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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口述重慶
  • 馬拉
  • 3553字
  • 2024-03-05 18:34:41

2 重慶地名是我一腳一腳踩過來的

口述人 李正權

地名專家

2014年,李正權先生的《重慶地名雜談》一書由重慶出版社選入“重慶母城歷史文化叢書”推出。重慶如果沒有他書里雜談的那些地名,母城就不存在;這位出身于母城碼頭搬運工人家庭的地名專家,如果沒有從小幫父母搬磚挑瓦,一腳一腳踏過那些地名的血汗經歷,這本書也不可能寫成。

李正權著《重慶地名雜談》

苦孩子

李正權的父母,是抗戰勝利后從合川到重慶城來討生活的破產農民。母親(其母故事,參見本書《女抬工張素珍:下力也是一個技術活》)幫人洗衣服。父親先是挑水,從臨江門挑到解放碑新生市場,180斤一挑水的力錢,能買個燒餅。后來他當了碼頭搬運工,從臨江門河邊挑磚挑石灰爬城門洞進城。李正權說:“我從小就開始下力,記得我是從背三匹磚開始的,大約5歲多就給母親‘打薄’。‘打薄’是搬運工人的行話,意為一個下力人給另一個下力人減輕一點負擔。母親年輕時力氣大,一挑總是兩三百斤,擔磚要擔四五十匹(16匹合100斤)。我給她背三四匹,她好歹也要輕松一點。后來,我逐漸長大,便改背為挑,分量也逐漸增多。到小學畢業,我可以挑20多匹磚了。”

最遠的一次,他和母親從臨江門河邊挑磚到鵝嶺正街遺愛祠。“100斤5角錢,一天走3趟,從臨江門、一號橋、黃花園、棗子嵐椏(重慶渝中區地名,位于人民大禮堂北部)到少年宮……爬國際村那一坡最累,特別是下午最后一趟。我來不起了(累得受不了),媽媽就說:‘你放到起,我來。’重擔在肩,走街串巷。如果串哪條巷子能少走一步,你一定會去串。所以,那些街巷,那些地名,都是我一腳一腳踩出來的,一輩子都記得到。”

他對寫作的愛好,也是在搬運和找地名途中產生的。“累是累,但也有最愉快的時候:看著雇主把力錢遞到母親手里,其中也有我的一身汗水,心頭很高興。晃著空籮筐,從街上走過,覺得人也大了,好得意。有一次,走出臨江門那黑甕甕的城門洞,正好夕陽西下,涼風陣陣。心頭突然冒出‘夕陽照汗衣,涼風陣陣吹’的句子,那可能是我的第一次創作體驗,是我最早的詩。”

家里窮,連一本工具書都沒有。他多次去解放碑新華書店看好一本《漢語成語小詞典》,要6角5分錢,堪稱巨款。每次都愛不釋手,每次都只有翻一翻,最后眼巴巴地還給店員。

這是一本商務版學生用詞典,由著名語言學家魏建功、周祖謨審訂,北大中文系1955級語言班1958年集體編著,并于同年初版。其后經1959、1962、1972、1998、2003年五次修訂,每次修訂內容都反映了中國的時代變遷。

《漢語成語小詞典》2014年6月在北京印刷已達171次,與商務版《新華字典》堪稱“國民字詞典”雙璧。1960年代,我們只有這兩本袖珍字、詞典拿得出手,跟愛書的小正權一樣光榮、孤獨而寒磣。

有一次,他終于用攢了好久的零花錢,偷偷把那本《漢語成語小詞典》買回家,家徒四壁,無處可藏,被老爸發現,一頓好揍。窮人家的孩子,好像離“汗流浹背、汗如雨下、汗流滿面”這些漢語成語最近,離漢語成語詞典最遠。

但親愛的老師們不這么看。“我在西來寺小學讀五年級,參加作文比賽,得了全校第一名。我寫的是我在路上撿到個菜本,當時菜蔬定量供應,菜本丟了可是不得了的事。也許我這是好人好事,老師鼓勵我,他們說我設問句用得多,用得好。因為找失主的過程,也是找地名的過程,最后我挨家挨戶在一號橋坡坡上找到了那個丟失菜本的婆婆。得了獎之后,我就更加喜歡找地名了。”


老巷子

找尋菜本失主的過程,苦孩子兼好孩子李正權,走過了好多老巷子喲!他說:“我們住的臨江門外,大大小小有好幾十條小巷,如磨子巷、九道拐、柴塆、長八間、黑巷子。小巷太窄,兩人對面,幾乎都要撞翻一個。城里也有不少小巷,如大井巷、戴家巷、官井巷、來龍巷、江家巷,有的巷子現在顯得寬闊,很熱鬧,但那是抗戰時日本飛機炸毀后重建的,原來相當窄。”

李正權(右)和兄妹1970年代合影,當時家住朝天門白鶴亭

臨江門那些巷子名稱,一般都比較俚俗,但也有讓人驚艷的。“有一條巷子叫灑金坡,是一坡很陡峭的云梯巷,一邊是懸崖,一邊是陡坎,分布著零星的吊腳樓。靠江一邊不少地方都不能修房屋,只能用欄桿擋起,靠山一邊也往往只有巖石,巖石上掛著野草,偶爾有一兩棵黃桷樹。夕陽西下,陽光把吊腳樓和巖石上的野草樹木照得金燦燦的。遠遠望去,閃閃爍爍,于是取名灑金坡!”

在臨江門長到十多歲,他們家搬到朝天門,又碰到一個好聽的地名。“我們搬到朝天門的白鶴亭,就是現在朝天門‘海客瀛洲’樓盤那里。那是城墻外的一條陋巷,一面是城墻一面是臨江的吊腳樓、捆綁房、爛窩棚。一條麻石板窄路順著城墻彎拐鋪設。陋巷外有一條爛馬路,馬路外就是長江。陋巷里陰暗、潮濕,竟然叫白鶴亭!據老人們說,當年陋巷臨江一邊,確有一小橋、一小亭。依橋坐亭,可望河對面涂山上不時飛過的群群白鶴。我一直覺得‘海客瀛洲’莫名其妙,就叫‘白鶴’多好。”


抱褲子

李正權中學就讀于羅家壩東側向家坡上的南山中學,不管回家還是返校,路過海棠溪,他總是能看到著名的“巴渝十二景”之一的“海棠煙雨”。此地得名,向楚(1877—1961,重慶巴縣人,字仙喬,一作仙樵,光緒舉人,蜀軍政府秘書院院長、四川大學文學院院長)《巴縣志》有解:“其名為海棠,或曰昔多海棠,以此為名,或又曰盛夏洪流,大江灌入溪中,三五(農歷每月第十五日)之夕,月光激射,江波噴發作朵朵海棠狀,遂名溪。”

李正權說:“向楚是重慶人,生于1877年,他都沒見過那成片的海棠,何況我等!不過,‘月光激射,江波噴發作朵朵海棠狀’的情景,1960年代我還是看到過的。我們站在溪邊,洗一洗手,浸一浸腳,清涼、舒服。有時候,幾個同學將書包丟到一邊,下溪捉魚捕蛙扳螃蟹,或脫個精光洗個澡游個泳什么的,那樂趣現在都記得。”

尷尬也屬于少年樂趣最重要的部分。“海棠溪上有一座大石橋,單孔平橋,連接海棠溪正街和碼頭,取名通濟橋。橋西邊有一棵黃桷樹,樹冠如蓋,樹葉茂密。每年漲水,有時樹冠全淹,有時只淹到樹腰,有時僅淹到樹腳,完全是一座大樹水文站。1960年代,放學回家,我們經常站在橋上,朝水中跳‘冰棍’。社會禁止學生下河游泳,也是怕出事。民警見了,就悄悄過來,把我們的衣服褲兒一把就抱走了。我們一串光屁股男生,只好乖乖地跟著他走進派出所。恰好有女同學路過,看到我們,男生女生的臉巴,全都羞得通紅。”


沖殼子

中學畢業后,1969年3月,李正權到忠縣當知青。飯吃不飽,菜沒油水,晚上沒事,大家就擺龍門陣沖殼子(吹牛)。“一般都吹重慶的事情。一個家境好的同學,就給大家講市中區有好多館子,哪些他去吃過的。這些館子我都曉得,只是家里窮,從沒進去過。講館子的同學,吹得大家口水長流,打了一頓精神上的牙祭。我就問大家,你們進館子,吃飽喝足后,第一件事要干啥子?都答對了:上廁所。好,館子我沒進過,但市中區有好多廁所,在哪條街上,我門清。我就開始給大家吹市中區每條街上哪里有廁所!”

解放碑頂級的三大名廁:一個在群林商場(前身為著名百貨商場“瓊林市場”,1947年由美豐銀行老板康心如出資修建,大書家于右任題名;1959年后改為“群林市場”“群林商場”。1996年遭遇火災,現已不存,原址位于今美美百貨邊的銀座廣場)樓上;一個在解放軍劇院(位于八一路,落成于1953年,2006年10月正式停業)旁邊;一個在夫子池,正對大同路口。

“這三個官茅廝(公共廁所)皆修于1949年前,此后它們成為了解放碑最打擠的廁所。現在臨江門坎下那個‘渝中第一廁’,是1960年代修的,原位置是一個供大型活動方便的臨時公廁,后修成正果;還有一個是在下青年路和五四路交會處(現解放碑輕軌站);最隱蔽的一個,是在現在大都會依仁巷里面,人少些,很多人不曉得。有時候,前面那些廁所人擠人,我們就到這個廁所去,人少些,相當于VIP。”

知青沖殼子,全靠一張嘴。“吹飯館”無論吹得多厲害,最后還得靠“吹茅廝”來解決問題。因為有“進”必有“出”,而人們“進”好像只是為了“出”,可以說此役李正權笑到了最后。

從小時候走過的地名開始,從《重慶公安報》退休的李正權,20多年來在各種報刊發表有關重慶地名的短文,他發現自己的寫作速度趕不上那些地名消失的速度。有時他剛寫了一個,那個地名就消失了,他的短文就成了那個地名的悼詞。“比如大都會商場一落成,就干掉了原址的大陽溝、依仁巷等一串老地名。我建議新路的命名,可以采用老地名。如果現在大都會附近有一條大陽溝路、依仁巷路,那么大陽溝、依仁巷這些農業時代的地名,就能永遠地留在重慶城里了。”

渝中區大坪虎頭巖片區有幾條新路要命名,李正權認為應從“虎頭巖”這個老地名的核心意象延伸出幾條新路名。他說:“我建議新路用虎威路、虎踞路、虎歇路、虎賁路幾個名字,其中虎歇路原有工程地名叫歇虎路,擬改為永年路。我提議改為虎歇路,就和虎字頭統一了。最后,四選三,虎賁路落選,因為附近從前有個老牌的河運校,將其命名為河運路。其他三個已正式成為重慶地名了,百度地圖都能查到,我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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