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娘子，我入博了！”

徐州縣，市旗正飄。

一男子在街頭疾跑而過，一邊跑一邊叫著，宛若瘋癲。

在街上這么大聲嚷嚷的，實在是少見。引得眾人紛紛側目，不遠處的坊市也有人聽見了這動靜，探著個腦袋往外看。

但看見那男子腳上著的麻布粗履時，只要是頭上戴著黑巾的，盡數扭過了頭。

這些都是尋常的士伍，在等級森嚴的秦國，這就是社會最底層的人，沒有官職、沒有爵位的尋常百姓。

因為頭戴黑巾，所以也有黔首的稱呼。

《商君書.墾靈》有言：聲服無通與百縣，則民行做不顧，休居不聽。休居不聽，則氣不淫。行做不顧，則意必壹。意壹而氣不淫，則草必墾矣。

大概意思就是說，百姓不許隨意享樂，驕奢淫逸都會使人喪失斗志導致農田荒蕪。

因此自打商君變法后，禁止一般民眾聽樂、喝酒吃肉、穿華麗衣著。甚至連絲履都不允許穿。

能穿上麻履的，家庭都不會太簡單。黔首都是穿草鞋的，哪怕穿壞了都不舍得扔。

當然對于這些黔首而言，哪怕是最低的公士那也是他們遙不可及的存在。

這集市上也有不少那男子的熟人。看著這宛若瘋癲的模樣，臉上皆是露出了一副難以抑制的笑容。

“喜，總算是入博了！”

入博，即在搏籍上登記在冊，也就意味著你成年了，可以娶親了。

秦國的律法倒是沒有把成年的年歲定得太死，男子身高六尺五寸，女子身高六寸便算是成年了，可以娶親了。

大秦人，虎視何雄哉，八尺有余的高大漢子哪哪都是。這六尺五寸不算是嚴苛，反倒是極為寬容了。

若是你這身高實在不達標，那也可以。男子年滿二十五，女子年滿十六，在里正（村長）的見證下，你也可以成親。

總不能人家就是個五短身材，一輩子都長不了這么高，你就一輩子不讓人娶親吧。

但這喜，可就怪了。

身為不更躍的長子，今年都已經十七了，居然才剛剛長到六尺五寸！

喜的大公——躍那是何等英雄啊！

黔首出身，高大威猛，在戰場上砍了足足五個甲士。靠著那五個頭顱，直接晉升為不更，授田四頃，四宅，還賜了兩個仆人。

一宅為三十步，這可就是一百二十步見方的大宅子啊！

不更在秦國的二十級中，由低到高，從公士到徹侯等級森嚴。而這不更，可是拍在第五的。所謂不更，就是可以免除了更役。一年就少了一個月的吃苦時間。

更役，所有正值壯年的黔首都必須服，不更底下的四級有爵者，也須服。每年一更，一次一月。你可以選擇一年更一次，也可以在一年更多次，服役期是可以累加的。這年頭也有幾個頭鐵的，一年直接服上十個月八個月的，以后十年八載就清靜了。

說直白點，這更役其實就是軍訓。讓大秦土地上的每一個壯年男子一旦拿起刀，都可上陣殺敵。

但在人人尚武的大秦，在戰場能殺敵建功的，那就是響當當的英雄。這年頭，英雄可不是那么好當的，到了戰場上，弩箭蔽日，耳朵里充斥的全是戰馬嘶鳴、將士的砍殺聲。千萬人的對戰，跟兩個人互毆可不一樣。膽子小一點的，一上戰場就直接被嚇破膽了。轉身逃跑的比比皆是，如若不然，大秦對亡人的處罰也不會如此之重。

所謂亡人，既指逃亡之人，也指這就是個死亡的人！戶籍注銷，沒有了驗、傳，便只能流亡與荒野。一旦被緝拿，刑耐為奴，還會牽連家人鄰居。

這么個大英雄的兒子，居然不喜武，而是好文。聽說天天在家里背《秦律》。背那個干什么？

沒辦法誰讓人家攤上個好大公呢？

躍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而仲速年紀尚輕。躍這爵位，遲早都是伯喜的。

也不乏眼紅者，雖然不敢說出來，但也在心里頭暗暗道：等下次上戰場，吾也要砍幾個腦袋回來！

“大郎啊，都入博了，怎得還這般不穩重。惹二三子笑話！”

一老者坐在路邊曬著太陽，見喜這般冒冒失失的，皺了皺眉頭。

喜連忙停下了腳步，行了一禮：“伍伯教訓的是。”

稱伍伯可不是因為這老者姓伍。伍伯也是個官職，當然這官職是自封的，沒有什么實權，差不多就是個居委會主任。

依照秦律，比鄰而居的每五戶為一伍，十戶為一什。相應的便有伍伯——也稱伍長、什長。平日里就是看著自己這些鄰居有沒有誰家做出什么違法犯罪的事，要是有，馬上上報縣丞縣令。要是上報不及時，追查下來，那可是要連坐的！

這伍伯，名叫肅。今年五十六，倒也算得上是高壽，聽說年少時可是隨著武安侯征戰過的，當年也是砍了好幾個趙國崽子的腦袋。在這兒頗有威望，雖然現在年邁了，拎不動刀了，但就連里正見了也不敢輕視。

猛虎年邁，目猶噬人。

肅滿意地點了點頭。

喜這三兄弟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原本他最喜歡的是老二敢。人如其名，膽子極大，淘得很。但小孩子哪有不淘氣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孩子有一把力氣，當年他就覺得，敢以后肯定是個將軍的苗子。

可惜啊，早早的得了腸癰死了。現在這一家子就剩喜、速兩個孩子了。

這兩個孩子中，他喜歡的就是喜了。聰明！秦昭王卌六年生人，正好是大野王戰勝的那一年。出生之時又這恰逢雞啼。

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好文怎么了？文臣在朝堂之上照樣有一席之地。

見著喜這般彬彬有禮的模樣，肅摸著胡子，笑得很開心。

喜又往家的方向跑去。

“喜，你的履！”

肅笑容一凝，手揪下了一小縷花白胡子，看著從喜腳上飛出的麻布織成的履發呆。

這剛說完？

怎么還是這般冒失？

“回頭找伍伯取！”

喜嚷道，頭也不回地往家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