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西郊,臨著皂河有一片寺院。
這片寺院據說是恭帝元年由皇家修建,恭帝拓跋廓被宇文護廢殺后,恭帝的皇后若干氏便在此處出家為尼。
此時,正端跪佛像前誦經的女尼,年不過二十五,容貌清麗,細細一看,正是落了發的若干氏。
“皇后,陰地的大宅已經燒得干干凈凈,他們查不到這里。”
說話的赫然就是在陰地為冥婚唱禮的魁不首。
卸下假發裝束后,魁不首露出光頭和戒疤,穿著黃褐色的海青,儼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
他剛剛參加完寺里的禮誦,還來不及更衣便匆匆而來。
若干氏卻怒斥道:“說了多少次,別叫我皇后,叫我的法號!”
魁不首忙連連點頭。
若干氏繼續道:“宇文護爪牙遍布長安,眼線無數,你們做事需得倍加謹慎,否則我拓跋氏必陷滅門之地。”
魁不首問道:“那尸蠱……”
若干氏揮手打斷魁不首的話,“畜養尸蠱之事先放一放,等那邊有消息了再說,也正好避一避秋官府。”
魁不首卻有些激動地說道:“還要等那老奴?話已經遞過去月余,至今仍無回信。當年恭帝待他不薄,現在卻在您面前擺架子,還不如我們自己來……”
“你懂什么!”若干氏低喝道:“光靠你那些尸蠱,就算殺得了宇文護又有何用,如果得不到那人的支持,我拓跋氏依然無法回到那位置,白白便宜了別人。”
魁不首沉默不言。
若干氏放緩語氣,溫聲說:“不首,你乃忠勇之人,當年恭帝寬厚,施恩無數,唯你能始終如一,我拓跋氏若能重振,你必居首功。”
魁不首拜道:“不首不敢居功,但憑皇后差遣,絕無二話。”
魁不首還是改不掉叫若干氏皇后的毛病,不過這次若干氏沒再斥責他,而是揮了揮手,“行了,你先下去吧。”
魁不首拱手唱諾,退了出去。
若干氏心頭煩悶,遂閉上眼睛繼續誦經,可想起最近諸多的不順,想起自家兒子還隨義陽公主遠在定州竇家,煩悶之意愈盛,一怒之下居然將手中念珠用力擲去地上,珠子散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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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地大宅付之一炬,燒得徹徹底底,線索全斷了。
王統沒有跟宇文乾嘉走,而是獨自留在了陰地,繼續尋找紅鳶。
可溶洞里皆是石頭礦物,連泥土也是上古河道留下的些許淤泥,沒有任何植物生長,更無人在此堆墳。
垂頭喪氣間,黑暗中突然聽到一人在喚他,將他嚇了一跳,等那人走近,經那跳躍的火把光照射才看出,來人竟是失蹤的陳岺和那日在陰河上的船夫。
“統,你為何還在此地?茍呢?”
“我與茍跳入陰河后,便被水流沖到了城外渭水,得已脫險,可茍被尸蠱入體,有性命之危,我回陰地尋藥,不想這大宅子竟被燒得一點不剩。”王統看了看船夫,又問:“岺公如何脫險?”
陳岺指了指船夫,“多虧了漁翁相救,將我從陰河撈了出來。”
“漁翁?這陰河有魚?”
漁翁瞥了王統一眼,“當然有,無眼之魚,在鬼市里價比黃金。”
“鬼市?”王統突然抬頭問魚翁:“鬼市中可能買到紅鳶?”
漁翁搖搖頭:“紅鴛?沒聽過,何為紅鳶?”
“一種生長在墳堆之上異常艷麗的花,曬干后敷于身體可驅尸蠱,可這花只生長在至陰之地,我找了許久也未見這溶洞之內有土墳。”
漁翁皺著眉頭想了許久,不確定道:,“你說的是鴛鴦花吧?這草藥可清熱止血,安神定驚,可沒聽說過能驅尸蠱呀!”
“鴛鴦花?”王統問:“這陰地可有?”
“溶洞內無墳,可這溶洞之上的山坡上可是風水寶地,墓葬無數,這鴛鴦花便長于上邊的墳堆之上。”
王統喜道:“是了是了,我為何沒想到,這溶洞之上也屬陰地,那鴛鴦花應是紅鴛了,漁翁可否帶我去尋?”
漁翁看了王統一眼,心想這小子是不是愣,“這冬日里樹木凋零,百草枯萎,何來的花?且這鴛鴦花花期極短,僅在初夏之際盛放十余日而已。”
從昨夜進入陰地,到今夜再入陰地,這期間王統幾乎不眠不休,又一心想救竇茍,一時間頭腦反應自然遲鈍,居然忘了這季節甚少植物能開花。
王統知漁翁熟悉鬼市,只得拱手拜道:“還請漁翁教我,這陰地鬼市,哪里還能尋到這鴛鴦花。”
漁翁拈著他那幾根稀疏到極點的長須道:“這倒是要碰運氣了,這鴛鴦花每年初夏采摘,再曬制成草藥,到這時節,云老鬼那里不知還剩沒剩下。”
總歸有希望,王統急問,“云老鬼在何處?”
“就在鬼市之內,隨我來吧。”
此時已是寅時,鬼市中已近收市,不少攤點已開始清點收拾,云老鬼的草藥店也是早早打烊,大門緊閉。
拍了許久門,云老鬼才匆匆整理著衣帶開門。
云老鬼并不老,體格精壯,面無皺褶,看起來就像個年不過三十的漢子,唯有須發盡白,讓人覺得十分詭異。
漁翁嘿嘿笑道:“你這老鬼,又抱著你那小妾行房中之術。”
云老鬼忿忿道:“去去去,莫攪我好事。”說完便要關門。
漁翁看起來與云老鬼交情不淺,趕緊用腳頂住門,“今日是真有事。”
云老鬼這回沒再關門,卻也沒放漁翁進門,堵著門催促道:“何事,快說來。”
“你這里可還余有鴛鴦花?”
“無。”云老鬼說完看了看漁翁的腳,“快把你的足收出去!”
漁翁也不理他,整個人就邁進門里,擠了進去,王統和陳岺也跟著擠了進去。
“誒,你這人怎地如此無禮,還帶人強闖我家。”云老鬼沖著漁翁喊完,又朝藥房內急道:“小翠,有人進來了。”
漁翁邊走邊道:“我不信你,你這里會沒有?定是心急想支走我故意誆我。”
這草藥房其實并不小,可四周都堆滿了草藥和一些看不出是甚動物器官制成的藥材,顯得無比逼仄。
偏偏還將一床榻置于草藥房正中,直接把草藥房填得滿滿當當。榻上還有一個豐滿的婦人,正慌亂地穿戴衣物,豐盈之處不及遮擋,直晃得人眼暈。
漁翁也不管婦人,直接就翻箱倒柜地找,急得云老鬼直喊:“沒有、沒有,那鴛鴦花早在兩個月前就已被人全部采買一空。”
漁翁還是不信,“那鴛鴦花也不是什么暢銷之貨,往年你這里就積壓了不少,怎可能售空?”
云老鬼白了他一眼,“說出來不僅你不信,我自己都不信,這近百斤鴛鴦花居然是一個人一次性全要了。”
王統和陳岺面色凝重。
漁翁更是驚詫,“你這年年心急火燎地往上面的墳堆里扎,攢了近百斤鴛鴦花?竟給你全賣出去了?這鴛鴦花真那么好?”
云老鬼面有得色,“你說呢,要不然我如何娶得這新婦?不識貨的人覺著它賤如豬草,識貨的人卻認為它價比黃金。”
漁翁看向王統陳岺,卻是問云老鬼,“難道這鴛鴦花真是紅鴛?”
這回輪到云老鬼驚訝了,“你這老鬼竟也懂得紅鴛。”
漁翁指了指王統,“是他家中有人被尸蠱侵體,尋紅鴛驅蠱。”
云老鬼面色凝重,“不會呀,這尸蠱只是一種嗜血的蟞蟲,適應能力極差,只適合南中山林氣候,出了南中便難以存活,為何會出現于長安?”
“這陰地的氣候,會不會與南中山林氣候相似?”
經王統這么一說,云老鬼點頭道:“的確極為相似,怪不得這紅鴛突然暢銷了。”
王統道:“不是暢銷,是有人想讓這尸蠱無藥可解,云老板可知長安城里何處還有紅鴛?”
云老鬼道:“長安城內只有這溶洞之上的墳堆里有紅鴛,每年只有我一人采摘制藥。”
王統又問:“那你可知那向你采買紅鴛之人的身份?”
“鬼市的規矩,從不問來人身份。”
王統再問:“那人相貌有何特別之處?”
云不鬼看了看漁翁。
漁翁說:“這些人是示不小帶進來的。”
云不鬼猶豫了一會兒,“雖然那人有意掩飾,但還是可以看出,那人是個和尚無疑。”
又是和尚!
可知道是和尚又有何用,孝閔帝宇文覺和明帝宇文毓信佛,就連宇文護也是虔誠的佛教徒,佛教在北周十分興盛。全國有將近萬所寺廟,光是僧侶和尚就有一百多萬名。
王統不是沒想過去寺廟找線索,當初擄掠宇文萇楚的那男子也是個和尚,可一問之下才知道,這長安治下大大小小的寺廟竟有數百所。
漁翁看云老鬼語焉不詳,肯定還知道些什么,就幫著王統問:“光知道是個和尚有屁用,這長安城里十個人里怕就有一個和尚,還有呢?”
云老鬼翻了個白眼,不服氣地說道:“也就是你,換了個人來我絕不會壞了規矩。”
說完,又看向王統和陳岺,“出了這門,就當我沒說過,別給我惹禍。”
王統和陳岺自然點頭稱是。
“那和尚其實來了兩次。”
“哦?”云老鬼的話頓時引起三人的疑惑。
云老鬼繼續道:“他做事謹慎,擔心我還私藏有紅鴛,又再拿出一根金條,讓我把剩余的紅鴛賣與他。”
王統問:“你還有?”
云老鬼搖頭,“當時有,現在沒有了,一根金條把我這里里外外全翻遍了。”
漁翁有點不耐煩,追問:“你講話就這樣,吊著胃口,就不能一次把話講全?”
云老鬼不理他,繼續說道:“他翻弄我那些草藥之時,蒙臉的布巾不慎滑落了。”
三人幾乎同時問道:“你認得那和尚?”
云老鬼搖頭,“我不認得,可我那新婦認得,那和尚是千佛寺的,我新婦曾去千佛寺上香,在那寺廟里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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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國公府。
年逾五十的侯莫陳崇在書房中生起一簍炭火。
一封信箋在侯莫陳瓊、侯莫陳凱手中來回傳閱多次后,回到侯莫陳崇手中。
侯莫陳崇將信箋投入炭火中,看著信箋燒得灰得不能再灰后,才站起身。
“此事,你們怎么看?”
侯莫陳瓊跟侯莫陳凱對視了一眼,道:“阿兄,他們在信里說已給薩保下了兩個月的慢性毒藥,如若是真的,或可以……”
侯莫陳崇抬手制止弟弟繼續再往下說,“什么慢性毒藥,只不過是一些無法查驗的致幻藥物而已。”
候莫陳凱說道:“不管是什么毒藥,反正他們負責刺殺,屆時吾等只需響應擁立便可,這對吾等來說并無弊處。”
候莫陳崇低聲喝道:“凱,慎言!”
兩個弟弟十分敬重候莫陳崇,遂不再言語。
沉默半晌,候莫陳崇冷笑道:“為什么若干氏只能下那不痛不癢的致幻毒物?那是因為薩保所有吃食必有銀器探毒,再經嘗膳之人。且薩保向來謹慎怕死,他府上守衛森嚴,侍衛比宮里還多,想殺薩保?難!比登天還難!”
候莫陳凱張嘴想駁,卻被侯莫陳崇另一句話噎了回去。
“你們難道忘了?趙貴和期彌頭才死了幾年?”
書房里又陷入了沉默。
候莫陳崇不是沒有后悔過,當初的機會多好啊!
趙貴最先找的就是他,如若當初能狠下決心,趁薩保立足未穩,聯合期彌頭,加上萬誒幾通、叱奴興、王龍仁和長孫僧衍等人,薩保焉能橫行至今日?
如今,黑瀨時期的六柱國就只剩他和老邁的于謹,已經無人再能掣肘薩保。
真是可惜啊!
侯莫陳崇背對著兩個弟弟,用手細細摩挲著架子上一把養護得極好的寶劍。
當年,自己跟隨賀拔岳討伐萬俟丑奴,單槍匹馬殺入敵陣,于馬上將萬俟丑奴生擒,何等意氣風發。
戰后,賀拔岳便將萬俟丑奴的這把寶劍贈于了他。
眼前這把劍便是當年萬俟丑奴那把寶劍,寶劍依然鋒利,可惜自己困于這朝堂之中,已不復當年之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