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夏天的奇遇
- 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必讀:2020短篇小說卷
- 吳義勤主編
- 18468字
- 2024-02-27 22:11:57
王蒙
繁星
有過一次討論或者測試,問:“對于夏天的星空,你的第一印象是……”
劉說:“深不見底。”
陳說:“遠,期望,迷人,向往?!?
李說:“地球、人、我和詩……都太渺小了?!?
周說:“星星就在你的頭頂上,即使你沒有讀過康德。”
趙說:“晴天,有它們,不轉向。”
你說:“星星真多啊,憂愁而甜蜜?!?
我說:“星星、生命、故事,哪個比哪個更多呢?”
他說:“經過牛頓的力學、光學、天文學、哲學、文學、詩學……各自獨立的星星們,構成了一個整體的星空?!?
神翁
那年夏天,海濱,在省上的一個論壇上,我有幸與九十七歲高齡的翁?蒼結識。他的神仙風度迷住了我;他的姓名漢字組合,使我得到了額頭被撫摸的親切感,說起話來,他的抑揚頓挫如歌如吟,他的銀色須髯,他的竟然還保持著一些灰黑顏色的相當濃密的頭發,都給我以成熟與豐厚的熏陶;而最喜人的是:他的長眉,他的有點細小但仍然放光的眼睛,挺起胸膛、挺直腰板、像士兵一樣地走路的姿勢都給人以鼓勵與自信。從此不敢輕言老,因為有神翁在前頭。而他的年齡與活力,提醒比他年輕許多的你,只能更加振奮和努力,再不要說什么“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話。只能承認:“遠遠未老大,神傷又怨誰?”他邁著大步,只有輕微搖晃的腿,透露了相期以茶的風趣。
我早就知道他的名字了,那叫一個如雷貫耳。他不止一次擔任過我們這個華僑大省歸僑團體的一號,一再人大代表或者政協委員。有人說他在他的出生國,在他的少年時代,或許參加過馬來西亞陳平的革命游擊隊。他的父輩是最早的化學企業家,游擊隊的生涯結束以后,他承繼了父業,還兼通天文學、文學與繪畫。鬧心的是他出過小說集與舊體詩集,還在本省美術家協會展廳,舉辦過畫展。所以有一些在網絡上嶄露頭角的咖咖VV們批評他:不應該涉獵那么廣泛,更不該兼營商務,還不必從政這委員那代表,尤其不該僑而后歸,歸后還常?;氐皆幼H僅就他的國籍問題,就在網絡上傳播了幾十條互相矛盾的虛假信息……顯然,他的閱歷與使命,大大超出了凡夫俗子。
細節我搞不清楚,只知道他關涉的領域寬廣,與眾不同,極不常規?,F在畢竟不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代。唉!人們難以接受通才。我的一些好朋友,一生只想做一件事兒,終于沒有干好,我們又該如何判斷一個已經做好了許多方面的事情的人物的得失呢?那些到老了還找不到他們一輩子做好了些什么事情的感覺的常人,一味炒作自己而不可得的網星們,又如何去理解一個,一生相當于過了你們幾輩子的翁老大哥呢?一個專心包餃子,卻并沒有包出一個出色的餃子來的老老實實的好人,又怎么去評議一個包子餃子面條烙餅五谷雜糧紅案白案中餐西餐泰餐墨西哥餐全活,偏偏又是個業余廚師的特例呢?
還有一位朋友批評翁先生的散文中談到三歲時期的記憶,認為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批評家自己六歲以后才有記憶。那么,當某一年度高考滿分是700分時,如果考生的平均成績是367分,而這位批評者本人只能考出個250,是不是他會認為獲得699分就絕對是造了假呢?
莫扎特四歲時期作的曲《小星星》,至今還被器樂家演奏,莫扎特六歲時,一年有五首音樂作品完成,八歲時是十五首了。這也是造假?當然,大器可以晩成或免成,拙笨的另一面可能是樸厚,但是你的當真的蠢樸,總不應該成為理直氣壯地否定比你顯著地強大的人的理據吧?
詩曰:
魚目或能充蚌珠,豈因光大妒才殊?耄蒼或有春秋筆,描罷星圖作海圖。
坐井觀天此意堅,微雕核舸似移山。鵬程萬里掀濤過,擊水中流八萬年。
武武文文愛后生,道通為一自聰明。讀書萬卷何足論,且思乾坤日月星。
(注:光大,是指嫉妒他人的光輝,也指急于放光的自己。)
還有,學問和藝術、事功與資源,是怎樣地分科劃界的?主業和兼通、登天與掘地、煉鋼與網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輪盤賭與被陪綁處決,李白的金鞭走馬、流放夜郎、突獲赦免,契訶夫、魯迅與郭沫若的醫術,還有各種獲獎與硬是屁獎未獲,各種遠近與古今內外行當超行當泛行當,它們之間哪個耽誤了哪個,以及又是哪個成全了迎合了哪個呢?
丁香已老香猶勝
“我生于一九二一年,也就是中國共產黨成立的那一年。小朋友,你呢?”
在中國,兩個老家伙見了面喜歡互問“貴庚”,在歐美,忌諱問年齡。他倒別致,自己先報馬齒。他叫我“小朋友”,更是令我雀躍,干脆是如沐春風,受寵若驚。他的存在與光照使我年輕了十余歲。我相信,除了他再沒有誰叫我小朋友了。
我說:“我出生于‘九一八’事變的后三年,盧溝橋事變的前三年?!?
我們靜了一下,對視一笑,我相信,我們相互的無聲言語是:“行,咱們哥倆的這輩子還真夠全乎兒的嘍!”
俺們的人生嗎也不缺。
有這樣的人,越老越精神,越老越愛學習,愛思考、愛調整變化也愛反思,愛交友也愛傾吐。我作為小朋友,就更想聽他說話了。翁?蒼對我說:
“……我喜歡海邊那個夏天的小院子,我常年都是在夏天小暑節氣上到達,處暑節氣后離開那里。那個小院里有古老的柏樹、松樹、由于潮濕始終沒有長大的桃樹,有大盆里養著的蓮花與遍地的墨西哥原產晩香玉。晚香玉,也就是抗日戰爭期間,淪陷區,被李香蘭唱瘋了的‘夜來香’。而對于我來說,小院子的主體是廊下六棵飽經滄桑的老丁香。我在那所小院子小房子里外說話、閱報、會客、散步,太極拳和廣播操,接很多電話和此后的微信音頻視頻。住房廊下頭一排是四株高齡丁香,后排兩株是更加顯得老大莊嚴的白丁香。南唐中主李璟詞上說:‘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如果是《紅樓夢》里賈寶玉他爸爸賈政評論,當然會說李中主的詞頹喪。何況現今有鳥沒鳥微信短信都可以實時傳來。李璟作詩詞的時候卻不可能說什么‘無線飛傳云外信,丁香掀起雨中歡’啊。
“其實我是六十五歲以后才知道先人為什么將丁香視為煩愁的標志。丁香樹似乎沒有主干,它歪七扭八、纏繞勾連,從幼樹時期就傾倒輾轉、橫生斜躺,六株樹里有四株,主干的起始是平撲在地面上生長的,同時難以分清哪根枝條是哪棵樹的。它既如喬木又如灌木,你永遠理不分明,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它強烈而又淡雅,它的花朵凝聚細小,團團片片,一簇一簇,難解難分,團團愁霧,芳香沁人。年輕時候,它的開放令少年的我如癡如醉,‘春天的花,是多么地香,秋天的月,是多么地亮,少年的我,是多么地快樂,美麗的她,不知怎么樣?’這是新中國成立前夕極其流行的少年情歌,作詞作曲是香港的李七牛。一九九〇年北京亞運會開幕式上,運動員入場,香港隊奏響的正是這個歌曲,用長號、法國號、巴松、長笛與定音鼓、大鼓、小軍鼓、鈸、架子鼓、三角鐵……演奏出來,像浩浩湯湯的軍樂。
“丁香盛開,它告訴少年的你的,是春天已經當真到來,春天即將轉眼離去,春天委實刻骨銘心,春天確然興奮得如此惆悵,惆悵得如此珍惜,春歸再無蹤跡……次一年,丁香與燕子的重歸一定令你熱淚如注,如重生的驚喜。
“在年輕時分,我羞于出口‘說不得’的‘夜來香’的正名‘晚香玉’,那時我已經感受到晚香玉仨字兒的純潔、芳馨、白細、溫柔與柔軟的女生的彈性。那時候只消‘玉體’二字就會讓我臉紅心跳,‘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李義山的這兩句,至少在古代的中國涉嫌微黃。天才的李商隱甚至被林黛玉貶低,甚至被分析成是由于黛玉敢愛,義山懦弱。我為這樣的解析自慚形穢,無地自容。在我也走向耄耋的時候,我驚嘆于用五筆型系統敲‘夜來香’組詞鍵的結果是——‘說不得’三字。”
“請教一句,老哥您為什么與我相識不久,首先要與我大談丁香花呢?”我插言說。
“我……我相信那幾棵丁香與我一樣老了,它們至少有二百歲了。它們有它們的老年生理學、病理學、哲學與美學。”
翁老又說:“在丁香一族中,尤其是與現在比較容易培植的灌木丁香叢相比較,我熟悉的六株老樹,似乎是太老了,嗚呼,喔呵,壯哉,老大的丁香。它們魁梧壯健,飽經滄桑,老當益壯。只是看看枝葉與虬蟠的枝干,已經使你深沉肅穆強悍,看到兩排丁香編隊,就會想起了不起的光陰與事業,也有慚愧或者斬鬼,老子早說了,‘物壯則老,是為不道’。
“歷年只有夏天我才有空閑去到小院,我甚至不敢去追溯它們的盛開,我知道盛開的季節已經離我而去。小就是小,老就是老,小準備了老,老延續著小,向死而生,緣生而逝,逝而思之,逝而念念,教我如何不想它?宇宙、天空、世界,就是這樣的整體,萬法無常,萬象有定,誰也堅挺不了自我,誰也否定不了誰,誰也離不開誰。十年前丁香盛開,我四月底專門去造訪過一回,一回已經蠻好。我信的是,真正經歷了好事兒,有一次你就感恩吧,夠了,不要想著第二次??鞓?、盛開、怒放、獲賞,往往不無僥幸,連續僥幸的期盼當然或許會成為罪孽了。十年前,我與六株老大丁香花開如云霞的相處,有了幾個小時。后來,在微信中看到過它們,想念過它們,總覺得還有許多機會親近它們的芳澤,嗅它們,看它們,摸它們,愛它們,想它們。不會忘記它們的,像懷素和尚筆走龍蛇一樣的樹枝樹干,像云霞像浪花一樣的團團花朵。
“然而五年前發現了它們的老態,照看綠化的工匠為它們安置了幾根支柱,支持枝干重量。它們橫向生長,它們本身的成長,增加了自身越來越扛不住的負擔。一只啞鈴,你從5kg練到了12、15、25、30,一直到了45kg了,您再加碼,您會累斷手腕乃至小臂,至少拉傷肌肉。人工支柱的安裝,終于失效,從東往西排位第二的最大紫丁香的橫干在風雨中老脆斷裂,它斷裂的聲音使路過的警車剎車急停,檢視四周,警惕敵情與刑事犯罪。它的偉大強勢終于傷害了自己。它的斷裂折斷了它從那里生長發育出來的母樹干,然后,另三株同樣的大紫丁香與兩株更大的白丁香,也開綻暴露,像商議好了一樣,基本同步,呈現了衰敗開始后的慘烈的裸露與撕裂。
“……開始時沒看太清楚,此后的夏天,我終于發現,斷裂最嚴重、不得不清除了一番的,地面殘干的二號樹殘根上,長出了新枝,翠綠而且鮮活,幼小而且靈動,招人歡喜疼愛。它們在母體衰老的同時不無淘氣地生長出來了,捉迷藏般地隱藏在四季開花的夜來香中、‘說不得’中,宣示新生,宣示快樂與希望。新生是堅決的,堅決不下于殘酷的死亡?!?
我隨即口吟一首:“閑話丁香未可哀,馨香愁煞是庸才。欣欣漠漠長年事,再喜新枝綠葉來?!?
翁老高興。
翁老講得好,但是丁香與海與夏天又有什么特殊的關系呢?丁香屬于春天,而說海本應該首先說說游輪航空母艦,哪怕是蝦米與海龜……
呵,明白了,始終惦記著夏天與海的其實是我,不是翁老,他是出生在海島上的,他無須聞海而百感交集,夢海而浪漫甜酸。
那美麗的大眼睛
翁?蒼又說:“大學時代一位堪稱‘?;ā呐瑢W與我開玩笑,她說她對我的印象非常好,可惜的是她感覺我的眼睛太細小了,不然,她也許會追求我。”
“老哥,你太幸運了,?;軌蜻@樣與你說話,你至少應該擁抱她?!蔽伊⒖滩遄煺f。我完全想不到他會與我說這個。我又想,快滿百歲的男生女生同學們啊,多想想你們的愛情經歷吧,此時不想何時思?百年正是成歡時!
“你倒像情場的老手,”他嘲笑我,“你知道,我的出生地在東南亞,那里的人們普遍是大眼睛、雙眼皮,我不能不埋怨我祖上的中華西北血統,黃土高原的風沙縮小了人們的眼睛輪廓,減少了我們眼睛的光澤與情意生動。我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我曾經想去做美容手術,把眼睛打開得大一些。我也想到了丁香,沒有人批評丁香的弱小,積小成大,積弱成強,也沒有誰只是由于大而迷戀牡丹,更不要說我的出生地的大王花:巨大,肉質,寄生在樹上,腐臭難忍。
“后來我在事業上有了點成績,我的家庭非常幸福,我的婚姻使許多朋友艷羨,我不再為眼睛的大小而自卑了。”
我插嘴說:“當前的中國,如果生了個女兒,眼睛實在太小,如果女嬰的相貌不符合我們的文化傳習,當爹的就會說:‘閨女長大,只能等著她嫁老外嘍。’”
翁老師接著說:“我養育了一盆富麗堂皇的龜背竹,有一個人高,保持濕潤,噴霧施肥,更換花盆,擺在那里,受到所有客人的羨慕與夸贊,它高貴大氣,我引以為傲。都說,這盆大龜背竹,是我家庭美滿充實豐厚張揚的標志。
“而且我的房舍外墻上,爬滿了濃綠的地錦枝葉,它們的枝條上長著吸盤,吸著爬著上了墻頭,再往下伸展,墨綠葉子也遮蔽了墻的內面。地錦、五葉地錦,還有楓藤,都是我喜愛的‘爬山虎’的一種,這也帶來了不同的文化,欣賞、嘚瑟、習慣、慰安。
“在我五十歲的時候,招聘來了一位大眼睛的中英文秘書。她的眼睛令我轉瞬呆固,我一驚,這樣的眼睛使我進入了一個不同的世界,比馬來亞人的眼睛大,比拉丁美洲人的眼睛大,也比伊拉克人的眼睛大,水靈靈的大眼睛,會說話也會跳舞。她的眼皮一動,我確實心動神搖,這樣的大眼睛令林黛玉所講的粗野惡劣的臭男人們魂飛魄散。九十五歲以后,我才敢于再回憶這一段,九十七歲了,而且是碰到你,我才說到這一段。陷入了她的大眼睛,就像是落進了一泓高山大湖的深水里,明亮清爽,無邊無際,壓得你不能呼吸。
“不,我不準備說我的浪漫丑聞或者失態激情,這一類故事有你們作家們忽悠瘋扯一下也就行了。我承認的是,我感謝人類的眼睛的存在。不止人類,有些游牧民族高度欣賞駱駝羔與羊羔的眼睛,新疆,有一首民歌叫作《你羊羔一樣的黑眼睛》,如火焰,如哭泣,如洪水,如流星雨。我可以懺悔,可以自責,可以向妻室兒女道歉,接受嚴懲,但是我仍然贊美所有女性生命的美麗多情含笑的眼睛,像贊美天上銀河內外遠近所有的星星,星星,不就是世界的眼睛嗎?承德,有千手千眼佛的雕塑。眼睛,有的大些,有的小些,有的藍些,有的銀白,也有的橘黃,也許是橘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能是她的眼睛太大了,你與她說的時候她直視著你,顯得有點多憂也許是關注,也許是一股火熱的癡情侵入了你的肝脾?!?
“在您的生命歷程當中,為眼睛而且為美麗的眼睛而迷戀,有多少次呢?老哥!人需要知音。也需要知眸、知盼。您知得很多很多嗎?那也太煎熬了。”我說。
“沒有的,我的人生已近百年,陶醉美目,不超過四次,概率是每二十四點二五年一次。下次迷醉應該是我一百二十歲以后了,我很樂于再最后迷醉一次,小朋友陪陪我吧,把我的故事寫下來?!彼α?,好像早就擁有了數據。
“還是談往事吧……當然這生發了不幸,我的家庭陷入危機,我不必說那些口舌、哭泣、失望、摔摜、悔恨、懺悔與仍然有的慘淡詭辯了。我要說的是她的心碎了,我的心裂了。龜背竹立馬開始困惑、哀傷、枯萎、半死不活,而且,地錦爬山虎也全部唰地蔫了下來,有些枝葉脫落到了地上。你見過悲傷為難的人工栽培的觀花或者觀葉植物的痛苦表象嗎?
“……終于挽回了。后來,同樣驚人的是:龜背竹恢復了生機,地錦重新緩慢地上墻爬墻。請記住,對于一切的缺憾、一切的失望、一切的痛惜,有百分之一的期望你都要找補回來。我還希望二十一世紀的媒體避免用那些太古老的夸張話語,背叛啦,綠帽子啦,奸情啦。說到出軌也就罷了。大眼睛的女友后來到國外去了,聽說她現在仍然是單身。說是歐美男生如果與中國女同胞成雙,他們一定會選擇小小的細眼睛。”
我說:“也許只是,你們倆陷入危機,顧不上好好照料你們的龜背竹與地錦爬山虎吧?”
“不是的,當然不是,家里有服務女傭,她一直照拂著花盆里與園子里的花卉樹木,始終如一。我只是說,花卉與樹木也要求和諧歡樂,而受不了危殆與怨懟。
“即使僅僅是為了你喜愛的那些培栽植物,你應該文明與道德、快樂與光明、擔當與誠實、節制與律己;光合作用不僅出現在陽光與葉片的互動當中,更會發生在人間?!?
“我不敢完全肯定您的說法,龜背竹也好,爬山虎也好,它們同情我們的命運,它們有孟子所說的‘不忍之心’?”
“我和我太太就是不忍的人啊,我們救援過受傷的野天鵝,也收養過被遺棄的貓與狗。一盆龜背竹,你養了它二十年,它能不受你的影響嗎?該你說說了,我喜歡你的小說,我的小兄弟?!?
懷往
“真好”,我不知道該怎樣去贊美他的龜背竹與地錦或者楓藤。我說:“我最最不能忘記的是一九五〇年的五一,中華人民共和國一開始,咱們是五一勞動節,與十一國慶節都閱兵與游行,蘇聯模式。那一年游行時候,學生們打的領導人照片特別多,中國的是毛劉周朱陳林鄧,外國的有斯大林、保加利亞季米特洛夫、羅馬尼亞喬治·烏德治、波蘭貝魯特、匈牙利拉科西、捷克斯洛伐克諾沃提尼、朝鮮金日成、阿爾巴尼亞恩維爾·霍查、法共領導人多列士、意共領導人陶里亞蒂、西班牙共產黨領導人被稱作熱情之花的伊巴露麗。那是多么地紅火難忘。到現在我還想找個人背誦背誦這個名單啊?!?
“我理解,你畢竟是地下黨……”
“那您是游擊隊啊。”我喊了起來。
點點頭,他小聲說:“記得,沒有你說的這樣完全,知道?!彼难廴σ患t,后來說,二十世紀末他訪問過馬德里,五一節游行隊伍唱著的是《國際歌》。
我接著說起了我最喜歡的話題:“對于上一代人來說,游泳不僅是體育健身,那是文化,那是生活,那是現代與前現代的分野,那還是身軀的自然與自然的本體,那是人在自然、自然在人,生命在水,不分海洋湖泊,也在山,昆侖、崆峒、喜馬拉雅、阿爾卑斯……”
我與翁老師閑話:
“那是‘五四’運動。請想想看,傳統上我們提倡騎射,提倡八段錦、少林拳、太極拳、劍、棍,還有軟硬氣功、打坐、騎馬蹲襠式,并且至少從蘇東坡時代就練開了瑜伽。
“但是除了強盜,除了水鬼,除了漁民迫不得已,又有哪個仁人、哪個君子、哪個國士、哪個鄉賢與淑女會去游泳,更會去喜愛與迷戀游泳呢?你看《水滸傳》中的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還有‘浪里白條’張順、‘混江龍’李俊,他們都是當年的強人匪類啊。
“我的父親追求西方新文化新民主主義凡七十余年,他活了七十四歲,一事無成,除了游泳。在專業與家庭、社會各方面到處受挫的時刻,他夏季發起狠來,一天要游兩次泳,冬季要進兩次澡堂子。游泳、洗澡,洗澡、游泳,‘五四’的高潮余波中成長起來的那一代人中比較沒有出息的一個,對不起,我說的是先父,畢竟……只能,留下了這樣的記錄。他渴望新的更健康更現代的生活而不得,不得而更加渴望。這個渴望漸漸影響了我。我們這一代幸福多啦!”
“我讀過你的小說《活動變人形》,扎心刺肺,我讀得睡不著覺。我讀哭了。”翁老畢竟比我大十多歲,他更能體貼上一輩人的痛苦。
我繼續說:“從一九五二年我開始在什剎海游泳場學游泳。會游了,我學跳水。跳水學得我天旋地轉、心驚肉跳、脈搏加速、頭昏腦漲,越怕越要學,越學越要挑戰更大更危險的怕。從池邊跳到踏板跳,從一米板到三米板到四米板到五米板;越怕越上臺階,越上臺階越怕,越怕越激活了讓自己勇敢些再勇敢些的決心與行動。我是一個瘦弱的孩子,我是一個膽怯的孩子,但是我要游深水大海,游長距離,跳高木板,跳高臺與高山。我的父親反過來受我的影響,他也開始跳三米木板。一次已經快六十歲的他上去了,站在踏板上不動,后面跟隨排隊的男孩子們嘰嘰喳喳,說:‘老爺子運氣哪……’他沒有跳,平平地砸下來了,出水上岸以后,他的胸腹部全面拍紅。幸虧他沒有上十米跳臺。
“即使在新疆,我也不放棄任何游泳的機會,我曾在沒有游泳池也沒有水庫的鄉下大窯坑的黃乎乎的泥水里,與赤裸光腚的兒童們一起鳧水。我曾從大水庫的五米高的懸崖上轉身向下跳,那里的水庫里的水,源自博格達雪峰,盛夏水溫不到20攝氏度。從峰頂上一躍而起,我特別睜大了眼睛,我決心弄清楚從起跳到入水的全部歷程進度風景細節。我看到了,四面山水與巖石湖岸迅速上升掠起,一層接著一層,在伸直的雙臂靠近水面的時候,我意識到了成功與安全,我感謝天山峰頂的白雪與地上清碧的庫水。我至今念念不忘的是,希望有一位朋友幫我計算清晰,從走起跳到入水一共用了多長時間,起跳時應該是負加速度,我跳起了六十厘米,轉體,歸零,下落,入水,我估計是超過了一秒,我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從始到終的一個完整的進度,那是一個落體過程,也是一個心路歷程。它哪怕只占據我的有生壽命的億億分之零點零零零一,哪怕我的跳水姿勢只能得零分或者負分,我仍然要報告您老大哥,那是我此生的絕妙瞬間,那是我來到這個世界,走一趟、哭一趟、愛一趟、拼一趟的樞要而且神奇的一個節點,不,不僅僅是節點,它是‘階段’,它肯定漫長過佛家所講說的一個、十個、百個剎那。
“我也曾在意大利西西里島巴勒莫市郊、策勒尼安海峽暢游,從而認識了與我同科獲意大利蒙德羅文學獎的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她后來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她與瑪格麗特·德拉布爾——《金色的耶路撒冷》作者一起訪華時,她們來過我朝內北小街四十六號的家。令我害怕的是,在策勒尼安海游出一百米后,你看到了海底的黑褐色海藻,對于我,那是魔鬼的顏色。呵,您不要以為意大利人多么愛游泳會游泳,他們有更多的岸邊陽傘,更多的人裸露著曬太陽,在陽傘下喝卡布奇諾與愛爾蘭咖啡,許多人在淺水處嬉鬧,卻沒有什么人像我一樣一味地傻游,直走縱深。我也曾在墨西哥城郊區金字塔附近的公園游泳池的四米跳臺上跳水。我最后一次跳水是大約十年前,在香港的一所大學。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沒有充分起跳,死站著,腦袋與上身下屈轉體一百八十度,往下一墜,胳臂一伸,涉嫌投江輕生的姿勢,像一個沉甸甸的麻袋,咕——咚噔,墜入水中。從來沒有在跳水時這樣沉重呆板地向下狠砸過啊,老天,我終于明白了,我不應該憐憫自己的年齡,不該嬌慣自己的不足一米七長的身體。跳水不是墜落不是自殺,當然,起跳,絕對不能省略!充分起跳,才可能幸福地體會到轉體時一剎那的零加速度,體會到在空中身體運動而位置靜止的那一種絕妙的體外四大皆空。人之大患在有吾身,拋出這個大患吧,于是,身輕如燕,體靈如羽蛇,意態飄飄,生機滿滿,那是生命體驗的一個高端,如詩如舞,如魚如鳥,那時我是真正地從必然王國,進入了自由王國。
“最近我在網上看到了一則報道,一名安徽農婦,稍稍喝了一點酒,她下江水游泳,睡著了。當然,這說明她精通仰泳,無須換氣,她的生活早已超出了小康,進入了大道。醒來后才知道,她已經漂出了上百里地,她上岸于江西的景德鎮。
“這又是一種境界了,與海盜水鬼不同,與‘五四’新文化不同,與奧林匹克不同,也與我個人的習慣性頑強鍛煉拼命奮進不同。這是道法自然,這是御水而行,這是酣然江湖,這是渾然盡忘。這是遠遠超出了莊子描繪的‘坐忘’境界的‘鳧忘’‘飛望’與‘落忘’,是忘江忘夜忘星忘天忘水忘己忘身的百忘之意趣,也是高忘之欣欣。”
我說了我的詩,詩曰:
適意清流造化中,遨游靜臥自天成。千波萬浪滔滔過,得水如魚月正明。
江南農婦最風流,醉臥川江樂自由。一夜高風擁碧浪,安徽直下瓷都州。
戲水穿空似夢中,江風雨霧更從容。笑問客從天外至?手梳濕發意朦朧。
珍惜
翁老給我鼓了幾下掌,問我:“你每天都游泳嗎?”
我說:“是的。”
“游多少米?”
“在室內泳池,三四百米。夏天下海,八百米以上?!?
“不行。我前年還是每天一千五百米。滿九十六歲以后,改為日游一千。”
明白了,越是我這樣的二把刀游泳者,熱心于與每個朋友交流游泳的經驗,而翁老的游泳與他的吃喝拉撒睡一樣平常,他無意多說水里的事兒。
反驕破滿,在翁老面前,我服了。
后來他問我最近的情況,我請他先給我講完龜背竹的故事。他說:“我和太太挽救了我們的幸福。自從我們和美如初以后,龜背竹越長越好,爬山虎越爬越旺。和我的家庭生活一樣圓滿和諧?!?
翁老哥告訴我,他也謅了幾句詩:
糊涂情勢實堪哀,害己傷卿枉自衰。且散陰云苦雨后,楓藤龜背再春來。
如花如葉是天生,和穆團圓贊性靈。美目當知風月好,此生此世喜相逢。
昔日難無昏濫時,黑眸丹鳳曾相欺。相逢已是長相憶,更惜三生相證石。
驚疑
“但是你有一點點不快?”翁老對我說。他的敏感使我驚怵。巨大的幸福與進展中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小故事、小場面,誰想得到呢?
然后我說:“你知道我不貪吃、不貪錢、不貪位,不貪一切。什么是我追求的生活高峰呢?夏天,海濱,負氧離子,樹和花、草坪、海浴場,丘陵地形,凌晨走步,上午寫小說,下午游泳。每游一次海泳就獲得一次洗禮,每往返一次防鯊網就完成了一次全新保鮮重啟作業,每看到過一次海上的日出就像聽一次世界的宣告大徹大悟的鐘聲,并回應一次我自身對于世界的應對。夏天到大海去游泳,已經是我的必修功課,我已經堅持了六十多年。
“七年前有一次看完日出,我進入海濱一家總部設于天津的老字號西餐館,正逢餐館經理向大量的季節服務生訓話,經理怒不可遏,說:‘昨天晚上竟然有人下海去游泳?這兒的水有多深你們知道嗎?潮起潮落的規律你們知道嗎?海溜子是什么玩意兒你們知道嗎?什么叫抽筋,什么叫嗆死,什么叫鯊魚,什么叫海蜇貼胸、纖維毒肺,你們知道嗎?近五年這里淹死過多少人,你們知道嗎?你們不在我這兒,我不為你們操心,既然到了我的店里,我負多么大的責任,你們知道嗎?’
“然后他宣布,到他這里打工的,游泳一次扣半個月工薪,兩次一律開除,薪金全部扣掉,轉入專項救護基金。不愿意接受上述約束的,可以立即辭職。
“我,一個年老顧客的在場,似乎是更加激發了他的行使權力的快感。他的鼻子、眼睛特別是嘴巴的線條與運動,流露著一種滿足舒暢,一種準做愛式的淋漓有致。禁止和阻擋他人的一次快樂健康生機勃勃,扼殺一個打工仔打工妹的開心,能夠讓一個經理那樣過癮和強大嗎?
“過了兩年,又是夏天,同一個著名的夢幻海濱,我去一家組織性紀律性極強的群體主辦的醫院,發現他們在消耗大量人力物力挖建游泳池,我問,為什么在有這樣好的海浴場的地方還要修游泳池。他們的領導耐心告訴我,他們的職工,都是獨生子女,絕對不能允許他們下海游泳。
“果然,在另一處只接待高級人士的海濱療養院大門口,我看到了黑板上明文書寫的告示:‘嚴禁隨意下海游泳’。還好,如果不是隨意任意,而是經過報批程序,也許會讓休養員們小試鋒芒,吹風撥浪。當然不是乘風破浪,呵呵。
“更驚人的是今年,我被邀與本地最優秀、升學率最高的中學畢業生座談,我問他們這個夏天游了多少次泳,同學們顯出極其冷漠的表情,使我懷疑本地人對普通話的接受程度。最后才承蒙教育局的巡視人員告訴,這個學校是嚴禁畢業班也可能包括非畢業班同學下海游泳的……我幾乎當場落下淚來,‘毛主席啊!’我差點叫出聲。
“我還看到了一個高、上,然而不大的干部培訓單位的專用海浴場,五年前那里有一位酒后下水的藏族學員不幸遇難,從此,所有的負責人與全體員工,都將防止游泳事故看作自己的首要責任。縮小游水規模是選項之首,他們用兩根粗大的尼龍繩索在浴場海面架上十字,將本來就很小的海域分成四個水域,只允許學員老干部休養員利用其中最淺近的四分之一個浴場游泳。坐在救生船里的救生員,不停地用大喇叭喊話:‘快回來快回來,不要到非游泳區去?!⒅敬輾в斡菊叩膲牙蕷g欣,認定讓你掃興才有利于不出事故。另外四分之三的浴場只供眺望,但愿那里能聚焦更多的海鷗海狗。最近他們又正式宣布,八十歲以上老人下海游泳是那里的不安全不穩定因素,不再讓他們下海,今后本單位也不再組織八十歲以上老人前來讀書學習或者休假?!?
呼喚
翁老師睜大了眼睛,噴出了怒火,有什么辦法呢?他畢竟比我更高齡也更高位,這些生活瑣碎他也許不知道、不理解也難以相信。
“這是怎么啦?這怎么可能呢?我們正在自強不息啊,不是自弱不斷吧,當然!”他的樣子像是聽到了不是狗咬人而是人咬狗的新聞。高齡的他,是多么天真啊。
“這是年齡歧視?!闭f到這里他咳嗽起來了,年齡歧視一詞喚醒了他的年齡意識與氣管痙攣。他稍稍抖顫著說,“年齡歧視與性別歧視、種族歧視、信仰歧視、殘疾人歧視與職業歧視一樣,是不可以的?!?
然后他強調說:“你說得對,毛澤東那一代人,對于游泳的提倡中,蘊含著救國救民、強國強民的歷史大任感。毛澤東說過,他希望中國人口的一半,都會游泳。他號召到江河湖海里去鍛煉,還說大風大浪并不可怕,人類的歷史就是大風大浪當中發展起來的。
“現在呢,有些沒有出息的人,想到的只是不要出事兒,第一是不出事兒,第二是事兒不出,第三是嗎事兒沒有,第四則是好好休息。上頭越是強調問責,他越是無孔不入地追求免責。現在,不少的朋友親人見著我都說,短信與微信上也說:‘好好休息吧。’他們不贊成我上網與看微信,為了休息我的眼睛;不贊成我講話說話提什么意見,為了休息我的元氣;不贊成我唱歌、穿運動衣,為了休息我的風度、尊嚴與清白;不贊成我吃肉,為了休息腸胃;不贊成走路,為了休息膝蓋半月板。”
我笑了:“網上的說法:who作who die,不作等著殆。這是中英文合璧的中學生語言。請問什么是純粹的與絕對的休息呢?等待等殆等呆等叇,歸根結底是等死兩個字。該死就死,這是天道天命天意,這正是人生的一切意義所倚所生。如果人的壽命是無窮的,那么每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對于他的無窮生命來說,其意義約等于0。而有了死亡這個0以后,我們的每天每時每刻都通向∞。”
“我希望普及一個觀點:凡是沒有死的基本健康的人都是活人,他或她應該有活人的義務和擔當,有活人的使命與追求,有活人的自律與自覺,也有活人的權利與待遇——包括吃肉、說話、愛情與鳧水?!蔽汤险J真地說。
“烏拉!薇哇!布拉沃!布拉娃!”我用萬國語言高呼“萬歲”!
古蒼
翁神說:“當然。也有不同的角度?,F在的心靈雞湯師傅都在那兒說:‘老了就是老了。不必計較,不要放不下,學會忘卻,學會舍得,不必期待,不必要求,想開,想得開,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晃蝗毡菊嬖V說,日本的老年頭面人物,被稱為‘古蒼’。說是有這么一批古蒼,退休后常常到高檔醫院去,醫院成了古蒼們的社交聚會場所。有一天,高等醫院的古蒼們發現,他們中的一位吉田君兩次沒有來。又過了幾周,吉田君還是不見來,古蒼們嘆息:‘看來吉田君真的是病了,他來不了醫院啦?!蔽?蒼說。
“德國的老年人又不一樣了,他們是不興談年齡的。”我說,“他們是冷幽默,說是一個德國老男人在餐館用晚飯后發現自己新買的汽車丟掉了。另一位比他年齡更大的老朋友告訴他,‘趕快買火車票乘快車,到某鄰國的首都,你的車多半在那里?!靼姿囊馑剂藛??”我問。
“知道。一些個老家伙認為那個鄰國的偷車蟊賊很多,這是二戰以前的說法。老人的老眼光老言語,本身就有點悲哀也有點笑話了吧。我們也不會例外全免的啦,留下悲壯的奮斗史,也留下含著淚花的一點點、一點點笑料。讓我們的重孫曾孫玄孫來孫晜孫昆孫……們去奇怪:他們的先祖是何等幼稚啊……”
我說:“‘別夢依稀咒逝川’,毛澤東也感觸到了時間的無情與恓愴,而恓愴能夠升華成為什么。您說呢?恓愴終于變成了幽默感?!隙凰馈?,這幽默不幽默?‘是為賊’就更幽默了,冰心老人晚年喜歡用的閑章,宣布了‘是為賊’的旗號。我也想起了二〇〇七年我訪問俄羅斯喀山市的時候,一位女漢學家說是給我唱一首老歌,什么老歌呢,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三十多年前的,當然是老歌了。然而對于我還是太新了,我會唱的蘇聯歌曲,到《莫斯科郊外的傍晚》為止,這首歌創作于一九五六年,在中國紅起來已經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了。我在喀山給女漢學家唱了幾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老歌,女漢學家說:‘如果沒有中國人,也許我們早就忘記了這些古董了?!覀兛斐蔀楣哦藛幔俊?
“小朋友,我要告訴你,我還有興趣于‘死’的語詞學,長逝、安息、坐化、涅槃、駕鶴西去、長眠、老了、走了、沒了、過去了、一了百了了、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蹬了、踹了、聽蛐蛐叫去了、吹燈拔蠟了……”
“老哥,更驚人的是北京土話‘嗝兒屁著涼’您聽說過嗎?”
“知道,‘嗝兒屁著涼大海棠’!”
“翁老真神人也。滿族北京話專家,編過《北京話詞典》的金受申先生解釋,那是指人死時的某些生理狀態,例如打嗝兒。然而驚人的是近年學者們指出,嗝兒屁來自德語:‘krepie’,發音是‘嗝兒屁人’。而另一個詞兒您也許聽說過,老北京管一個人業務生疏、技藝初學、摸不著門的新手叫作‘力巴’‘力巴頭’,出自英語‘labour’,就是勞動。瞜瞜來自‘look look’,這就不用提啦。這些詞兒的出現都與庚子年的八國聯軍占領北京有關系。唉!”我說。
我雖然比他小十幾歲,我們童年時候都聽上輩人說起過庚子年間的事兒。我親歷過淪陷區,他親歷過日軍對于東南亞的占領。
“小朋友,想一想,知識能夠減少恐懼與失態。為什么孔子說,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無知的人更容易被極端、分裂、恐怖三種勢力忽悠。知道得越多,包括語種與詞匯越多,你就會越知道詞語所要表達的存在其實很普通、很親切、很自然,俚俗、普及,于是苦中作樂,徹底幽默?!?
“大神,您說得真好?!蔽覟樗恼?。
“與其說什么大神,不如假裝是禪學,干脆聲明自身不過是屎橛。我喜歡小朋友你的那個說法,‘明年我將衰老’,當然,今年如果可能,還想再堅持一下——生龍活虎,歡蹦亂跳!”
“太好了,”我說,“正因為如此,您不應該獨自一人過了二十五年,您自己剛剛說,只要是活人,有愛的權利與使命?!?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過了兩天,他請我喝咖啡。他將寫好了的一幅行草送給我,上書:“功名文卷,豈是平生意?”我未免震驚,我知道此語出自龔自珍的《湘月·天風吹我》,原文是“屠狗功名,雕蟲文卷,豈是平生意?”,極有力度。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起來了,他很少這樣大笑的。他笑得真實和善。他讓我給他講一個我的幽默故事。
我說:“您講的‘幽默’的發音,有點接近北京話的‘肉末’兒,這是客家話口音嗎?”他點點頭,他還說,客家話把美國叫成米國。我說:“是的,日軍占領的北京,孩子們冬天相互拼命擠到一起,是游戲也是取暖,這個游戲叫作‘擠老米’。日語也是將美國寫作米國?!?
然后我說:“老畢竟是老,老不老本來無所謂。早在三十年前,已經有兩位小哥哥宣布一位名家的‘過時’,開始時是每隔一兩年宣布一次,讓我想起馬克·吐溫的名言:‘沒有比戒煙更容易的了,我每年都戒好幾次。’現在,雖然沒有誰宣布,現在的青年已經早就把可以忽略的人忽略了。”
“也許是真的?”永不過時的翁大神甚至有點溫柔,“及時地‘過時’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嗝兒屁最后還能結出紅撲撲的‘大海棠’來呢!可悲的不在于嗝兒屁與過時,而在于在最好的時間時機機遇下邊,你沒有做好應該做的事?!Τ?、名遂、身退、天之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不同情況下有不同的選擇,都好。對不起,如果你過時了,不必因為他仍在其時而著急、操心。一切都會過時與‘krepie’的,小朋友們放心好了。”
我們都笑。
然后當著我的面將委內瑞拉咖啡豆打磨成粉,用最簡單方便的越南制造、法國馬德拉斯式——在印度則稱為金奈式——咖啡過濾器過濾,做出了比星巴克的“拿鐵”口味好得多的翁式咖啡,遞給了我,講了一些他在越南與印度的故事。然后說:“我要告訴你,我的失敗謝幕的最后一章愛情篇頁?!?
芭蕾
他說七十六歲時他的妻子因病去世了,他緊拉著妻子的手送走了妻子。后來,一些朋友關心他的此后生活。七十八歲的時候,他因事到達一個精致的城市,住到一個精致的花園住宅小區里。
“那里很好,有小溪也有不算小的池塘,有假山石也有總共三個亭子,有兩個木橋、三個石橋、三個伸入到水域的棧橋,有兩個圓形的還有一個八角形的用花崗巖修的戶外舞池,當然,還有你可以說很好也可以說是莫名其妙的什么羅馬式建筑的柱子。我說得不清楚,那里并沒有羅馬式建筑,然而有羅馬式建筑的柱子。
“而最可愛的是在比較寬大的棧橋與水池形成的夾角水域,我發現了閑養的大批金魚,夸張一點說,魚的數量使我想起杭州西子湖觀魚的‘花港’。但是我們那里的魚小,與我小時候見到的父母養的小金魚一個品種,但它們有幸生活得千倍的遼闊與自由,它們擁有的不是高貴與裝備齊全的魚缸,而是活水、陽光、藍天、蘆葦、荷花、水草、浮萍、睡蓮、細小的浮游昆蟲。我每天會去觀魚多次?!?
“魚缸里養的金魚熱帶魚,是不太可能在戶外的水池小湖里豢養的嘍……”我插嘴說。
“噢,不是的,也許他們只是短期養著玩?呵,也不是的。他們找我不是為了宣揚房地產的開發,也無意通過饋贈房產炒作他們的公司。他們希望我在這里結識一位女士,一位舞蹈老師,在旗的,現在的說法就是滿族同胞,當年跳過芭蕾,演過白天鵝和吉賽爾的C角,沒有結過婚,她已經六十九歲了,少女的身材,挺拔的英姿,優雅的舉止,比清潔還純凈,比純粹還清爽的冰雪熒光,她讓我想起了蘇聯人民演員烏蘭諾娃與中國的薛菁華。尤其是她愛學習,她不僅有舞蹈家的身體,還有好學不倦的頭腦,她與我探討天體測量,牛頓的天體力學與愛因斯坦的天體物理。她也發表她的對于中國經濟體制改革,對于證券、銀行、保險與信托的絕對不外行的評估。
“最重要的是,她當然矜持,她的身上仍然有白天鵝與吉賽爾的驕傲,但是長年的獨身生活并沒有留下怪癖奇葩的格格不入,她仍然樂觀,仍然樂于接受社交與公關,說到中國的舞蹈教育、舞蹈事業、文藝演出與市場化改革,她知道許多情況、許多麻煩,乃至一些扭曲和隱患,但是她仍然充滿期待與祝愿,她不是憤憤不平的怨婦。
“這與其說是一個心理健康問題,一個三觀方向問題,不如干脆說,這就是教養。
“而且她有一雙大眼睛,多情的,同時是沉著的。不好意思,我也許本不應該這樣說話。未能免俗。
“然而在決定我后半生命運的關鍵時刻,浪漫與幸福的彩霞之夢突然遭遇了莫名其妙的陰霾。
“……對不起,對不起?!蔽汤夏樇t了,他的手指與聲音都有些變異。
我不解地看著他,同時示意:對我說什么,都可以輕松,再輕松,多一點天南海北,少一點念念不忘與痛心疾首。我故意笑出了一點聲音。我的潛臺詞是,一切往事都不妨付諸一笑,好事、樂事、嘚瑟的事可以是一笑,蠢事、壞事、痛悔的事,對于一個年近期頤的高士來說,更可以一笑,哪怕是苦笑,哪怕是含淚,只要您沒有自殺的傾向與謀劃,為什么不笑一笑呢?
他這位大神苦笑了,他說,是那一年的大暑節氣,他清晨起床,他來到觀魚水灣,發現,一條魚也沒有了。他圍繞著池塘尋找、尋找再尋找,還是一條魚也沒有。
“這又是什么問題呢?”我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要說什么。
他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不想再回溯、再追蹤、再解釋與再懊悔。他說:“我忽然認定是這位舞蹈家做了傷害金魚的事,雖然這樣想毫無依據。這里住著的客人,就我們倆,如果不是我做了傷害金魚的事情,只可能是她。這樣的思維邏輯,對嗎?她是投毒?當然不可能。喂食過飽?也不會的。還是將自己的美容用品的殘渣或者殘汁泄漏到池水里?顯然,也是胡思亂想。胡思亂想的結果是我睡不好覺。我還懷疑她也許悄悄地吸煙,我認識不少卓有成就而且極富魅力的單身女人吸煙。你問為什么?我不知道,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只能說是緣分,就是說,我們倆的緣分是沒有緣分……在她告別離去的時候我有意識地現出了冷淡,她有點驚奇,她于是顯得更加高高在上。她干脆是讓我喘不過氣來了。”
緣
我有點目瞪口呆,有點被吸引,好像看了一篇現代派的小說,越不易解,就越有味道。
半天半天,翁老沒有說話,北京人管這種說話節奏叫作“大喘氣”。
大喘氣后,他說:“舞蹈家走了,我也定下了次日早晨六點二十九分回廈門的機票。凌晨時候我早早起了床,我走到寬棧橋與水池的灣處,我看到了更快樂、更興旺的金魚群,我歡呼而且頓足。我錯了。”
“正如你講的那次大眼睛秘書事件,錯了,完全可以挽回呀?!蔽艺f。
他無語,下嘴唇與上嘴唇相互使了一點勁,他搖搖手,表示他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后來呢?”我有一點皺眉。
“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我說:“不,事實不一定是這樣的,除非還有金魚冤假錯案以外的原因。黃昏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單身是有自己的強大和較勁的,如果她到了六十九歲還沒有結過婚,也許就很難再結婚了,除非遇到了奇跡。VIP的婚戀更是活活地要人的命。在人們的靈魂的深處……有一種自作聰明的提防與別扭?!?
“也許,”他說,“芭蕾與細腰,大眼睛還有芭蕾舞女演員特有的鎖骨與平胸,尤其是她們的修長完美的腿,我們夢中的一切,最美好的一切,都不容易變成現實。比如,如果您描寫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們婚戀成功,生了五個孩子,兩人都活了與我們差不多的年紀……然后莎士比亞怎么向觀眾交代呢?正是由于遺憾,人生讓我們留戀不已,回味不已?!?
“那么,您說起的夏夜星空呢?您為什么還要仰望星空呢?這與康德到底有沒有關系呢?”我問。
“也許是,我想以各式的連線把相距甚遠的星星連接起來,我的一些繪畫來自星空繁星的高遠的啟示。還有,我將希望寄托在新一代丁香上,我喜歡南唐中主,我更喜歡王國維:‘醒后樓臺,與夢俱明滅。西窗白,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鋵嵵挥小疁纭?,一定滅,才能為‘明’做證,為美好熱烈的火熱生活做出像模像樣的證詞。零疫情也是出自疫情。物窮而后無,無窮即是無無,無得徹底必須是連無本身也無了才行,無得有有有,還有無嗎?無了無即是返有,就是無限與永恒,滅了再滅則紛紛丁香無數,一院丁香如雪,也就是無滅,永生,也是永滅。”
“是佛法嗎?”我問。
“當然不是。我喜歡的是數學、天文物理學,是‘道法自然’和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而且我記憶著大的、更大的眼睛,誠實與專注的眼睛,無意中放出了光輝,照亮了你與我,有與無,明與滅,眼睛啊?!?
“然而,”我說,“我們已經夠滿意的了,我們活得足實、熱烈,有征伐也有苦熬,面臨見識也遭遇嫉妒,許多時候是逢兇化吉,遇難呈祥。試問,還能怎么樣呢?”
同游
一個年已小小耄耋的愣家伙,結識了一位即將期頤的壽翁,而且此位老哥仍然每天游泳千米,又知識又性靈,又好學好問又豁達幽默,又土又洋,又滄桑又見足了世面,又成竹又熱情;這使小耄耋獲得了多大的鼓舞,小朋友哇,成長到“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攜兄之手,更上一層樓。
……響起一聲電子信號:盛夏中伏,分外涼爽,我與翁老一起在昆侖山和阿爾卑斯山滑雪。我們輕松滑行,我們風馳電掣,我們回轉急彎,我們跳躍升降,怪呀,我是什么時候學的本領,滑起雪來與三浦雄一郎有一拼了,他六十五歲首次登頂珠穆朗瑪峰,八十歲時再次刷新了之前自己保持的紀錄。二〇一八年八十五歲的他,登頂海拔8201米的卓奧友峰。
我們是沒有翅膀的大鳥,我們是黃羊與麋鹿。我們耳邊的風聲奏出了肖斯塔科維奇《列寧格勒第七交響樂》的森嚴宏偉,我們眼前的白雪藍天與山谷,好像傳來了莫索爾斯基《圖畫展覽會》的多彩多姿,《古堡》《杜衣勒里宮的花園》《基輔大門》俱全。我們的行進、速度、轉移、聲音與畫面是這樣激動人心人命,上去了,上去了;下來了,下來了;轉彎了,轉彎了;跨越了,跨越了,沖向云霄,降入山谷……
于是我們干脆開起了飛機,今宵我們要做一切過去的未能,學會過去一切的不會。翁?蒼是正駕駛,我是副駕駛,我為自己空中駕駛的無師自通的技巧而自我褒揚,而如醉如癡。究竟是怎樣學的藝呢?我自來就會?我會看每一個圖示,我把握每一個指針,我注意每一個明暗,我諦聽每一處聲響,我明白每一個需要我做的小小的操作,也知道應該怎樣耳聽六路眼觀八方。我們迅速地穿過了各形各狀的白云,我有時候清晰有時候模糊地看著機身下的迷人的地圖。多么神奇呀,敢情我會開飛機!也許我還能操縱戰略導彈與宇宙飛船!
于是騎馬,哈哈,進入了我的長項了,萬歲,伊犁河谷,鞏乃斯河與鞏乃斯草原,焉耆馬與伊犁天馬,翻身跨越,我教給翁老認鐙上馬,腳不能認得太深,太深了一旦出現情況下不來馬會丟命,太淺了你穩不住馬身上的自己。略略彎腰,重心前傾,這應該算是馬上瑜伽。兩腿用一點力量,避免騎馬人的所謂“鏟”了屁股,兩腿夾一下再夾一下,抓住韁繩,□兩下馬脖子上的癢癢肉,順一下天馬鬃毛,它舒服了,它的感覺與你們被大眼睛的美女拍了拍臉蛋兒一樣美好,發出了快樂的嗚嗚聲,我輕輕用腳后跟踢噠一下馬肚皮,馬立刻提高了速度,好馬一加速自然就變得平穩了,像德國奔馳車一樣地平穩,好車在好路上的行走,不像是車輪飛轉,而像是冰雪平面上的滑行。而當好馬在草原上勻速跑起來以后,你的感覺是微波上小船的上上下下的滑行。最妙的是近百歲的翁?蒼,他干什么像什么,像什么會什么,干什么愛什么,馬嘶人喊,風吹草動,雪山皚皚,藍天湛湛,草原闊大,山花遍野,晴晴雨雨,山路彎曲而又漫長,人生新奇而且恒久。每個經驗都同樣地新鮮,跑啊跑啊,我有點累了,腿有點麻了,心仍然像大麗花一樣地鋪張著與嘚瑟著。
于是一道游泳,一道做數學題,一道下棋,一道練少林拳與跆拳道,一道吟詩填詞唱昆曲,一道肅立默哀,一道舉杯祝愿……我們還要駕駛軍艦和操縱導彈。
……是九月底烈士紀念日了,軍樂團吹響紀念號,奏出了莊重深情的《獻花曲》,許多人,包括我們倆,端望著呈現奮斗歷史的漢白玉浮雕,緩緩地登上紀念碑的底座,獻上了白花黃花。
晴空麗野且奔流,耄耋期頤復壯游。三生不負馬騾力,四海同操日月舟。
也曾凌志換新顏,欲壯文心耕硯田。夢想魚龍莊與蝶,風云文墨歲經年。
老邁仍然萬丈青,蓬勃春夏又秋冬。遍野心音與妙諦,詩情樂感笑如風。
松鶴當知色未空,悲欣交匯慶今生。蓬勃不已紛然事,美目凝眸無限情。
或曾歌舞頌天驕,揮灑詩文志氣高。老當益壯何須壯,對酒當歌風蕭蕭。
生老滅明未堪哀,歡喜憐愁入夢來。書寫汪洋千萬相,苔花怒放百花開。
我們想得很多,很老。仍然有生活,當然,仍然有時間和天餉,有幽默感。這一節我用了許多“于是”代替原來用過的“后來”,二者同是連詞,它們都具有“前事發生之后”的意思,二者是又有不同。請咀嚼“后來”,并且品味“于是”吧,謝謝親愛的小朋友們。
原載《人民文學》2020年第10期
點評
這是一篇奇特的“對話體”小說,講述了兩位老人在海濱的“夏天的奇遇”,“一個年已小小耄耋的愣家伙,結識了一位即將期頤的壽翁”,兩位老人一見如故,于是談往事,談愛情,談游泳,談年老,談死亡,談黃昏戀……小說敘述者“我”,很容易被讀者誤認為作者,因為“我”也是作家,有著與作者相似的人生經歷,都是1934年出生,做過地下黨,深受1950年代文化的影響,后來到過新疆,也寫過《活動變人形》,與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一同獲得過意大利蒙德羅文學獎,等等。另一個人物翁老,也許有現實中的原型,也許完全出于虛構。他出身于南洋,年輕時參加過當地共產黨游擊隊,后來子承父業從商,回到國內后從政,多才多藝,也曾遭遇愛情的歧路,有過婚姻的波折。兩位老人閱歷豐富,知識淵博,談吐有趣,風雅智慧,既能中流擊水,又能吟詩作對。可謂“何止于米,相期于茶”。
當然,不妨把兩個人物都看作小說作者的化身。他不過借一個所謂的“夏天的奇遇”,談天論地,讓無數的人生智慧和生命體悟,噴涌而來,碰撞而匯聚。他抗議“年齡歧視”,對自我生命活力充滿自信,對人生充滿樂觀和達觀精神,甚至進入了一種狂放不羈、自由自在的狀態。他的言語和書寫,我們這些讀者“小朋友”們豈能不洗耳恭聽,沐浴拜讀?
(祁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