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霽為何一直相信大漢中興的志向一定能夠實現呢?就是因為有著像劉寵,聞人襲這樣的老臣始終常懷一顆赤子之心,為大漢的江山社稷,為了黎民百姓的安危而奔走著。
大漢現在確實是一輪漸漸下沉的落日,但黃昏之中,這群固執到無可救藥的人,卻無所顧忌的奔向天邊,他們肩并著肩,抬起自己的雙手,要將那輪落日舉到天空的正中。
劉寵深深的看了陳霽一眼,他明白,陳霽說的是中肯之言,打與不打,由不得他,也由不得宗室,如他所言,眼下的大漢,只有這樣勉為其難下去了。
“祖榮公,陳霽始終相信,我們齊心協力,大漢中興的到來,便是指日可待?!?
聞言,劉寵一愣,隨即展顏一笑,認可的點了點頭,他對著身旁落座的劉表和劉虞喚了一聲。
“景升,伯安。”
“在?!?
“日后你們就跟在虹光身邊吧,中興大漢,我們宗室也不好總是置身事外。”
吩咐完劉表,劉寵與劉淑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虹光,還要勞煩你與陛下知會一聲,前漢也好,后漢也罷,我們都是劉氏的宗親。”
陳霽重重的點了點頭,看向眾人的眼神變得堅定,這次鴻門宴,似乎是為陳霽與劉宏送上了一份大禮。
公事繁忙,劉寵等人也不好過多耽擱,漸漸地散去了。
只剩下了尚書令劉陶,一臉笑意的看著陳霽。
“我和諸公與你的師傅胡廣都是從你這個年紀走來的,我們知道你與陛下的顧忌,但也如祖榮公所說,我們宗室與陛下始終站在一起,而朝中的諸公,也都心向大漢。”
“或許是看慣了失敗后的悲劇,我們這些老人家,難免有些麻木了,所以也就更需要你們這些孩子給我們帶來些許活力。”
“有想法便去做,胡公去世了,我們替他守著你們?!?
陳霽的眼角有些濕潤,眼眶紅紅的,這種有所依靠的感覺,自從胡廣去世后,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了,劉陶的話,深深地觸及到了陳霽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如同叮囑自家的后輩一般,劉陶最后握緊了陳霽的雙手,鄭重的說道:“年歲大了,難免多說幾句,還望虹光不要嫌棄?!?
“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君子亦有四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日后在禁中行走,更要額外留意,審慎行事,莫要因一時疏忽而招引禍端?!?
陳霽再次深深一拜。
“陳霽,謝過子奇公?!?
他轉身而去,他還要處理其他的事情,下一處,便是司空府。
陳霽帶著沉重的心緒趕到了司空府上,卻是撲了個空,問過府中的下人,才知道聞人襲居然親自去洛陽周邊去審視農田的情況去了。
陳霽也就只好出了洛陽城,先行趕往鴻都門學。
鴻都門學被設立在了太學邊更加靠近洛水的地方,按照劉宏的話來講。
“近水樓臺,多生風雅?!?
趕往鴻都門學的路上,人群擁擠的地方無疑是剛剛校對完畢的熹平石經了。
對于這個類似于后世教科書的事物,士子們卻是爭搶不及,對于一些寒門乃至庶民子弟而言,能夠閱覽到皇家藏書,那是何等幸運的事。
他們有些人風餐露宿,就是為了能夠多多的看上幾眼,他們明白,即使希望渺茫,這也是他們唯一擺脫命運的途徑了。
看著他們,陳霽更加確信鴻都門學確立的正確性。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陳霽與劉宏頂下了所有的壓力,不顧一眾的阻攔也要創立鴻都門學的初衷,就是為了給天下士子開辟一條嶄新的道路。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一段被后世瘋傳導致其在有些人看來有些遙不可及、異想天開的橫渠四句,在陳霽心中,卻是寄托著他要追逐一生的宏愿。
因此,陳霽將他刻在石上,被風吹日曬,雪蓋雨淋,有所磨損便重新刻上。
歷盡滄桑,初心不改,壯志依舊,許諾白首。
“陳夫子?!?
路過陳霽身旁的鴻都學子都要這樣稱呼陳霽,這是他們表示尊重與感激的方式。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在鴻都門學,你能看見昔日稷下學宮的影子,同樣是荀家儒宗傳授,同樣允許百家爭鳴,在這里,沒有人可以制止誰的發言。
只要是有益之語,被劉宏與陳霽得知后都會被采納,廣開言路,虛心納諫。
一個人的智慧終究有限,因此眾人提出的哪怕是一點有用的建議都會得到陳霽與劉宏的重視。
也正因如此,這些沒有做官的士子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價值,他們游走于四方,將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看到的和所聽到的轉化成自己的見解。
“舅丈?!?
荀爽看著趕來的陳霽和善的笑了笑。
“坐吧,虹光?!?
“蘭生幽谷,不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義,不為莫知而止休?!?
“你能堅持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我很是欣慰。”
“然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你所做之事,畢竟風頭太盛,還要格外提防小人?!?
陳霽點了點頭,他自然知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道理,這里面未必是他做的不好,而是世人覺得做的不能盡善盡美。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心中之事,能得知己一人,足矣?!?
荀爽品了口茶,緩緩地開口道:“眾人皆罪,縱是你清白如初,奈何也要蒙受無妄之災。”
誹謗之事,難免淪落陷阱之中,陳霽自是清楚這樣的道理,他對著荀爽接著說道:“居逆境中,周身皆針砭藥石,砥節礪行而不覺;處順境內,眼前盡兵刃戈矛,銷膏靡骨而不知。”
“至于泛泛之交,利益之友,又有何懼?”
“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可謂是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又道是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而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若他人容不下我,我又如何容得下他呢?”
“其中利害,就在于誰能給對方帶來的利益最大,而我對此,自信足矣?!?
荀爽聞言一笑,指著陳霽說道:“果然是凱旋而歸,這說話的口氣都是大了不少啊?!?
“在舅丈面前,自是不敢藏拙。”
“不敢?那日在荀家不是藏得挺好?!?
陳霽聞言臉上也是一紅,一時之間卻也不好解釋什么。
“禍不妄至,福不徒來。慎終如始,則無敗事。”
荀爽認真的囑咐著陳霽,對于這個女婿,他心底還是滿意的,至于今日偶爾展現出來的自信,也是好事。
就怕有些人謙虛謙虛,最終真的拿不出來什么。
既然陳霽此次已經鋒芒畢露,自然也不需要刻意的向自己掩飾什么了。
至于陳霽今日來此的目的,荀爽也能猜的出來。
“鴻都門學之事,虹光大可放心,有我荀氏在。”
“更何況,還有潁川與陛下?!?
得到了荀爽的答復,陳霽才終于能夠放下心來。
卻是此時,一陣爭論聲響起。
只見一位士子站在鴻都門學中央的高臺上,對著臺下的眾人高聲道:“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既不能因天清而放棄地濁,也不能因地濁而不顧天清?!?
“處清濁同流,立天地之間,是為人?!?
“此大人之言?!?
陳霽聽著他所說的話也是一笑,終究還是沒有把握好度,連忙叫上旁邊的一人。
“去,把他帶過來,然后告訴那些士子,他說的話,不許外傳。”
再不制止,恐怕這口無遮攔的士子就要遭殃了。
仆人去請那士子,他原本還不樂意,直到他聽說請他的人是陳霽,立即樂呵呵的趕來了。
而隨著與他的交談,陳霽也是得知了這個士子的由來。
太原王允。
此時的王允以司徒高第擔任侍御史,以豪俠善稱,喜騎射,出身并州的他年近四十還有著這一股子沖勁,也算十分難得。
陳霽與他淺淺的聊過幾句,還是有些擔心。
也好在他說話有點收斂,要是說的露骨,陳霽也沒什么方法保住他了。
陳霽告別了荀爽與王允,見天色漸晚,也該趕回皇宮與劉宏交代今日的收獲了。
至于司空聞人襲,日后商議屯田之事時,還會與他碰面的。
洛陽
陸遜的祖父,陸紆,現擔任城門校尉。
陳霽與他也算有些交情,能做到城門校尉這個秩兩千石的官職,可以說他們陸氏的起點要高于孫氏很多了,只能感慨于時勢造英雄。
而幸運的是,這些英雄都在陳霽麾下。
德陽殿,燭火搖曳。
劉宏依舊處理著擺在面前的一些重要的奏折,這些都是要他自己拿定主意的。
不過今日有些特殊,殿內還多出了兩人,一人正是陳霽苦尋不得的司空,聞人襲,另一人就是如今的廷尉,陳球。
“陛下,臣請按照侍中令陳霽之法,作西北運河,連雍涼并州,以此供給前線軍需,即可事半功倍。”
劉宏聽著聞人襲的建議,卻是問道:“人力何來?”
“段將軍前年平定東羌所收俘虜,皆可用之,如若不足,可募南匈奴之人,其所需較我大漢百姓少之,不必大興民力。”
劉宏點了點頭,覺得此事可行,如今陳霽用來貫通幽、冀、青三州的漕運已經被用以軍需補給,眼下西北似乎也將有戰事的兆頭。
此時施行,正是緊需。
“好,既然如此,就交由定卿公來主持此事?!?
劉宏的話說完,陳球就接過了話頭。
“陛下,前年陳霽所檢舉的官員已經如數查辦,現已關押至大牢。”
“不錯,既然如此,明日將其處決。”
“是,臣告退?!?
見陳球要走,聞人襲也要離去。
卻見陳霽被門外值守的張讓引進,陳霽連忙說道:“定卿公,還請留步?!?
陳球與聞人襲二人見到陳霽此事前來也有些驚奇,聞陳霽請自己留步,聞人襲也就告別了陳球留了下來。
待張讓退下,陳霽方才對著劉宏與聞人襲開口道:“陛下,臣此來正是想有一事與陛下和定卿公相商?!?
“講來吧,此地又無外人,何必扭捏?!?
聞言陳霽也是尷尬的朝向聞人襲一笑,聞人襲也是回了一個懂得的表情。
如劉宏所言,這位被陳霽推舉的司空,自然不會對陳霽的觀感有多差。
“陛下,定卿公,霽欲在現有之狀上,再興屯田之事?!?
暫且不說劉宏聽了陳霽的話作何表現,一旁的聞人襲此時可是幾乎兩眼放光的看著陳霽。
知己啊,無論是開漕運還是大興屯田,這陳霽可都是與他不謀而合了。
“虹光,你所言當真?”
“當然。”
“妙哉妙哉,何時施行,你有何方案,與我說說,不曾想,你我竟然如此心意相通。”
“我也正欲興屯田之事,只是礙于分身乏術,還不知如何施行,故沒有向陛下提出,不想虹光竟然能夠知道我心所想,當真知己也?!?
陳霽聽著聞人襲的話,也是一笑。
“正所謂‘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我與大人俱懷一顆赤子之心,為國為民為社稷,自然有所共鳴。”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誠斯言哉,妙也?!?
劉宏看著殿中惺惺相惜,相見恨晚的兩人氣打不一處來,佯裝咳嗽了幾聲。
“二位是否把朕給忘了?”
聞言,陳霽與聞人襲俱是尷尬,連忙跪伏在地。
“臣等有罪,請陛下責罰。”
“你們兩個少來這套,朕要是真舍得罰你們還用等到現在?”
“說正事,這個屯田,虹光你是什么打算?”
“眼下國庫吃緊,而天災接踵而至,百姓皆苦于躬耕受困,莊家不生而無所依仗,為乞生而變賣為奴,這對于國庫是有弊而無利?!?
“不僅如此,原本更多的人承受的賦稅被加給越來越少的人,只會加重這種情況的發生,而這還只是人力不能所及之事?!?
“豪強兼并之事,乃是人禍,是我們應該留意制止的,那些沒有得到充分開墾的土地,那些被閑置的土地,我們要把他拿回來,屯田是小,富民強兵是大。”
此時的聞人襲立即接著說道:“臣原在冀州屯田,正如虹光所言,天災人禍百姓民不聊生,豪強蠶食和兼并的不知是土地?!?
“還有民心?!?
“正如就任司空之前,臣任冀州典農中郎將,親率農桑,墾田百萬,又仰賴陛下施行黃老之道,田墾千萬,地至七十百萬,府庫充盈,家有儲粟?!?
“百姓才始知生民之樂。”
劉宏確定了心思,堅定的說道:“既然如此,那便如建寧之初,屯田依舊,二位可想好在何處?”
“冀州、中州、邊地?!?
陳霽與聞人襲相視一笑,二人又是想到了一塊,冀州有著基礎,最適合在原有的基礎上再做苦功,才能用取得的成就為京畿與邊地的開墾鋪平道路。
至于中州,乃是指京畿、潁川、汝南、南陽等地,這些地方土壤肥沃,唯一難處,在于豪強眾多。
至于邊地,不用多說,即使陳霽與聞人襲不提出屯田之事,邊屯也是一只開展進行著的。
劉宏思慮片刻,也想到了陳霽二人的顧慮。
“這樣吧,朕賜你二人假節,你二人可以便宜行事?!?
“但朕也不得不提醒二位,中州屯田之事,徐徐圖之,不宜操之過急?!?
陳霽與聞人襲俱是一拜。
“臣等謹聽陛下教誨?!?
得到了劉宏的首肯,聞人襲興致沖沖的趕回自己的司空府,沒有休息,直接開始了屯田與漕運事宜的規劃,對于他而言,這些都是國家的命脈。
遠遠比他個人的休息重要。
他臉上帶著的笑容,似乎也昭示著他對大漢未來的看好。
德陽殿內的君臣交談忘記了時間,當劉宏問到陳霽對今日與老臣們的會面的結果如何時。
陳霽的眼眸中神色興奮,他笑著且堅定的對劉宏說道:“彪炳英雄業,忠誠赤子心,大事可成,中興有望,我大漢,依舊可以如日中天?!?
陳霽將今日的見聞講給劉宏,他談起那些老臣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說起大漢士子的堅守與不離不棄,直說到天光破曉,晨光熹微。
“漢有良臣,何愁不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