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農村公共空間的轉型研究
- 陳晶環
- 4893字
- 2024-05-23 14:29:27
1.2.3 公共空間的研究
公共空間既包含一種活動又包含這種活動得以開展的環境。在這里,一個人既能夠看到他人也能夠被他人看到;在這里,個體既不是被遮掩的也不是沉默的。按漢娜·阿倫特的說法,在這里,他們擁有展示他們是“誰”的機會(菲利浦·漢森,2004)。在哈貝馬斯的觀點中,像咖啡館、沙龍等公共場所以及報紙雜志等“公共空間”也是一個核心概念。“雖然不是說有了它們,公共觀念就一定會產生;但有了它們,公共觀念才能稱其為觀念,進而成為客觀要求”(楊念群,1995)。然而,一些研究始終在哈貝馬斯“市民社會”的理論框架內,試圖尋找或驗證鄉村社會是否能夠具有或形成具有自主性的社會空間,以抵御“國家全面控制個人和社會”(黃劍波和劉琪,2009),這顯然是高估了當下鄉村社會“自生自發秩序”的能力,沒有看到許多農村正呈現“結構混亂”(董磊明、陳柏峰和聶良波,2008)、秩序解體的局面。因此,需要進一步厘清公共空間的概念和不同維度。
1.2.3.1 公共空間的內涵和本土化
20世紀50年代,英國社會學家查爾斯·馬奇發表的文章《私人和公共空間》,以及政治哲學家漢娜·阿倫特發表的著作《人的條件》都提出了公共空間的特定稱謂,并對其概念進行了界定。在這個研究階段,公共空間源于公共領域的概念。阿倫特把人的活動分為三種:勞動、工作和行動。前兩者屬于私人領域,后者屬于公共領域。“勞動和工作都是人類在自然環境中采取的活動模式,而行動實際上是人類之間的互動關系”(邁克爾·H,萊斯諾夫,2001)。在阿倫特看來,人的生存意義需要在共同的活動中交換和展現自己的價值觀點,公民生活的存在意義在于公眾參與的公共領域,而并非公共利益和集體行動。阿倫特強調公共空間是一個擺脫政治和國家干擾的純粹公共空間,同時也不受個體利益干擾,公共空間只在于公共參與。與之相近的是,1960年哈貝馬斯提出公共空間作為公共領域的載體和外在表現形式,就是各種自發組成的公眾聚會場所和機構(包括咖啡館、沙龍等)。在這個空間內,個體自由言論形成與國家公共事務或集體利益相關的公共輿論,但不受國家干涉。他認為,主體間性存在神秘力量:它把不同的東西統一了起來,但又不會讓它們雷同。這種力量展現了受壓制的共同體的興衰特征(尤爾根·哈貝馬斯,2011)。他提出,公共空間是指我們社會生活中能夠形成輿論的一個領域。這個階段的公共空間概念屬于政治哲學范疇,是一種公民在國家權威之外形成的具有自我表達、自我維護的平臺(郭為桂,2005)。伴隨公共空間概念的興起,對公共空間的理解逐漸具體化和微觀化。歐文·戈夫曼(1971)認為,公共空間是匿名的陌生人之間在無特定愿望的情況下進行相互作用的領域。其中,所遵循的主要原則是“禮貌性疏忽”,即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從事自己所進行的工作,不會因為突然出現而受到集體的集中“注目”,這里的疏忽是指給予新參加者自由活動的權限和舒適感。在某些情況下,從事各自活動的個人也可以對他人形成“有限的幫助”,陌生人之間也會進行有限的互動,比如簡單的詢問與回答。而其他人或參與此類“有限的幫助”的人,或稱為“杰出的觀眾”,是公共空間內的參與者(斯特凡納·托內拉,2009)。
20世紀80年代,蘇聯解體,人們開始重新考慮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處于東方社會主義陣營的中國,逐漸引起了西方漢學家的注意,如蕭邦齊、蘭欽、斯特朗、魏斐德、黃宗智、孔飛力、杜贊奇和羅威廉等人(王玲 等,2007)。在這個階段,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語境逐漸在中國落地,然而如何實現這種西方話語的中國本土化成為討論議題。魏斐德認為,蘭欽和羅威廉等人所討論的公共領域的部分內容,如會館,并不屬于民間,而是“公”的領域,即官方場域,他反對機械地套用哈貝馬斯所論述的資產階級的公共領域概念來描述中國的情況(黃宗智,2003)。為了形成中國特有的“公共”話語,以及本土社團、鄉紳集團、報紙在中國本土城市的影響力,有些學者用“公共空間”的概念替代“公共領域”這一具有特定內涵的概念來分析中國問題(汪暉,1995)。從自下而上的角度,從最普適的公共空間著手,逐漸挖掘其間帶有中國意義的“公共領域”和“市民社會”的成分,進行本土化的研究(王玲 等,2007)。公共空間的概念與公共領域相關聯,前者的含義范圍大于后者,體現公共領域的城邦、咖啡館、圖書館、沙龍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公共空間,并呈現出三種特性:一是開放性。公共空間對外逐漸開放,并表現為功能的多樣性。二是人文化。以人作為空間內的主體,營造良好的互動氛圍。三是彈性化。公共空間不再僅僅局限于一地,隨著開放性和人文性的增強,公共空間更具有彈性。
自進入21世紀后,學者對公共空間的討論從概念的確定,以及概念在不同區域、事件中的運用逐漸轉向對公共空間在當代境遇的考量。在悲觀論者看來,哈貝馬斯所說的系統(經濟系統和行政系統)的“入侵”造成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并因而帶來資本主義的合法性危機,現代社會的男男女女感到自己在一個毫無權力的時代茫然失措(查爾斯·賴特·米爾斯,2004),造成了公共空間的式微;在樂觀論者看來,西方的公民權在精英的合謀中逐漸衰退,加之個人主義擴張,公共參與的認同感逐漸喪失,使得公共領域成為抗衡政治終結、民主喪失等系統危機的希望。
1.2.3.2 對相關維度公共空間的闡釋
(1)公共空間與政治。在西方傳統思想中,公共空間的概念常與民主的界定聯系起來。蓬勃發展的公共領域是民主的基本條件(查爾斯·泰勒,2004),即通過公共空間媒介,完善人的條件(阿倫特,2001),溝通生活世界與系統(尤爾根·哈貝馬斯,2004),拉近公民與國家的距離(查爾斯·泰勒,2004),使民主運轉起來(普特南,2001;郭為桂,2008)。總之,民主的活力依賴于分布廣泛的公共空間中公民的積極參與。民主與公共空間的關系主要表現在民主源于兩種類型的公共空間:一種是政治公共領域(議會、政黨),另一種是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社會領域(大眾社會)。哈貝馬斯將公共領域劃分為政治公共領域和文學公共領域。前者是以社團、政黨組織為主體,在社會范圍尋求公共輿論,接受公眾的認可與監督,并將這種公共輿論納入自己利益服務的范圍;后者是人們在業余生活中參加文學公共領域,進行私人交往,私人對公共事務形成討論、批判。在某些情況下,非法的公共空間成為現代性條件下新的個人、階級、階層彰顯自己利益、訴求、愿望的場所,也成為批判、攻擊甚至推翻既有的專制特權的場所(塞拉·本哈比,2009;張誠和劉祖云,2019)。格爾茲(2009)在《尼加拉:十九世紀巴厘劇場國家》一書中把巴厘作為一個具體的物理場所來描述其所在國——尼加拉的發展模式。在巴厘這個場域中,存在各種禮儀慶典活動,“如規模宏大的火葬、銼牙、廟祭、進香和血祭,他們的目的并不是促成某種政治結果,他們本身就是結果,就是國家的目的。”在國家這個公共空間中,各種儀式、慶典也都服務于國家的統治與建設。
(2)公共空間與社會交往。摩爾根(1985)在《美洲土著的房屋和家庭生活》一書中論述的印第安人傳統房屋模式所顯示的家庭內部互動空間的變化表明,氏族的居住方式是一種開放式的居住空間,現代居住方式形成具有私人性質的房間。傳統房屋居住形式的變化,既展現了公與私的分離,也展現了獨立的公共空間的形成。安德森對法國費城一家室內閱讀室進行觀察后發現,在這個空間內人們可以建立一種平等的互動關系,人們摒棄了種族偏見,在有限的空間尊重閱讀者的個人意見和種族身份,形成了多元的認知和尊重,推動了人們之間互動的多樣性(安德森·以利亞,1999)。懷特(1994)在《街角社會:一個意大利人貧民區的社會結構》一書中指出,美國波士頓的意裔居住區的青年在保齡球區、街坊文教館等街角區進行活動互動,在這個空間內獲得別人的信任,形成基本的生活邏輯。懷特這一研究發現顛覆了地區街角留給人們的印象——犯罪的主要場所,展現了街角居民在這里的生活邏輯和互動模式。斯潘(2000)認為,餐館是一個公共場所,而進入餐館的每個消費者所使用的餐桌卻是極為隱私的。王笛(2008)認為,茶館的情況與餐館并不相同,如果在茶館里一個人單獨使用一桌被視為異類,那么這種茶客遲早會脫離中國人的茶館,而尋求另一個使他更容易社會化的新場所。
(3)公共空間與物理地點。西方消費社會特質的凸顯,使得公共空間逐漸“消費中心化”,而商業中心的監視和控制技術區分著人群,并迫使人們的行為完全面向商品的消費而無益于碰面和交談(林恩·洛弗蘭,1998),商場內長凳、長椅的減少,商品貨物的增多,讓人們更加關注消費品而無法在空間內駐足交談。鮑曼(2011)指出,在現代的環形商場中,大型商場的建造,不會讓人們停下腳步,也不會讓人們注意到除了商品之外的其他物品,因為這種公共領域已經成為一種有高昂成本的領域。然而,在相對落后的郊區,商業中心仍然是人們交流、互動的場所。法國社會學家薩米埃爾·博爾德勒伊在法國馬賽附近一座大型購物中心內研究無目的的相互作用行為,發現經常光顧的顧客和店員之間也可能建立起非正式的交往(斯特凡納·托內拉,2009)。簡·雅各布斯(1982)認為,購物可以塑造城市風格,購物是復活美國那些不佳城市中心的調味料。消費行為帶來公共空間的出現:拱橋、商場、步行街都可以持續地聚集人氣,人在公共場所的聚集和交往也正是城市的實質和魅力所在。而越來越大的公共空間需要私人來維持,即一些屬于公共服務的公共空間,如機場、高速公路逐漸有了私人成分在里面(徐曉燕和葉鵬,2008;徐寧,2021)。余舜德(1999)在《空間、論述與樂趣——夜市在臺灣社會的地位》一文中論述了我國臺灣夜市中的個體感受與互動表現。夜市只有在晚上才出現,并沒有明確的邊界,但固定于一個場所范圍,是一個相對開放的空間,也就是每個人在夜晚可以不受任何限制的隨時出入。夜市的放松與隨意和白天的規范形成了對比,即為個體發泄叛逆情緒提供了空間。消費社會帶來了物質的極度豐裕,但也帶來了不平等,豐裕和不平等促發了消費者對自身利益的關注。個體在消費社會中個體能力逐漸獨立化,并積極追求合作性的互惠受益。這也是消費社會所帶來的深刻矛盾,追求個體,但同時個體又無法完成所有,以至于它自己同時受到束縛而變得越來越難以控制。這個矛盾只有通過利他主義(依賴于政府的福利再分配或社會的互助活動)的某種附加才能得以解決(高紅和魏平平,2011)。
(4)公共空間與后現代主義。列斐伏爾以結構主義為表征的建筑話語將知識分子對消費社會的批判轉移出來。結構主義的建筑形式加劇了建筑與個體日常生活的分離,提出以“日常生活批判”來抵制結構主義思想對社會結構和建筑話語的入侵(汪原,2004)。
簡·雅各布斯(2005)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一書中從日常生活中的個體感受出發,對將社會生活劃分為家庭和公共的二元劃分方法提出了質疑,并對功能至上的現代主義城市建筑提出了批判。她認為,家庭和公共生活并不是絕對分離的,家庭也具有公共性。在家庭之外的公共生活中,在以門廊、面包店、洗衣店、公園為具體地理載體的空間內,母親、兒童、老人都是易受攻擊的弱勢群體,這些弱勢群體成為被規劃者,在規劃理論中那些衰敗的地區和處于衰敗地區的居住者被推搡著走向邊緣。
沙朗·佐京(1996)在《城市文化》一書中質疑了誰的文化、誰的城市,并回答了為什么宣傳者越來越熱衷于提升城市公共空間,并將其作為文化創新中心的形象。通過建設城市公共場所,比如體育場、餐館、廣場,開展體育活動、文化表演活動等,吸引的并不僅僅是投資者與旅游者的金錢,文化還可以簡化為可以出售的形象,比如器具、主題公園、癡迷的物品等。在城市空間里,擁有經濟和政治力量的人們同時也擁有最多的機會,他們通過用控制石頭和混凝土建造起來的城市公共空間的建筑來塑造公共文化。但公共空間在本質上卻是開放的,誰能夠占有公共空間并定義城市的形象,從根本上說是一個沒有確定答案的問題(包亞明,2005)。
已有研究對公共空間的概念、轉型,以及對國家統治、建筑環境、消費文化的影響進行了深入剖析,可以發現,從區域角度看,對公共空間概念的討論更多涉及城市、社區、國家、現代化的內容,較少關注農村、微觀、鄉土性方面的內容。已有研究為理解中國的鄉村公共空間提供了視角。那么,農村公共空間是否與城市公共空間相似,也在經歷著現代性、經濟發展所帶來的機遇與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