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才下過一場厚厚的氈雪,竟及半人之深。
小廝們還來不及拾掇,桑無憂插在雪地里的步伐只好深一腳淺一腳。
看不見的地方偶有個賞玩的石墩子也被雪蓋住,她走的又急,被猛然一絆,摔在雪地里,膝蓋不用看也定是破皮,腫了起來。
無暇顧及疼痛,她頂著風雪,摔了好幾個跟頭才勉強到了摘星閣院子前,此時天兒雖又寒又冷,可她如今卻已是大汗淋漓。
門口的小廝將她攔下,“無憂姑娘,有何事?”
桑無憂笑著眼忙從懷里掏出銀子塞到兩人手中,“煩請兩個小兄弟幫我通傳一聲兒,我有些急事兒想找小姐,銀錢不多,是我的心意,萬望萬望,二位不要嫌棄。”
她知道自上次事情過后,沈惜憐恐怕對自己已經有了心結和疙瘩,可當下她并沒有想到更合適辦法。
沈府的幾個主子里,沈老夫人面善心冷,沈卿司也是個冷血的,若是讓他們知道了恐怕當下就要將余媽扔出去。二公子不管事,只有小姐沈惜憐是個真有慈悲之心的。
那兩個小廝本不想替她去傳,這樣冷的天兒,過了寒氣給小姐,他們兩個可怎么能承受得起?
只是眼前的小姑娘泫然欲泣的一張半祈美靨,望著自己的眼似是深夜流光,再加上銀錢好使,且她過去和小姐也算有些交情。
“那你且等在這兒,我們哥倆只管傳不管成,能不能見到小姐可還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桑無憂連連道是,又話十分的真誠,倒讓那兩兄弟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反而安慰了她幾句,一人才進院去傳話了。
她焦急的在外等待,抻著脖子往里看了又看,除卻亭臺樓閣靜矗與那落雪的秋千,卻怎么也不見一個人影兒。整整過了三盞茶的功夫,竟連那傳話的小兄弟都沒出來。
她更焦急了起來。
“小兄弟,勞請去里面看看,這怎么還不見人出來?”
那小廝也奇怪的很,往常傳話允不允的只半盞茶功夫都不到,怎么今兒許久都不見人回來?他有心去看看,可實在是守門不能無人。
“無憂姑娘莫急,說不定是我們小姐想出來見你,此刻穿衣弄裙才這樣久呢?且再等等吧!”
桑無憂雖知他不過安慰,可心底到底冒出幾縷希翼,只在心中不斷的祈求上蒼布慈。
“噯來人了!”
隨著小廝興奮的一句,她忙抻著脖子瞧去,果真風雪迷亂中影影綽綽的似來了兩人,正朝此處而來。
近了才看清,一人是此前的小廝,另一人不是小姐沈惜憐,而是她近前兒的丫鬟、亦是前些日子去柴房給她送銀錢的松翠。
她只道,恐怕不大好了。
果然,那松翠粉面含怒,覷她的眼神既冷且寒,透著明晃晃的瞧不上,嘴里說出來的話也酸氣沖天,“不是叫你以后不要來摘星閣,你是割了耳朵還是炸了腦子?休要惹得小姐再不快愉!速速離去!”
她那點兒臉面此刻又算得了什么,只低下身子跪在雪地里,“松翠姐姐救命!膳房的余媽病了,此刻只求一個大夫給去瞧瞧,求姐姐開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松翠也被她忽如其來的求軟唬了一跳,只是她忽然想起,小姐就是這般的心軟幫了她,不僅遭了大母的責罵,大爺那兒也受了冷落,心下便道,與此女糾纏起來定沒有什么好事,便也就冷了心。
“你跪我也無用!我不過是個伺候人的丫鬟,你若真想救人,不如去求老祖宗去!不過,侯府不過四個府醫,大母、大爺和小姐各隨侍一個是不能動的,還有一個倒是得空,不過已經別梁姨娘叫走了,哪里有分給膳房婆子的呢?”
“你來求我,倒不如去佛前求一求佛祖菩薩,剩下的,且就看那婆子的命數了!”說著,就要轉身離去。
要她去拜佛,豈非是看著余媽去死?
主子咳嗽一聲都要緊張三分,恨不得仙丹都要吃上幾丸才可!可輪到她們下人生死攸關,竟連個看病的大夫都不得,只能聽天由命?
這卻是何道理?
侯府禁門,她如今鎖困異于任何一刻,偏生她一只腳也踏不出去,難道要親眼見著她人凋零敗落?
便是耗盡她一身的心血,她也要為余媽掙個希望!
“松翠姐姐若不幫我,我便凍死在這兒!”
她亦知道這般行徑如何的下三濫,可是她沒有辦法。
思及六年前她來沈府膳房之時,哪個不欺負壓迫她一介孤女?
她身子又弱,才到這兒不過三日就發起了高熱,膳房的管事都說她活不過去,連個外面的游醫都不肯請來,還是余媽見她可憐,請了大夫又日日熬藥。
她夜里噩夢不斷、大汗淋漓,是余媽將她抱在懷里,輕聲低哄,這才讓她撿回了一條命。
這六年二人的相守相護,早已將彼此當做最親近的人。
再造之恩,她何以報答?
“好你個爛心腸的桑無憂!你這樣說,豈非是以德壓人,將咱們摘星閣都拉下水去!此事外人若知,難道不會說是咱們沈府苛待下人、漠視生命?”
“你倒是輕松一跪,可是要辱沒整個侯府的名聲去!”
桑無憂跪在地上,挺直的背脊不曾敗落。
人活著,怕是就這一口氣罷。
“松翠姐姐罵我爛心腸,又怨我辱沒侯府名聲,無憂自愧,心中也認。可我也不得不問姐姐一句,若是他日你們自己的至親,此刻掙扎病榻生死一線,可能做到袖手冷眼作壁上觀?若真如此,那也算是枉為人倫!”
她幾近埋在大雪里的身子不住顫抖,天地為席白雪覆身,唯一雙含悲蘊恨的秋子奪人心魄,直看的人心虛不止。
那兩個小廝也眼泛淚光,或是思及家中老父弱母。
松翠到底也有些動容,只嘆息一口,“并非我不愿,實是因果輪回,怕是老天爺也在作弄你!”
“你可知上次因你的事,小姐總心思環縈總不好眠,府醫這才給開了安神休養。小廝報來前也不過須臾的功夫,我親自服侍小姐喝了安神藥,此刻睡意正濃,便是老祖宗都不敢來擾,我一個小小的奴婢,豈敢擾主子?”
“這安神藥可睡多久?”
“還不定,有時三五個時辰,有時睡上一整日有是有的。我勸你,還是回去另作他想吧!”
桑無憂一時心里真沒了主意。
她本是想求得沈惜憐的府醫去醫治,這般來回她已然耽誤不少的功夫,對于此刻的余媽而言,命懸一線時不我待。
她片刻的耽誤,都有可能斷送余媽活下去的細線!
“那不知姐姐可否讓我去府醫那兒求一張方子?”
“不可!若府醫被你過了病氣可如何是好?到時候我們都要落得個亂開門戶被你牽連!”
一陣徹骨的寒意,從她破損疼痛的膝蓋處,涌進全身。
“既見不得看人的府醫,那給畜生看病的獸醫,姐姐可否允我見見?”
松翠哭笑不得,只當她是急的昏了頭病急亂投醫,“獸醫豈能看人?桑無憂,你莫不是急的壞了腦子?”
兩個小廝也在旁勸解,“知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可那幾個獸醫不過治個骨折斷腿皆是外傷,豈會看人的內癥?”
“不如回去,陪她走過最后的時光罷!叫她一人冷寂而去,不是太過寒涼?哎,無憂姑娘,天叫認命,人豈能斗過天去?”
桑無憂從不是個認命的。
若非費勁她最后一絲心血,她決然不退!
眾人見她猛然落下三個響亮的磕頭,甚至鉆透白雪,額心也磕破見了血,她卻絲毫不在乎,只拿熱烈的眼去望。
直望的三人心底也仿似秋風掃落葉般的辛酸。
“桑無憂不求其他,但求一事,還請眾位好心幫幫我!無憂,此生不忘!”
見她還要磕頭,那兩個小廝也拿同情的眼神望松翠,松翠終于才算是軟了口。
一是為了她孝心,二是她亦為人子女并非鐵石心腸,三是最主要的,獸醫所居乃摘星閣外,又不伺候主子,即便主子知道也不會責她。若她連這都不答應,小姐那軟性怕反而要責怪她冷血。
便領著她,朝著遠處的獸醫處去了。
只余地上皚皚白雪上,雜了刺目的血,如紅梅臨寒怒放,直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