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緣書把車停在民宿外的停車場里，推開小木門，門上的風鈴叮當一聲，咖啡和檀香的氣味迎面撲來，幾分像吳疆身上的香味，有一瞬間，她竟產生他坐在里頭等她的幻覺。

這應該是她第二次把他扔下，自己先跑回來了，不知今天生日的他吃著那些快涼了的食物，作何感想。她自認為是有責任感的人，既然不打算和吳疆發展出除普通校友外的關系，就不要給他太多暗示和希望，這對他也好。再說，他一身腳踏多只船的本事，也不會太執著。

見她回來，老板娘熱情地向她招招手，招呼她過去吃無花果，幾個前天住進來的年輕男女正一邊喝咖啡一邊玩狼人殺。她拿了幾個無花果就上樓回房。刷門卡的時候，她聽見木質樓梯傳來一陣小跑的聲音，是樓下玩狼人殺的其中一個男生，一身運動打扮，朝氣蓬勃。

“小姐姐。”對方叫她，搖搖手機，“我在野象基地見過你，能加個微信嗎？感覺以后會再見的樣子。”

“我可能明天就退房了。”紀緣書抱歉地欠身，飛快進房關門。

門被人用手肘頂住：“不再考慮一下？”

她眨眨眼，再次認真打量對方，這人皮膚細膩，沒有喉結，只是頭發剃得太短，聲音也比較低沉，還真雌雄莫辨。

“再見嘍。”加了微信后，那姑娘輕快地下樓，遠看分明一副少年模樣。

紀緣書洗好澡出來，手機屏幕上又是金曠的十幾條消息轟炸。程朝陽明明是她的前男友，金曠的反應卻比她還大。

【六斤六太太：人都會變的。】

【一地金：老娘是心有不甘！】

紀緣書知道，金曠是在為自己打抱不平。大學時的程朝陽靠勤工儉學賺生活費，學費靠的是助學貸款。他的父親在他高三時因病去世，母親學歷低，打三份工維持生計。他是上進心極強的人，他舍友說他每天晚上都堅持讀書到熄燈哨響，什么網游、運動、聯誼統統不沾，大二的時候就開始準備考雅思。

跟紀緣書談戀愛，怕是他唯一“浪費時間”的事。

當時紀緣書很喜歡他這樣上進又充滿未來規劃的人，他倆與其說是談戀愛，更不如說是學習伙伴。他們最經常約會的地點是學校圖書館和自習室，在一起一年多，年段學習成績的頭兩把交椅被他倆穩穩占著。

程朝陽談不上帥，就是周正，一身正氣，中規中矩。但私下跟紀緣書說話的時候，總有點指點江山的意味。加上紀緣書長得美，身材出眾，在學校里覬覦她的可不止吳疆一個人，本院有，外院有，甚至外校都有組團過來求偶遇的，慢慢地，程朝陽就特別不爽，總說些不好聽的話。

當時紀緣書戀愛腦，將此認為是吃醋。金曠則不然，有次不小心瞄到了他倆的聊天記錄，說，這就是PUA。

【朝陽：我覺得你裙子太短，還穿吊帶，太暴露了，路過的男生沒有一個不往你身上看的。】

【朝陽：是不是陶醉于被許多男人追求的感覺？】

【朝陽：不跟你說了，我刷雅思題去。我得出國深造，靠自己的努力成為人上人。】

【朝陽：你們女的比我們男的輕松多了，尤其是你，借美貌就可以。】

金曠說，得，你分手吧。紀緣書有點舍不得，她總覺得程朝陽說話是難聽了點，但卻是因為愛她。真的，你要求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在第一次戀愛時保持絕對的理智，是強人所難。

漸漸程朝陽對她的要求越來越嚴苛，尤其在吳疆到處宣布她是白月光之后。他懷疑紀緣書私下勾引過吳疆，或者其它什么上不了臺面的舉動。

【朝陽：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否則吳疆怎么不去撩別人，就撩你？】

【朝陽：臭不要臉！臭不要臉！臭不要臉！】

【朝陽：他不過是個富二，你不如一步到位，試試吳疆他爸？】

紀緣書委屈地在宿舍里哭，金曠拎著一個啤酒瓶，砸掉一半，到男生宿舍樓下說要找程朝陽干架，幾乎驚動保安處。程朝陽在舍友的掩護下躲到了別的宿舍，逃過一劫。金曠因此全校出名，還落下“悍婦”的外號。

“緣書你知道嗎？大一的時候我看你忒不順眼，覺得你干什么事都仗著自己漂亮，最后都能成。選學習委員如此，文藝表演如此，連食堂大叔見你去打飯，都多給你兩塊肉。”金曠回來后說：“后來發現，你不是仰仗顏值，而是個性好強。別人越說你不行，你就越要證明給別人看你行。你接受不了別人對你的否定，總是試著扭轉別人對你的負面評價。而程朝陽那主兒蔫兒壞，就是利用你這一點，他就是要摧毀你的自信，誘導你不斷去迎合他的要求，對他俯首稱臣。說句難聽的，程狗還不如那吳疆！！！你相不相信，換作我，該干嘛干嘛去，我就是不行，我就是個渣渣，我就是坨爛泥扶不上墻，我皇帝不急偏要急死太監！”

紀緣書把自己關在宿舍里兩天沒吃飯，瘦了三斤。金曠買了好多東西逗她吃，最后無奈自己吃了，胖了三斤，因此更恨程朝陽。

第三天早上，程朝陽被紀緣書拉黑了。他跟他認識的所有人說，紀緣書劈腿，甩了他。

流言四起之下，紀緣書“不小心”跟班上嘴巴最大的同學說：“確實是我不好。朝陽是天閹，我接受不了，甩了他。”風向突變，這個“秘密”猶如瘟疫，出現了人傳人現象。大家早就把什么腳踏兩只船的俗套情節忘得一干二凈，紛紛關注起天閹這一名詞的內涵和外延。

紀緣書證明自己沒有其他男朋友很簡單，而程朝陽要證明自己不是天閹，很難。

金曠驚為天人，一把摟住她：“我以為你是逆來順受的小白花，沒想到你黑化得如此徹底。”

她涂上新買的正紅色口紅，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過去的緣書已經死了，你現在看到的是鈕祜祿·緣書。”

【一地金：我至今覺得，你當年那招可謂釜底抽薪，干得漂亮！】

紀緣書從小盒子里取出U盤，跟金曠說：“今天吳疆送了我一個禮物，價值30元左右的U盤一枚。”

【一地金：（黑人問號表情）】

【一地金：他怎么還在？】

【一地金：萬萬不可輕易打開！】

【一地金：那里面說不定有什么木馬病毒，偷偷入侵你的筆記本開啟攝像頭，就等你哪天換衣服或者洗澡的時候不注意，給他來個現場直播！】

不得不說，金曠對犯罪分子的慣用手段掌握得淋漓盡致，很難想象她只是一個獸醫，而不是身經百戰的法醫。

但這么做的話是不是太低智了？紀緣書把玩著U盤，一時拿不定主意。

【一地金：我經過慎重地思考，要不你打開看看，萬一是另一種犯罪手法呢？】

【六斤六太太：請開始你的表演。】

【一地金：我幾年前看過一個新聞，一個居心叵測的領導帶著女下屬去出差，先是在她房間里借口談工作，走之前故意落下一本黃色雜志。】

【一地金：女下屬心思單純，撿起來一看，我勒個去！由此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時心亂如麻、坐立不安同時伴隨著心律不齊、面紅耳赤等癥狀。】

【六斤六太太：……】

【一地金：這時，男領導適時敲門。月黑風高，孤男寡女，兩人就人類的起源展開了深入淺出的交流，待第二天，女下屬反應過來后，為時已晚，憤而報警！】

【六斤六太太：所以，你的意思是——這里頭很有可能也有帶點顏色的東西？】

【一地金：茍富貴勿相忘！我免費幫你鑒定鑒定。】

咚咚咚。

敲門聲。

紀緣書心有余悸地走到門后，貓眼外是笑盈盈的老板娘。

“小紀，聽說你明天就要退房了呀，哎呀舍不得，這袋無花果你拿去，自己種的！”老板娘將一個塑料袋塞進她懷里，囑咐她早點休息。

紀緣書回到電腦前，覺得自己太可笑，差點就被金曠帶坑里頭去，什么有顏色的小電影，吳疆會把這種能把他自己送進去的證據交給她？？

她把U盤插入電腦接口，掃描一遍確認沒病毒后才打開。

很簡單，就一個PDF文檔。

點開，她一愣，眼睫微微顫動。

那是她刪光的微博。她激動地往下滾動鼠標，一目十行地翻看到最后一頁。末尾，有個網絡公司的廣告，業務范圍就包含微博采集。雖然沒能采集下她所有的微博，但也留存了60%，最難得的是，60%中包含著去世的小象壯壯的大部分照片和日常記錄。

【最近看了《老味道》，通俗清新，越讀越爽。說實話，汪老的散文和當代某些自稱大師寫的玩意兒有云泥之別。】

【這小家伙太瘦弱了，肖老師就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壯壯。取完名字之后，他更瘦了……】

【有路的地方，我都要走遍——我何時能做到？】

【壯壯一犯病就抽搐，肖老師已經熬了兩個大夜，我們也跟著兩個大夜。】

……

【壯壯走了。】

看著過去的點點滴滴，紀緣書眼眶有點紅，去浴室洗了把臉，出來后眼淚還是有點止不住。為了不讓自己沉浸在過去的悲傷中，她截圖兩張給金曠傳過去。

【一地金：！！！】

【一地金：他預判了你的預判。】

【一地金：30塊用出300萬的效果。】

【一地金：就你被網上一些人亂攻擊那會兒，他忽然打電話給我，說有事兒找你，讓我先給你打電話知會一聲兒。我也是蒙了。他自個兒怎么不直接找你呢？】

【一地金：鈕祜祿·緣書，你遇到對手了，他的名字叫——博爾濟吉特·疆疆疆疆。】

紀緣書想起吳疆興沖沖去取U盤的背影，因害怕她拒絕不收時刻意強調禮物很便宜的謹慎語氣，想起她執意要走的時候，他的表情，無奈又不甘。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