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加大巡街的禁軍數量,旅店、酒樓甚而青樓等容易蝸居的地方被一遍遍地突襲搜人。大理寺還在審問昨夜抓到的人,船家嘴硬,怕是要生生啃咬一頓,才能招供。
汴河上截停鹽船,又在說書人嘴里穿來穿去,大理寺和三司使一時風光無限。
傍晚時,小左從萬怡街回來,比以往更興奮,見到她就撲了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兩只水汪汪的眼里都是話。
“怎么了?師爺下聘禮了?”
“姐姐!”小左嬌羞地跺腳,隨后指向門外。
“孟相公!”
“他來便來了……”
李元惜此時并不大想看到他,只要看到他,便能想到丁若可,以及他那副丑陋的賣國嘴臉。
“孟相公帶回來你最想聽的消息!”小左興奮地直拍手,只見孟良平步履平穩地進了大堂,與昨夜判若兩人,眼中同是星光熠熠。
“延州來的斥候進京了!”他輕說。
小左更是歡呼雀躍,興奮得緊:“一路喊著捷報進去的,是捷報!”
李元惜已怔坐在木椅上,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天靈,胸膛內似火一般燃燒!
小左實在忍不住,攬住她的雙臂,激動地面色泛紅:“姐姐,延州解圍了!元昊撤回西夏啦!”
李元惜連忙問孟良平:“消息可靠?”
“大理寺就在皇城腳下,那斥候喊著捷報進入皇城,給差役聽了,便在大理寺內傳播,少卿專門喚了他進去問話,的確是捷報到了。”他堅定地點點頭:“當時,我正在大理寺。”
“只憑這個就斷定?”
李元惜雖然內心狂喜,但也涌上些失望的念頭,她害怕只是空歡喜,所謂捷報,或許不是延州,或許……
“官家下午時行賞,確定是延州成功解圍。”仿佛看穿了她的顧慮,孟良平補充說,“目前可知,官家圍魏救趙的策略成功了,麟州都教練使折繼閔、代州鈐轄王仲寶等率兵深入夏境,動了元昊的老巢,任他有再多的兵馬,也不得不顧忌后方,而大將許德懷也整合了山中鐵壁軍,趁機偷襲元昊,鐵壁軍對元昊有血海深仇,不怕元昊不忌憚。老師范雍雖然不懂軍事,但堅守延州拒不外出,延州可保!元昊撤回西夏時,在金明砦再次被鐵壁軍圍剿,傷亡慘重!”
“痛快!”李元惜緊攥著拳頭,一拳砸在桌面上。
她一個勁地說好,想到父親大仇已報,便走進院里去,對著家鄉的方向恭恭敬敬地拱手拜了三拜:這一仗是鐵壁軍將士用血肉打贏的,她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若有報答之時,縱使是粉身碎骨,她也絕不皺眉頭。
“希望元昊經此一役,不會再來侵犯大宋。”孟良平在她身后安慰說。
“元昊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不是與宋為敵,他可堪雄才。雄才的野心,豈能是偏安一隅就能滿足的?”李元惜說道。無論如何,延州解圍,驅走了蒙在她心頭的陰云。
“喝酒不?”她問,孟良平點點頭:“津門包子鋪的梨花釀,甚好。”
李元惜擺擺手,“就在街道司內擺宴喝酒,如何?”
“好啊好啊,就在街道司內吃喝,那梨花釀,我去買回來幾壇!”小左說著,興沖沖地就往外跑,然而,那輕快的腳步聲很快便戛然而止,李元惜回頭去看,只見小左捂著嘴,極其震驚,她面前杵著兩尊碩大的陰影,燈火映照著兩人剛毅的面孔。
“喂!這不是小左嗎?”一個粗橫的聲音說道,同時將一只大手摸到小左的頭上:“哎呀,幾個月沒見,都長這么大了。”
“砦主……”
“噯,叫什么砦主,生分!咱老李家也沒幾個人活著了,你叫我小叔吧。”說罷,他便哈哈大笑,又問:“小左,小叔的惜丫頭呢?”
“大堂里。”小左這般說著時,嘴角已經下撇,委屈又興奮,竟然掛出兩行清淚來。這些天,她和李元惜顛沛流離到了京城,延州的戰事讓她們以為李、左兩家已經人丁不再,沒成想,在京城,還能再見到李元惜的血脈至親,頓時覺得親切起來。
那漢子朗聲大叫:“好嘞,你去叫人張羅飯食,餓了——哎呀,這院里好多漢子——呦呦呦,多結實,教頭,你的機會到了,練兵啊!”
正說著,從偏院里跳出另一個漢子,直蹦到小叔面前。
“你是俺大人的小叔?太好了!”又指著他旁邊的另個人:“你就是教頭了吧?俺剛才可聽見了,你練兵!俺雷照喜歡練兵,俺雷照天生就是將才,你練俺吧,俺結實!”
說著,就脫去上衣衫,拉著教頭的手往自己胸膛上放:“你看,結實!跟鐵一樣!教頭,練俺吧,俺也想像俺大人一樣,像鐵壁軍一樣,上陣殺敵立功!”
“雷子!”李元惜走出大堂,叫應了他:“怎么哪兒都有你?你沒事干了嗎?”
按理說,雷照此刻應在丁府外守著,怎么會回府來?
“我交代的事,你是不是沒放心上?”
“哪敢哪敢?”雷照慌忙擺手:“這不到換班的時候了嗎?安子替俺守著呢,大人,但凡你交代的事,俺雷照可一點都不含糊。你瞅俺這雙眼珠子,它就不是偷懶的樣子。”
“好了好了,就你話多。有這精力,不如再去跑腿,買些酒來。”
雷照點頭如搗蒜:“是嘞,喝酒盡興!教頭,小叔,你們愛喝啥酒?告給俺,俺啥酒都能給你們弄來。”
小叔賊喜歡這后生,一邊笑著一邊捶著他胸膛:“嘿,不錯不錯,教頭你瞧,一槍扎過去,窟窿眼都好看。”
“小叔,你說啥呢,俺這胸膛不扎窟窿眼。”雷照嚇得面色一凜,趕緊拉扯起衣服重新穿好:“左姑娘,散個錢,俺去打酒。”
待雷照走開,李元惜已站在他二人面前,小叔一雙眼清亮亮的,興奮之情難以言表:“惜丫頭,俺們……呸,剛才那混小子,竟帶偏了我說話!我們聽到了延州來的捷報,延州解圍,元昊撤回西夏——消息,是真是假?”
“是真。”李元惜激動地說道,一時間叫小叔淚如雨下:“果真如此,你爹可以瞑目了!”
說著,他戳了戳旁邊跟棍子般僵硬的教頭,教頭發狠地瞪了他一眼,目光始終沒落到李元惜身上,他扭身向外走:“我早說過,李將軍的仇定當得報!”
“教頭!”李元惜忙喚住他,而小叔也順勢抓住他的手臂:“欸,惜兒是你李將軍的心尖肉,你來都來了,就別犟啦。明明自己擔心得很,卻要裝出不干你事的樣子,也不知道騙的究竟是誰?咱男子漢大丈夫,對自己誠實一點不好嗎?惜丫頭,小叔想死你了。”
“我也想你。”李元惜眼眶泛紅,眼珠強忍著的那酸意,恨不得撐破眼球,淌個痛快。
“我知道,鐵壁軍將士死生一線時,我不在,金明砦被攻占時,我也不在,我是個懦夫,躲在天高地遠的京城,過著你們思念的和平日子,”李元惜向教頭走去:“我不僅毫發無損,且做了街道司管勾……”
教頭兩行熱淚涌出,咬緊牙關,字一個個地從齒縫里擠出:“你知不知道,將軍怎么走的?”
“我知道。”
“李家幾乎滿門覆滅,就連奴仆也去殺敵,不知尸骨何處。”教頭捏著拳,極力克制自己的悲傷,卻壓抑不住,他蹲下身去,嚎啕大哭:“若非將軍拼死叫我們掩護百姓撤入后山,金明十八砦,全遭屠戮了!可我也來不及救他,來不及啊!他掛在寨門上,死不瞑目,那是我的好兄弟啊!發誓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小叔這會兒也拿袖子擦著眼淚,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哭出來了,哭出來就不苦了。”
“你太像你爹了,你站在我面前,我受不了!”教頭捂面痛哭,李元惜心疼他,慌忙抱住他,萬語千言,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來往的青衫和百姓都圍著他們,靜默地擦著眼淚。
小叔抽泣著:“百姓們在后山過得苦,天天想著去復仇,你李元惜是大哥的獨女,大家都盼著你回去,帶著大伙兒去摘了元昊的腦袋。我二人,便是大家舉薦出來,到處尋你——大哥偏把你的去處瞞得很好,我們不得知,又見不著范雍,幸虧左姑娘的爹娘透露,小左是隨你進京來了……”
“什么?”
李元惜大驚,循聲去看小左,只見她人往地上癱去,幸虧周天和也從賬房疾步趕出來了,便兩步搶過去,一把抱住。小左的身子壓著他,迫他也一塊坐地上了。
“小左的爹娘還活著?”李元惜急忙詢問,這是她和小左最迫切想知道的事情:“我們最初得到的消息,是鐵壁軍全軍覆沒,左姑娘的爹娘自然也在其中。”
“李將軍下了軍令,要他們務必進山——左大娘的醫術高超,救了許多百姓!”小叔說道,教頭也從悲傷中緩過情緒來,篤定地看著小左:“左姑娘,你放心,你爹娘還活著,他們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