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拂雪握緊了那封信，她此刻心中對那位從未謀面的方家姑娘起了莫大的興趣：素來只聽聞方家姑娘身世可憐，不曾謀面，原是個蕙質蘭心的。

“爺爺，雖不知此信是何人給的，但您酷愛讀《左傳》，定然知曉其中深意，莫要辜負了寫信之人的一番好意呀。”

易太傅此時緩了過來，不知將那丟失的幼子尋回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拂雪，封府，不許人外出?！?

易太傅說罷，便由仆人扶著回了書房。

易拂雪早便安排了封府，易天南被三皇子罰了禁足，他是出不去，定是府中有人狐假虎威去奉承他，才去辦了這些腌臜事。

易拂雪望著易太傅蒼老虛弱的背影：是易家的罪過我們認，可那些偷奸耍滑、恃強凌弱的小人也絕不能放過。

京都府尹辦事麻利，那易天南骨頭太軟，只見了刑具就害怕得全招了。

幫易天南搶著女子的是易家的家丁，名喚馬曲從的。是易天南回府后尋來的家丁，據易天南所言，是他流落在外時的好友。

馬曲從仗著易府的勢力，以及和易天南的關系，欺行霸市的事沒少干，他見易天南被禁足在府中，為了奉承他，便去搶了窮苦人家的漂亮姑娘，送入易府。

而易天南此人驟然變得富有，性子扭曲了許多。

京都府尹的仵作驗尸時，竟難得露出了恐懼的神色，直呼：此女子當真可憐，生前受盡虐待，那兇手非人哉！

好在易拂雪封府及時，馬曲從沒來得及逃走。

可馬曲從的供詞卻與易天南截然不同。

“都是少爺讓我做的，他來京都時本瞧上了陳老頭家的姑娘，只是后來見京都的姑娘個個水靈，便忘了?！?

“那日少爺去仙樂樓鬧了一番，被三皇子罰了禁足，日日無趣得很，便要我去找幾個姑娘供他消遣。”

“我規勸過少爺，禁足期間莫要生事，以免被三皇子知曉。少爺便說，買幾個京都郊外的窮苦人家的姑娘，買來的，三皇子總管不著?！?

而易天南的供詞則都是指向馬曲從的。

京都府尹徹日調查，一道人影卻悄悄地進了牢獄中。

開堂那日，易天南當場翻供：“我從未說要納她為妾，先娶妻后納妾，我連妻都未有，怎會有妾，不過是那老頭自己臆想罷了?！?

“那賤仆意圖勾引我，我自是瞧不上這種貨色，誰知她給我下藥，我這才與她有了一夜風流，那賤人要挾我，要做我的正妻。”

“我不肯，她便自戕，我不忍見她如此，只好假意承諾，可她那日卻與我動起手來，我失手才殺了她?！?

好一番供詞。

律法規定：“諸毆傷妻者，減凡人二等，死者以凡人論。毆妾折傷以上，減妻二等。若妻毆傷殺妾，與夫毆傷殺妻同?！?

殺妾之罪，免除死罪，流放到三千里外。

可易天南翻供，那女子如果不是妾，只是個買來的奴婢。那么，按律法，“毆殺有過之奴，徒一年”。

當堂翻供，京都府尹都怔住了許久，只得先退堂，擇日再審。

大雪紛飛飄落，寒意侵襲著每個人，刺骨的寒冷似乎要扎入每個人的心。

方襄夢聽聞此事：刑罰本該公平，涉及人性命事最該公正，可身份不同，責罰不同。如今男女不同，連刑罰也有別論，當真是可嘆可笑。

她熟讀律法，默默念道：“毆傷妻者，減凡人二等；殺妻，為‘不睦’。”

“妻毆夫，徒一年，毆傷重者，加凡斗傷三等。需夫告，乃坐。死者，斬?！?

溫如是自是了然律法，看著方襄夢如此悲愴的神色，再聽著她這一番話：“襄襄，我會讓京都府尹調查清楚，給陳氏一個公正的判決。”

“如是哥哥，我嘆的，不只是死去的陳氏，更是在這世道存活的女子?！?

她想起了亡故的母親，和喪期未過便急著娶新婦的父親。

她想起了趙氏女只身犯蹕，和那場莫名被火燒盡的真相。

她想起了艾琳兒漂泊半生，被買賣、被折辱、被送來和親的苦難。

方襄夢握緊了拳頭，心中的凄涼頓時一掃而盡，她明白，只有強大的力量才能改變這一切。

溫如是推著輪椅上前，握住了方襄夢冰冷的手掌：“不論你想做什么，我都站在你這邊。大晟律法確有不足，可眼下我們無法撼動，等我們有了更強大的力量，就能改善那些缺漏。”

“嗯！”

方襄夢聞言，心中靈光乍現：如是哥哥所言有禮，“萬人操弓，共射一招，招無不中”，是該培養一些勢力了。

可眼下，易天南的翻供卻讓案情陷入了困局。

易拂雪沉默地敲響了易太傅的書房，易太傅應了一聲，她推門而入。

“爺爺?！?

“拂雪，怎么了？”易太傅眼底烏黑，看著是心力交瘁的模樣。

易拂雪凝視著易太傅：“兒時爺爺曾教導我，‘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孫女時刻記在心上?！?

“你，知道了?！?

易太傅苦笑一聲，面露出無比悵然的神色：“拂雪，你既知，為何不攔我？”

“爺爺，你若想，我怎攔得住呢？”

易拂雪望著自己曾無比敬重的爺爺：“爺爺，易天南的命是命，那陳家姑娘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待他出獄，我會讓他削發出家，去寺廟為陳姑娘吃齋念經?！?

易拂雪難得失態，眼中含著淚花：

“這些不過是做給活人看，糊弄心中有愧之人的！陳姑娘的尸體我見過，陳老叔喪女的絕望我也見過。易天南沒受到應有的懲罰，陳姑娘泉下有知，是不會瞑目的！”

“拂雪?！?

“爺爺，不必再說了，你昨夜出府，今日他便翻了供，你已經不是我心中那個高風亮節、堅守本心的爺爺了，”易拂雪轉身離開，在跨出門的那一刻，她停留了片刻，未望向易太傅，“爺爺，人證、物證我都已查清，我會遞交給京都府尹，若是過了今日，您不肯認我，我也認了。至少我無愧于您昔日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