，非歷數(shù)十載寒暑難有大成，故而至今門下親傳弟子只有亞芬一人得大道而已，反之，我呂派也是如此。你要學(xué)呂，必須先學(xué)袁，學(xué)會了袁老的心如止水波瀾不驚，才進(jìn)得了呂門的精妙之門。"
"多謝師姐指點(diǎn)。"
"你的天資很高，博采眾長，多向身邊的人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特別是別的長老的弟子，多和他們交流交流。"梅子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又問道，"老師讓你來找我還有什么事嗎？總不會是來光陪我聊天的吧。"
"老師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另外我還有個東西想讓師姐看看。、"
陶梅接過信來，迅速的看完，只"哦"了一聲就收回懷中去，"是什么寶貝啊，拿來我瞧瞧。"
紫鵑從袖中取出一個寸方大小的檀木鑲金盒子。盒蓋上分別用赤金和白銀鑲出日月形態(tài)。盒子雖然頗為舊了，金箔也掉了七八，但是上面雕龍描鳳的繪紋依舊可見，可以看得出來當(dāng)年定是某個王公之物。
"這東西倒也有趣，是紅娘在城隍廟里淘來的？"
紫鵑點(diǎn)點(diǎn)頭，"花了六兩銀子，據(jù)說是從襄陽收上來的，我核對了花紋特征，應(yīng)該是前朝明元帝后期的東西。"
"這也有三百多年快四百年了。你找出主人來了嗎？"
"沒有，所以特地帶來給您瞧瞧。"
陶梅又把玩了一陣，還是把它還給了紫鵑，"這個盒子造型別致，卻又無表記，頗為蹊蹺，你把它帶回去，好好的查一查三百年前襄陽一帶的名門望族，或等亞芬回來也未不可。"
"那么，我這趟的任務(wù)也算是完成了，夜也深了，梅師姐，我先回去了。"
"我也再好好想想，有了答案便遣采蓮去告訴你，以后你要是有什么問題也盡管來找我。你我乃是同門姐妹，不要太生分了。"
"如此便有勞師姐費(fèi)心了。"
紫鵑對著陶梅盈盈一禮，便復(fù)成舟而去。陶梅目送了她一陣才回到石桌邊，自娛自樂的吃了起來，又喝了幾盅。口中喃喃的念道：
"旦復(fù)旦兮，日月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