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五天,佩佩經歷了從出生后就沒受過的苦,被毆打,被抓捕,被關押,被檢測,被拋棄,忍饑挨餓,流離失所,也許這讓它感受到了世界的險惡,心理上受到了打擊,丟失了安全感,從車上下來,它就垂著頭,路人走過,車輛駛過,叫喊聲響起,鳴笛聲傳來,都會讓它緊張地豎起耳朵,縮起脖子。
它緊跟著沈小溪,時不時地用腦袋貼近沈小溪的腿。
顯然,它在害怕,害怕突然間的變故,害怕被遺棄。
這是沈小溪發現佩佩與事發前最大的不同。
從佩佩的反應中,她隱約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不用害怕。”她半蹲在地,輕撫佩佩的頭,“我不會再丟下你了。”
“咳!”高銘站在幾步以外,提聲說,“你這是在搞什么,它差點咬死一個人,你卻還像寶貝一樣地護著它?難不成還真想養它啊?”
“一碼歸一碼。”她半轉身子,擋住佩佩,“別當著它的面說,它能聽懂。”
“你是不是又忘了,要想全身而退,必須收起善心,我的菩薩小姐,你難道看不出來,它體內藏著一個惡魔嗎,說不定哪天又發瘋,將你咬死了都不一定。”
“我這是在打感情牌。”她疾步走向高銘,“我想聽聽它說什么。”
“你會犬語?”高銘眉頭輕皺,本是一句揶揄,卻發現沈小溪嘴唇緊抿,目光中多了絲堅定,他輕咳一聲,放緩語氣,“我只是怕你出事而已。”
“別擔心。”她往后退開一步,剛才走得太快,幾乎貼近了高銘的身體,那一瞬,她辯解的欲望十分強烈,體內有股沖動,驅使著她快步走向高銘,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佩佩,她微微揚起下巴,對高銘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高銘聳了聳肩:“隨便你吧,反正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腿邊有東西在蹭,佩佩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邊,仰起桃形的臉來看著她。
“我們回家吧。”她摸了摸佩佩的耳朵,手里緊緊攥住牽引繩。
佩佩像是聽懂了一樣,跟在她身后,腳步輕快了一些。
佩佩只來過她家幾次,進屋后,顯得有些拘謹,她帶著佩佩在屋里逛了兩圈,熟悉了環境,又拿出幾個佩佩喜歡的玩具,陪著佩佩玩了一會后,才漸漸放開。
她看見佩佩額頭上結疤的傷口,不由想起那名男子用鐵棍揮砸佩佩時的情景,還有自己拿著石頭砸的那幾下,砰砰的聲音猶在耳畔。
看著佩佩獨自玩耍的背影,她的心里一陣五味雜陳,雖然諸多證據都表明咬人犬就是佩佩,連她自己也親眼看到了,依然很難相信佩佩會那么做。
她試著和佩佩對話。
“佩佩,你咬人了嗎?”
佩佩杏仁狀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尾巴垂著。
“佩佩,你為什么咬人呢?”
佩佩的尾巴輕緩地搖了兩下,原地轉了一圈,像是在尋找什么。
“佩佩,你還記得嗎,我們本來在草坪上撿網球玩——”她做出了扔網球的動作,“然后你忽然不見了,你去哪了?”
佩佩朝著左側跑去,像是意外一樣,撞到了鞋柜上,身子跌倒,又迅速爬起。
“你暈倒了?”她捕捉到了潛在信息。
佩佩回到她身前,用毛茸茸的腦袋蹭她的腿,她又問了一遍,佩佩沒反應了。
沈小溪發現佩佩的叫聲比之前少了很多,此前玩鬧時總會不住叫喚,上躥下跳,是快樂興奮的體現,現在聲音壓在嗓子里,給人委屈、瑟縮之感。
孟彤以前總說佩佩傻,聽不懂人話,看不懂人事,但她覺得,佩佩一點都不傻,甚至比很多阿拉斯加犬都聰明,至少和她互動時,她頗有感觸。
沈小溪開始研究現場視頻。
她從網上搜到了三段不同視角的近距離撕咬視頻,對比發現,無論體型、毛發,還是頸圈,都和佩佩一模一樣,可三段視頻都只拍到了佩佩咬住小女孩后的情況,沒拍到咬之前的,也看不清楚左側犬齒是否少了半截。
一段佩佩被扯開后逃竄的視頻引起了她的注意,視頻中的佩佩后背弓起,四爪貼地,能看出明顯的力量感,速度也很快,奔跑過程中,佩佩沒有絲毫猶豫,從圍觀人群的縫隙間徑直竄了出去,激起人們四散逃離,伴隨著驚恐的叫聲,它像一塊石頭炸進水池里,接著以極快的速度竄入草叢,不見蹤影。
“這奔跑的速度和力量感都太強了吧。”
她經常和佩佩玩鬧,就算在饑餓時用好吃的引誘,佩佩都無法完成這種形態的奔跑,印象中,佩佩的奔跑總是憨憨的,笨笨的,像未發育完全的孩童。
她摸了摸佩佩身上的肉,大部分是肥肉,而視頻中的犬奔跑時,在毛發隨風擺動的過程中,能隱隱看出腿上和肋骨間的肌肉。
她抱住佩佩的頭,近距離觀察佩佩的眼睛,這雙杏仁眼清澈干凈,從中看不見憤怒、仇恨、狂躁等情緒,也沒發現體內隱藏惡魔的跡象。
為了驗證猜測,入夜后,沈小溪戴上口罩,拎著佩佩出門了。
她騎著共享單車,找了一條人少的小路,用牽引繩拴著佩佩,將車速提升至最快,最初幾次,佩佩總是落后,漸漸地,佩佩似是興奮了,也放開了,速度快了許多,有兩次,一度跑到了車前面,差點連人帶車一塊拽翻。
饒是如此,佩佩的速度和力量感相比視頻犬依然有差距。
她錄下了幾段佩佩全速奔跑的視頻,對比發現,兩條犬的軀體姿態確實有所不同,最明顯的是前腿,佩佩的稍長一些,也可能是視頻犬壓低重心導致的視覺誤差。看完視頻,再看佩佩伸長舌頭一臉可愛的模樣,讓她產生了真正的懷疑。
難道,那條咬人犬真的不是佩佩?
可為何頸圈一樣,額頭傷口一樣,犬齒上有小女孩的血跡殘留呢?
拍的這些視頻顯然不能被當做證據,在外形幾乎一樣的前提下,該如何證明兩條犬不一樣呢,如果現場真的存在第二條犬,又該如何找到呢?
諸多問題纏繞心頭,思緒紛亂如麻。
她帶著佩佩回到家,思索許久,決定明天去錦湖公園事發現場看看,也許會發現蛛絲馬跡。眼看零點已過,就在決定睡覺時,收到了一封匿名郵件。
發送時間是零點四分。
郵件標題是:死亡即重生。
這句話很契合沈小溪近期的經歷和感悟,她覺得自己就像死了一次,或正在死亡的途中,也許只有某種層面上的死亡,真實的自我才會破土而出。
這封有別于其他騷擾信息的郵件讓她好奇地點開了。
郵件內容只有三張照片。
一張拍的是一個鎏金打火機,背景是車門底下的縫隙,能看出半邊座椅,半邊門把手,還有灰褐色的車墊,車墊有破損痕跡,看不出是什么車。
另一張拍的是一份A4紙,背景是一張木桌,她將照片放大,仔細閱讀后,赫然發現這竟是魏泉的死亡證明,蓋章是在一家醫院內,落款時間是四年前父親出車禍的第二天,有醫生簽字和家屬簽字,皆很潦草,看不清具體名字。
最后一張照片一經點開,她便驚呼出聲,竟是一張尸體照,皮膚燒焦,皮毛全無,渾身黑紫,看不清容貌,只能辨出五官骨頭的輪廓。
難道是魏泉焚燒后的尸體照?
光從骨頭輪廓,很難辨認。
她覺得可能是恐嚇郵件,但隨后,她想到這張焦尸照并未在網上流傳,死亡證明更是十分私密,普通人不可能拿得到。
究竟是誰給她發的郵件,目的為何?
思考片刻,她決定問問對方,給對方發了一封言辭客氣的郵件,等了十分鐘,對方沒回復,她又發了一封語氣強硬的郵件,對方依然沒回復,焦急地等了半個小時,她發了第三封郵件,言辭中帶著懇求,對方還是沒回復。
她直覺對方不會回復了。
這樣反而證明對方不是在恐嚇她,如果是恐嚇,為了尋找樂趣,必然會再發郵件。她大著膽子,放大觀察魏泉焚燒后的尸體照,總感覺哪里不對勁,她找出之前存在電腦里的魏泉真人照,對比許久,并未發現明顯異常之處。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一條線索,但還是將照片發給了高銘。
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早晨八點,高銘終于打來電話,她立刻接聽。
“那三張照片我找人處理了。”高銘清澈的聲音傳來,“在那具焦尸的左手無名指上,發現了一枚被灰燼蒙住的戒指,通過清晰化處理,發現戒指上有三個字母hyr,應該是魏泉妻子何悅然名字的縮寫,但是——”高銘語氣變得嚴肅,“我查看了幾張魏泉的生活照,魏泉的結婚戒一直是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
“這是什么意思?”沈小溪沒明白過來,但感覺事情不簡單。
“有三種可能,第一種,焦尸是魏泉,在焚燒前,他將戒指換到了左手,但我從網上搜到了魏泉自焚時的現場照,戒指一直是戴在右手上的;第二種,焦尸是魏泉,有人在他自焚死亡后,將戒指換到了他的左手;第三種,焦尸不是魏泉,有人在魏泉死后,摘下他的結婚戒戴在了這具無名焦尸的左手上。”
沈小溪快速思考著,感覺哪種可能性都不太合理。
“那張死亡證明上的蓋章醫院我大概查了下,是一家專科醫院。”高銘沉吟片刻,“我準備等會去實地問問,至于那個打火機,看起來沒異常。”
“你覺得這會是一條新線索嗎?”沈小溪從床上跳下,光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
“從表面來看,魏泉的死和犬傷人沒有直接關系。”高銘沉吟道,“但咬傷的小女孩是魏泉的女兒,你父親四年前又是被魏泉撞傷的,那封匿名郵件看起來也不像是惡作劇,對方似乎真的掌握了些什么,想引起你的關注,所以——”
略微停頓,高銘語氣鄭重:“有必要查一查。”
“那我能——”沈小溪咽了口唾沫,“和你一起去嗎?”
“當然。”高銘答應的很快,“我去接你。”
二十分鐘后,沈小溪在小區門口等到了疾馳而來的高銘。
剛上車,尚未坐穩,高銘便踩下油門,似是有些著急,一路上高銘都沒說話,神情中帶著幾分凝重。來到目的地,是一座五層樓高的外科醫院,高銘拿著那張打印出來的死亡證明進入詢問,得知確實是該醫院的蓋章,經工作人員辨認,簽名醫生名叫韓卓,曾是主任醫生,但兩年前,韓卓因病離職,正在四處就醫。
高銘反應很快,聲稱他們是眾籌公司的,讓沈小溪拿出了幫幫籌的工作證,如愿得知了韓卓的聯系方式。走出醫院,高銘立刻給韓卓打電話,卻提示關機。
“按照法律規定,只有在醫院內接受治療時死亡的病人才會由醫院開具死亡證明。”高銘握著手機,目視前方,似在自言自語,“那也就表明,魏泉自焚后并未當場死亡,是在被送往該家醫院接受治療后,于次日不治身亡。”
“照片中的焦尸會是魏泉嗎?”沈小溪跟在身后,疑聲問。
“如果不是,問題可就大了。”高銘輕搓下巴,若有所思。
“問題怎么大了?”沈小溪想不通這其中的利害關系。
“憑空多了具無名焦尸,本身就是個大問題。”高銘瞇眼遙望遠方,嘴角略微上揚,“但相比焦尸是不是魏泉,我們更應該思考這封郵件是誰發的,用意為何?”
沈小溪感覺高銘語氣中多了些興奮,并注意到高銘將左手背在身后,用力握成了拳,她無從揣測高銘此時的想法,只是感覺高銘的積極性仿似提高了不少。
“走。”高銘忽地加快腳步朝前走去。
“去哪?”沈小溪小碎步跟了上去。
“律師事務所。”高銘震了震西裝衣領,“接下來,要動真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