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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口述重慶
  • 馬拉
  • 3233字
  • 2024-03-05 18:34:42

4 “有錢的人,大不同,身上穿的是燈草絨”

口述人 張曉虎

油畫家

院壩

油畫家張曉虎住在臨江門重慶公安局家屬院一套父親留下的房子里。墻上掛著他20年前畫的三峽纖夫和彝族漢子,地板上堆著大大小小幾十個有點傷有點蔫的蘋果,就像當年塞尚(1839—1906,法國后期印象派畫家,被譽為“現代繪畫之父”,尤其擅長畫蘋果)畫過而又來不及吃完的靜物,發出一種干枯的甜味。

1977年,他21歲考上川大哲學系,干過很多職業,最后決定當畫家,是重慶最早的“黃漂”(寄住在黃桷坪美院周邊的職業畫家)。漂泊半生回到臨江門這個年輕時出發的地方,他特別懷念1960—1970年自己在街邊院壩唱過的那些童謠。

張家全家福:前排左2為張曉虎

1960年他5歲以后,家里就從市中區(現渝中區)區委邊的管家巷,搬到這個名叫大井巷的地方。張曉虎說:“七彎八拐的巷子里還有一口水井。有人在打水洗衣服,后來水淺水臟,就填死了。井對面的巖壁上,還鑿有一座神龕,80公分高,土地廟那種,后來也拆了。現在水井的位置,就是大井巷社區的壩壩兒。”

當時重慶市公安局這棟五層蘇式樓房,是犯人修的監獄辦公樓,周圍居民稱其為“洋房子”。“確實洋氣,木地板,每層樓有一個安有抽水箱的蹲廁,還有一個臥式浴盆。后來變成家屬樓,每家每戶都在門口搭起了煤爐子。”

院壩和外面的街邊是娃娃們的樂園,“我們一年級就要自己洗衣、做飯,父母不管。晚上,常常是二三十個娃兒裹在院壩里一起瘋耍,看到天上大月亮,就唱:‘十五的月亮圓又圓,熊爸爸熊媽媽到南泉。南泉的水兒清又清,全國人民一條心。’”

前面兩句很民間,后面兩句有點主流。唱到的重慶著名景點“南泉”,大部分孩子都還沒去過,張曉虎是初中以后才去的。他們有時還一邊唱游戲童謠一邊在身體搭起的“城門”中鉆來鉆去—“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騎白馬,帶大刀,走進城門砍一刀”;有時還分角色表演—“走上街,走下街,走到王婆婆的金子街,王婆婆,開門來……”


饑餓

1960年代初食物匱乏時期留在張曉虎記憶深處的是晚上在幼兒園聽見的恐怖叫聲,他在婦幼保健院附近的區級機關幼兒園。“盜賊很兇,農村大食堂垮桿(崩潰、破產)了,農民沒吃的,憋起到城頭來偷剩飯饅頭。最先聽見幼兒園大師傅在吼,我們老師也驚抓抓地叫‘抓賊呀!逮到!’女老師特別怕賊,叫聲特別凄慘;廚房那邊又傳來扁擔打在地上的聲音,咣咣咣的;打在肉上的聲音,啪啪啪的。這些聲音都嚇得我們窩在床上一身冷汗。”

走在街上,冰糕都要遭搶。冰糕分三種:桔子冰糕4分、豆沙5分、牛奶6分。“有一次姑婆牽著我,給我買了一塊冰糕。在街上邊走邊吃,我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剛抿了一口,背后沖上來一個崽兒,抓起我的冰糕就跑。冰糕都是小事,當時還有這種:你在館子吃面,沖上來一個人端起碗就往衣兜里倒,倒了就跑,一邊跑一邊手抓衣兜,邊跑邊吃。”

“大家窮慘了!我媽媽當過大陽溝街道辦事處的民政干事,專門給居民困難戶辦補助,相當于現在的低保,只有3元錢。也就是說,每個月一家人只要有3元錢就能活下來。同學之間,只要有人吃東西,周圍的人,手一伸就過去了:‘我吃點!我吃點!’把家里的泡咸菜偷出來吃,都是很鬧熱很舒服的事。”但偷吃也有懲罰,所以就有“花臉巴,偷油渣,婆婆看到打嘴巴”的童謠。

“我家情況算好的,都還有饑餓感。家里的糖和食品,父母都鎖起,吃的時候早就過期了。現在我們這一輩中有些老年人,在中興路買起過期食品,吃得上好,就是小時候練出來的。但當時的食品真好吃,過了期都好吃。現在一頭豬6至8個月就能出欄,當時要喂兩年;現在一只雞45天就能上市,當時要喂一年,你說好吃不好吃!”

吃不飽時期的重慶童謠,也打著餓癆餓蝦(吃相兇猛)的烙印:1960年代的歌劇電影《洪湖赤衛隊》“洪湖水浪打浪”唱段,被唱成“洪湖水浪打浪,人心向著吃飯堂。拿起罐罐打三兩,還有一碗白菜湯”;1920年代扒曲于法國童謠《雅克兄弟》(又名《兩只老虎》)的《土地革命歌》“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我們要做主人,我們要做主人,齊歡唱,齊歡唱”的歌詞,被換成“揭開鍋蓋,揭開鍋蓋,肥坨坨,肥坨坨;快點拿個碗來,快點拿個碗來,拈兩坨,拈兩坨”。

1970年戰旗小學(現大同路小學)班級畢業照,前排左8為張曉虎

要過年了,娃兒就唱“紅蘿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過年,娃兒要吃肉,老漢(父親)沒得錢,媽媽說有錢?灶門前兩把火鉗!”而饑餓感也可能男女老少有別,于是就有了“男餓三,女餓七,老太婆要餓二十一”的“偽科學”童謠。


沖突

那時候會發生莫名其妙的沖突。

本來生理上正值“乖三年,孽八年”的少幺八(逆反期青少年)時期,張曉虎他們就更加虎虎生風了。“從我們院子門口順街放滑輪車下去,可一直滑到一號橋,很好耍。一個人滑,幾個小伙伴跟著一起跑,才保險,因為路上兩邊隨時都有人來搶你的滑輪車。當時,滑輪車是一種稀缺品,做滑輪車的軸承很難找。”

1969年冬,張曉虎(右)和二哥在臨江門家屬樓頂,背景是重慶市第一中醫院

臨江門市中區的崽兒在河邊游泳,不敢游到河對門江北區去,一過去就要遭打。反過來,江北那邊的崽兒要是游過來,我們這邊市中區的崽兒,也是碰到就打。市中區的崽兒,對本區的人也惡燥(兇狠、作孽)。一次就在臨江門我們家附近,一個高我半頭的大崽兒走過來,我認都認不到,他把一個煙頭往我身上扔。

另一次在29中門口那個壩壩。“現在465、401路都在那里打轉,這種轉盤,民間也叫‘回水沱’。那天我站在那里耍,一個人從后面把我抱起,另外一個人搜走了我身上的東西。我身上東西不多,這真是作孽。”

針對這種作孽,甚至還產生了一首勸誡童謠“大欺小,屙虼蚤;小欺大,不害怕”來批評大的欺負小的。那時候,產生了不少帶有沖突性質的戲虐童謠,如:“老太婆,尖尖腳,汽車來了跑不脫,咕咚咕咚滾下河,河頭有個鬼腦殼!”“胖子胖,打麻將,輸了錢,不認賬;瘦子瘦,賣黃豆,一邊走,一邊漏。”“小崽兒,你莫要狡,你們媽媽在化龍橋。好多號?十八號,打得你娃呱呱叫。”“麻子麻大哥,掙錢掙得多,買了一輛破吉普,開到莫斯科。莫斯科地雷多,炸死了麻大哥。麻子麻大嫂,掙錢掙得少,買了一塊破手表,七天走一秒。”


喜劇

那時候,也有喜劇性的童謠讓大家放松一下。張曉虎說:“1960年代初,社會上有很多舞會,從幼兒園到爸爸、媽媽的單位都在組織。幼兒園阿姨跳舞,流行長辮子,我看到她們跳舞的背影,長辮梢在腰桿以下、屁股后面輕輕搖晃,覺得很舒服。”

這樣的場景被《蹦嚓嚓》童謠唱過:“王元的皮鞋落地上,我去幫他撿起來,他還要發脾氣。后面來個美人,對他笑嘻嘻。他們兩個手牽手,來到跳舞場,蹦嚓嚓,蹦嚓嚓”。最后兩句是模仿“快三步”的節奏,“蹦嚓嚓”也是交際舞的代名詞。這種現在看來是有點性感意識的童謠,還有“洋馬兒,叮叮當,上面坐了個大姑娘。”

最喜劇的是諷刺有錢人的“仇富”童謠和諷刺老外的“仇外”童謠:“有錢的人,大不同,身上穿的是燈草絨。腳一提,華達呢;手一?,金手表;嘴巴一咂(陰平讀音),金牙巴;帽子一揭,半邊白”“一,一,一二一,高鼻子洋人不講道理。踩到我的腳,啷個(怎么)說?進醫院,七八角,害得老子上不到學。”

最爆棚的黑色幽默喜劇童謠,當推《屁!屁!屁!》:“屁!屁!屁是一種碳酸氣。你不注意,從你的肛門滑出去,一滑滑到意大利。意大利的國王正在看戲,聞到這個屁,很不滿意。打屁的人,洋洋得意。聞屁的人,提出抗議:今后打屁要登記!”

有一年,我在抗建堂看重慶話劇團版本的意大利喜劇《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導演把這首童謠扯來整成開場詩,全場觀眾集體齊誦,頓時,我又回到重慶崽兒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1970年代。

年過半百的張曉虎,把他搜集整理的這一籮筐重慶童謠或兒歌,放在天涯社區重慶版和“新語絲”等網上論壇,他也像乘著紙飛機穿越到童年。“我們站在陽臺上飛紙飛機,飛得最好的,可以飛過馬路一直飛到現在的魁星樓小區那邊。”更生猛的回憶,當有真飛機飛過臨江門上空,大崽兒、小崽兒都丟下手里的紙飛機,全部仰起腦殼、扯起喉嚨豬震飆(形容吼聲大):“飛機飛機,飛到北京。北京攏了,搭個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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