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當康說，欽山腳下有一家名為知味觀的鋪子，那是她對塵世印象開始的地方。

喬當康原是一只又臟又丑又貪吃的不討人喜歡的小豬，剛剛化作人形，生得矮矮胖胖，穿著破爛的棕色麻布長衫，躲在知味觀倒泔水的水溝轉角處，等鋪子小二倒剩飯剩菜的時候，便跑過去搶著吃。

往往沒有吃幾口就被嫌棄地趕走。于是，到了夜晚她還要到處覓食，才能勉強填飽自己的胃。令她更為痛苦的是，她的食量是正常人的三四倍。

因為食量大，力氣大，喜歡偷吃和蹭吃，她被當成欽州一害，人們爭相嘲諷她，驅逐她，毆打她。

喬當康懵懵懂懂長到人間女子稱得上豆蔻年華的歲數，對于人們的驅逐已經習慣了，她躲在屋檐下剔牙的時候，想的是知味觀最近的飯菜好像變得可口了。

聽說知味觀來了一位年輕的廚子，才二十六歲便能烹調出一手好菜，連在知味觀干了一輩子的老廚子都不及他。

或許是那廚子的功勞，盡管不曾謀面，喬當康也在心底感激他。

印象中，那是一個下著淅淅瀝瀝梅雨的夜，喬當康淋了雨，睡到子時才醒，摸摸肚子已經餓扁了，便照常溜去知味觀的后廚。她在偷吃這門技術活上頗有造詣，一頭豬不僅能攀巖走壁，還諳熟各種撬鎖的技巧，聽覺尤其靈敏。

她趴在屋脊上，耳朵貼著瓦片，后廚竟然還有人掂勺的聲音。她一時煩躁，論經驗，又不是什么大日子，這時候應該沒有人才對。而再多一個半時辰，就該有人進來準備一天的食材了。

酒肆粥鋪這些賣飯菜的總是起早貪黑，忙得緊。喬當康想，或許再等等，那人就該走了。她安詳地躺著，看著天上又大又圓的月亮，越看，越覺得它像一個大燒餅。

她的肚子咕咕直叫，而那掂勺的聲音一直在。

喬當康忍不住翻了個身，誰承想一轉身便從屋頂滾了下去，她驚恐之余，抓住了屋檐的翹角。

有人推開窗，看見喬當康在空中亂蹬的短腿。她低頭，和那人對上目光，又是一驚，手松開，人也向下墜落。

那人眼疾手快，拽住她的手腕。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姑娘，你好沉啊。”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那人才把喬當康拉進了后廚。

月色罩在那人的臉上，是一個面容清俊的男人，他笑起來的時候，牙齒潔白整齊，喬當康也能看到他眼角生了細細的紋路。

喬當康看愣了，她喜歡他的笑容。

“姑娘，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懷疑她是賊。

喬當康舔了舔干裂的唇，道：“喬當康，肚、肚子餓。”

男人愣住，繼而又笑了，他道：“等一下。”說完，他起身，環顧四周，發現鍋里還有一些剩飯，“寅時他們便要來了，我炒一碗剩飯給你吃，你要吃快些。”

喬當康點頭，忽然想到什么，忍不住補充：“一大碗也不夠吃，要吃五六大碗。”

整個世界仿佛都沉默了，一會兒后，男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把一大鍋剩飯翻出來，道：“放心，夠你吃的。我原本也想著，每天都剩那么多飯，倒了多可惜，沒想到就遇見了你。”

半刻鐘后，喬當康吃上了豬生中第一碗正常的炒飯。雖然只放了油、鹽和一個雞蛋，她卻感動得淚流滿面。她吃飯的樣子嚇壞了男人，他小心翼翼地問：“不好吃嗎？”

喬當康一邊大口大口地吃，一邊哭著道：“不，你做得太好吃了。”

男人又笑了：“還有，還有。”

喬當康感動地點點頭，繼續大口大口吃飯。

等她填飽肚子，已經逼近寅時，她戀戀不舍，問男人：“以后我還能來吃嗎？”

“你的家在哪兒？為什么不在家里吃？”

“我沒有家。”喬當康道。其實她有家，家在欽山上，但是欽山盛產苦橘，沒有辦法填飽她的肚子。她是天生地養的瑞獸，可是欽山山神隕落了，山荒了，她不得已才流落民間。

“孤兒？”男人倍感意外，想了一會兒，他道，“晚上到我家附近，我給你做吃的，以后不可以偷吃知味觀的東西了，知道嗎？”

喬當康拼命地點頭。

男人又道：“我叫周陵余，家在弄西巷口，明晚戌時你在巷子入口等我。”

周陵余，喬當康一知半解地記住了他的名字。那時候，她連他的名字如何寫都不知道，卻無比篤信，他的名字是世上最好聽的名字。

后來喬當康才知道，周陵余便是知味觀新請的廚子。他那日當值，在觀內順手練習了一下掂勺。

周陵余在知味觀說得上話，請觀主將剩飯菜許給他，觀主不解，他便道要喂家里的豬。觀主欣然允諾。

養豬不假，此豬非彼豬。

喂的時間久了，一來二去，喬當康與周陵余也熟悉起來。

喬當康發現，愛笑的周陵余總是在無人的時候深鎖著眉頭。問他，他也不說原因。

周陵余的到來，讓知味觀的生意重新興隆起來。為了讓客人不僅能吃到舊時的味道，還能品嘗到新的菜色，他日夜勤勉地研習菜藝，用料極為精準。

他做飯的樣子，瀟灑極了。偶爾，觀內無人的時候，周陵余還會讓喬當康品嘗自己新研究出的菜肴。

好吃的，難吃的，極其難吃的……喬當康都吃過。

就在喬當康以為日子會如此幸福而平常地繼續下去時，周陵余忽然辭去了知味觀的工作。

觀主不解，或許是他已經習慣性依賴這位靠譜的后生，周陵余乍然要走，觀主不知所措。

“在您找到新的廚子之前，我暫時不會離開，但我還是要走。”

喬當康躲在墻后，隱約聽到周陵余與觀主的對話。

“為什么一定要走？”

“我要成親了。”

長久的沉默后，觀主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成親而已，應該還在欽州吧？為什么成親便不做廚子了？”

周陵余痛苦地道：“我只能做到這一步，做久了，永遠只能在知味觀做下去。這不是我想要的。”

接著，喬當康聽到了觀主的嘆息聲。

周陵余離開了，自然，他在當天晚上還約了喬當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