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印第安帝國的覆滅
- (英)馬修·雷斯托爾
- 14585字
- 2024-02-02 17:21:43
第一章 神秘的友善

圖3 特諾奇蒂特蘭想象圖
該圖的說明文字為德文,文中寫道:“大威尼斯有五座城門/每座城門都有一座橋/與陸地連接/在這五座一模一樣的橋上/有許多吊橋/因此這座城市固若金湯。”這幅木版畫是現存最早的歐洲人關于特諾奇蒂特蘭的想象圖(出自通訊Newe Zeitung的第5頁與第7頁,該通訊于1521年或1522年在奧格斯堡出版)。由于這幅圖把阿茲特克首都徹底描繪成了一座中世紀的歐洲城市,因此幾乎可以說是完全錯誤的。
不要相信親眼所見以外的東西。
——蒙特祖馬對科爾特斯的告誡,據科爾特斯所說,1519年
[阿茲特克]帝國以一種神秘的友善態度來迎接他。
——莫里斯·羅登(Maurice Rowdon), 1974年
埃爾南多·科爾特斯的一生無論在事實還是虛構史中,都是最狂野和具有冒險精神的,而且在他那奇妙的歷史當中,所有著名的事件都是完全經過驗證的。所有的事實都自帶著一種重要的道德精神。
——約翰·阿博特(John Abbott), 1856年
事實就是歷史,無論有沒有經過詮釋。
——芭芭拉·塔奇曼(Barbara Tuchman), 1964年
歷史是你瞥見樹葉間一位沐浴的繆斯。
——費利佩·費爾南德斯-阿梅斯托
(Felipe Fernández-Armesto), 2014年[14]
想象一下,西班牙人第一次看到特諾奇蒂特蘭城時的場景。
想象一下,這幾百個西班牙人和他們的非洲奴隸,作為美洲人以外第一批看到這個偉大的阿茲特克首都的人,他們的感受如何。他們眼前是金碧輝煌、令人目眩神迷的場面。帝國的首都是一個漂浮在湖上的巨型島嶼城市,四周環繞著火山。它極有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令人震驚的自然和人工景觀的完美結合。我們當中,有誰會不愿意親眼看到這樣的景致呢?第一批來訪者一定會因被疑惑、懷疑和恐懼縈繞而不知所措。我們其他人當然也會如此。
這至少是在西班牙——阿茲特克戰爭摧毀特諾奇蒂特蘭城之前,貫穿存世文字記錄的三種情感反應。迭戈·德·奧爾達斯(Diego de Ordaz)是一位在戰爭中幸免于難、后來卻淹死在大西洋中的征服者,也是來自“舊世界”的第一批看到“擁有偉大定居點的另一個世界,擁有很多高塔和一片海,湖中心有一座造型宏偉的城市”的人。奧爾達斯稱,“他為自己眼前所見驚訝不已”,并且“事實上這讓他開始感到恐懼和震驚”。貝爾納爾·迪亞斯寫道,這些征服者們并不確定“出現在我們眼前的場景是否真實”。據后來娶了蒙特祖馬某個女兒的胡安·卡諾(Juan Cano)所說,這個地方“看起來是一件迷人的東西”,“人們很難相信它是真的,或者很難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科爾特斯本人在給國王的信中寫道:“它神奇到讓人很難相信的程度。”這個“偉大的特米西蒂坦(Temixtitan)城”——西班牙人最早如此稱呼它——充滿了“雄偉、奇怪又非凡的事物”,以至于“我們這些親眼見證的人都無法用我們的想法來理解”。[15]
一個阿茲特克人關于西班牙人第一次到達峽谷的記錄,捕捉到了征服者們身上的緊張的迷戀:
Mocuecueptivi, ommocuecueptivi, onteixnamictivi, ... :他們走路的時候不停地轉身回頭,面對著人群東張西望,往旁邊看,盯著房子和房子之間的所有地方,檢查所有東西,抬頭望著屋頂。他們的狗也是,狗走在前面,用鼻子嗅著所有東西,連續不斷地喘氣。[16]
大部分西班牙人都應該很熟悉塞維利亞城,這是新誕生的西班牙帝國的實際首都。在16世紀的頭十年里,盡管塞維利亞已經是歐洲最大的城市之一,卻也只有3.5萬人口;特諾奇蒂特蘭的規模是它的兩倍,包括環繞在峽谷湖泊網四周的城鎮在內——例如奧爾達斯穿過峽谷頂上的時候從山上看到的那些——阿茲特克大都市地區的人口總數是塞維利亞的十倍。正如一位方濟各會修士在同一世紀晚些時候所想象的那樣,“印第安人的數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他們的村莊和道路看上去和蟻穴一樣,這樣的畫面會讓看到它的人心生敬仰,但也一定會向和科爾特斯一起的少數西班牙人心中注入可怕的恐懼心理”。[17]
科爾特斯稱特諾奇蒂特蘭城“跟塞維利亞和科爾多瓦一樣大”,就我們所知的特諾奇蒂特蘭來看,即使他指的是兩個西班牙城市合并起來的面積,這樣的評價也是站不住腳的。在特諾奇蒂特蘭的運河和河道上往來的船只數量可能和西班牙最大城市的人口一樣多。他估計該城市“主塔比塞維利亞大教堂的塔要高一些”,但這完全不足以形容在城市的中心廣場上矗立的金字塔和雙子廟的形態和規模。同樣地,他聲稱城市的另一個主廣場是“薩拉曼卡城廣場的兩倍大”,根本沒有表現出這個整潔對稱的城市讓歐洲的中世紀城市看上去就像狹窄骯臟的貧民窟一樣。
但是和歐洲城市的對比是不可避免的,科爾特斯和很多其他的歐洲人都進行過無數的對比,并且結果總是偏向特諾奇蒂特蘭一邊。科爾特斯想象著這樣一個城市可以有多么完美,如果它正是留給西班牙人的話。他告訴國王,很值得一提的是,城市的位置在湖心的島上,它不僅讓這個地方“非常美麗”,更使得征服者們能夠創造一種與世隔絕的城市環境——西班牙人可以“和當地人分開居住,因為有一大片水域將兩者隔絕開來”。[18]
大西洋的另一邊發現了一個規模和工程在歐洲都前所未有的城市,這個消息迅速傳播。目擊者的觀察混雜著傳言,與歐洲城市不平等的對比夾雜著臆想的猜測。一份1521年晚期或者1522年早期出版于德國奧格斯堡的通訊,描寫了兩年前發現阿茲特克都城的“基督徒們”是如何稱呼其為“大威尼斯”(Great Venice)的。這份通訊的匿名作者被連接特諾奇蒂特蘭和湖岸的五條堤道吸引,這也是之前的一幅雕版畫曾試圖描繪的,它也成為存世的關于阿茲特克城市最早的插圖(參見本章的標題頁)。該篇通訊聲稱“大威尼斯”擁有“極其多的黃金、棉花、蠟,還有蜂蜜”,它本身以及環湖四周的城市都“被建造得很好”,“使用的是石灰和沙,屋頂都是純銀制的”。城內的居民都是“強壯的人”,他們“飼養犬類并且食用狗肉,狗是這片土地上唯一的動物”,同時“他們也食用很多的蜂蜜,以及新鮮的人肉”。[19]
受過教育的德國人并不是唯一被灌輸如下引人入勝細節——這個新近發現的、奇妙的大都市里面的居民是食人族——的歐洲人。1525年秋,歐洲威尼斯城的議員們曾坐在一起,著迷地聆聽關于這座城市的描述,這座城市跟他們的城市一樣建在島上,被運河連接起來。向他們描繪這座城市的人叫加斯帕羅·康塔里尼(Gasparo Contarini),他剛剛卸任西班牙國王、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Carlos Ⅴ)的大使一職。查理五世統治的這個帝國的擴張似乎永無止境,令人不安。
大使對議員們說:“無論從面積、位置還是從精巧程度上來看,這座城市都是無與倫比的——它位于一個鹽湖的中心,湖的周長約200英里。”這座城市也毗鄰“一個淡水湖”,這些湖水“每天漲落兩次,就跟在威尼斯一樣”。不過和威尼斯不同的是,幾條堤道將這座遙遠的城市和湖岸連接在一起,“它的居民都是偶像崇拜者”,“他們會用人祭祀自己的偶像”,“他們還吃人,但不會吃所有人;他們只會吃在戰斗中俘獲的敵人”。[20]
到了1525年時,威尼斯的議員們能夠獲得關于這座城市的更為詳盡的記載,記錄者不是別人,正是科爾特斯本人。作為一個遙遠的異教徒帝國和其首都的征服者,科爾特斯的名字響徹整個歐洲。就在前一年,一位威尼斯出版商剛售出科爾特斯寫給西班牙國王的兩封信的意大利語版本。這兩封信,一封寫于1520年的墨西哥,當時正處于西班牙——阿茲特克戰爭期間;另一封寫于1522年,當時特諾奇蒂特蘭的大部分地區已經被戰爭摧毀。這兩封信在到達西班牙不久后就被公開出版。
1522年11月8日,“第一封信”(今天我們一般稱其為“第二封信”)于塞維利亞付梓,當時距科爾特斯第一次踏足特諾奇蒂特蘭已經過去了三年的時間。它的卷首插畫(本書插圖有收錄,插圖1)中有一個作為簡介的加長標題,當中承諾這本書將會講述一個新近發現的“名叫庫盧阿(Culua)的非常富有、非常偉大的省份,它擁有很多大城市和令人驚嘆的建筑,有著豐富的商業和財富,在這當中,最為精美絕倫和富有的城市,名叫蒂米西蒂坦(Timixtitan)”。[21]
科爾特斯的書信很快就銷售一空,這也促使他的出版商哈科沃·克隆貝格(Jacobo Cromberger)在第二年迅速出版了“第三封信”。當這封信于1525年在威尼斯付梓之時,它已經有多個西班牙語版本,另有第二、第三、第四封信多種合集的拉丁語、德語和法語版本。科爾特斯對于發生在墨西哥的事件的記錄是如此地受歡迎,以至于西班牙王室禁止其再版(以免征服者的名聲威脅到國王的威信),但是禁令并未對這一系列書產生影響,在過去的五個世紀里,這些著作繼續以多種語言的形式出版。歷史上多次上演的諷刺事件之一就是,那些毀滅事物的人常常主導了我們對那些被毀事物的感知,而這正是對科爾特斯和他的“特米西蒂坦”的真實寫照。
盡管科爾特斯用數頁的篇幅描寫了這座城市,但是克隆貝格和奧格斯堡通訊的出版商都清楚地知道,僅有這些是不夠的。幸運的是,克隆貝格獲得了一份手繪地圖(看樣子地圖是和科爾特斯的原始信札一起從墨西哥寄過來的),地圖上繪有一幅雕版畫。不過這些附在1522年塞維利亞版本中的地圖和雕版畫的原版都已經佚失,但是1524年的拉丁語版本,以及隨附于威尼斯版本的一些意大利語版本(第四章章前的那幅插圖)最終保留了下來。[22]
結果是,這張地圖在數個世紀的時間里都是神秘和令人著迷的題材。在某種意義上,它同這個被半摧毀的城市本身一樣神奇——用藝術史學家芭芭拉·蒙迪(Barbara Mundy)的話來說,當時的歐洲人對這個“像珠寶一樣鑲嵌在蔚藍色湖面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大都市”十分仰慕。這張地圖類似于某種混合的文化創作,它包含了雕刻師得以使用的來自三個源頭的元素:第一種元素是中世紀的歐洲建筑,它們與奧格斯堡出版的雕版畫中的主要建筑類似;第二種元素是伊斯蘭建筑,正如1493年出版的《紐倫堡編年史》(Nuremberg Chronicle)中的插圖所展現的那樣——君士坦丁堡和耶路撒冷的清真寺和宣禮塔可能充當了科爾特斯筆下那些在阿茲特克城市中無所不在的“清真寺”的模板;第三種元素讓這幅雕版畫具備了制圖規則和城市特征,這些在科爾特斯的“第二封信”中是沒有的,因此只可能來自阿茲特克人(可能是阿茲特克人所制作的、如今已遺失的原始地圖)。例如,地圖當中,方形廣場位于圓形城市當中,而城市位于圓形的湖當中的結構表現的是阿茲特克人對于城市概念的“理想化幾何形態”。[23]
不僅地圖的制圖風格是雜糅的,它的各種細節也是如此——特諾奇蒂特蘭在一個畫幅內同時出現了兩次,也即兩個世界中。因此,這張地圖能夠迅速將我們帶到“會面”和隨后幾個月的歷史事件當中:當時的特諾奇蒂特蘭是阿茲特克帝國的首都,但是已有了西班牙式的外表;“他們用于祭祀的神廟”(Templum ubi sacrificant)仍然矗立,但是上面已經豎立了一個小的十字架。在地圖上,東邊的地平線上,有一面尺寸過于龐大的哈布斯堡王朝的旗幟在飄揚。這幅地圖試圖傳達給查理五世的信息很清楚:這里有一個充滿神奇和財富的城市和帝國;它那腐朽的宗教內核(“祭祀”中心廣場),使得一切征服這里并讓它的居民改宗的行為都是正當的;這項事業已經開始(金字塔上的十字架),不久之后就將會完成(旗幟將從邊緣移至中心位置)。
這張地圖并不單單是對勝利做出的承諾,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財富的象征;而且當時的歐洲,地圖作為情報受到嚴格的控制和保護。科爾特斯告訴西班牙國王,蒙特祖馬在被他控制的那幾個月間,給了他“一塊繪有整個(海峽)海岸的布”,這張地圖肯定是紐倫堡出版商所收錄的海岸手繪圖的來源之一。這兩張地圖都被當作阿茲特克統治者臣服的證據。因此,紐倫堡地圖就是西班牙人所發明的蒙特祖馬投降的地圖象征。[24]
但是蒙特祖馬并沒有投降,而且當這些原始地圖跨越大西洋的時候,特諾奇蒂特蘭尚未落入西班牙人手中。雖然當時蒙特祖馬已經去世,但是這座城市一直都為他所擁有,這一點通過地圖上的一個細節也能得到體現:地圖上的17處銘文或者標簽中(在紐倫堡版本中都是拉丁文),只提到了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以D. Muteezuma的名義被提到了三次,即蒙特祖馬陛下(Dominus, or Lord, Montezuma),阿茲特克帝國的皇帝。沒有他,這個城市就不完整;缺了他,科爾特斯和他的西班牙人同伙是如何進入特諾奇蒂特蘭的故事也不完整。盡管在公開場合他很少露面,但是在這個城市里他無處不在——他的頭像被雕刻在紀念碑上,他的權力在宮廷內被喚起,他的名字被官員們引用,他的聲名在每月一次從不中斷的節慶中被傳頌。在相遇發生的最初的那段時間——在后來發生的事件導致的混亂扭曲之前,在西班牙人和納瓦人以不同的方式記住這些事件之前——所有人都知道這座城市、這個國家以及這個故事都屬于蒙特祖馬。的確,在科爾特斯的“第二封信”首版的扉頁上面,這個征服者隊長只被提到了一次,但是阿茲特克皇帝的名字則被提到了兩次:一次是“在這個城市和行省中,有一位偉大的國王,名叫蒙特祖馬(Mutee?uma)”;另一次是“詳細地講述了前述蒙特祖馬的廣闊領土,以及該疆域內的儀式和典禮”。[25]
※
在第一批西班牙人看到并且進入特諾奇蒂特蘭的時候——盡管他們憂慮不安地接近這座城市的時候,由于害怕埋伏而不斷地查看房頂和道路,并且四處張望——蒙特祖馬主持的儀式和典禮即將進行。由于科爾特斯的“第二封信”是關于“會面”的最基本的記錄,即原始文本,那么首先就讓我們通過他的講述走近這個具有重要意義的日子:1519年11月8日。
西班牙入侵者的美洲大陸之旅在六個月之前就開始了,起點是墨西哥灣沿岸。按照科爾特斯的說法,探險隊之所以能夠深入內陸,經歷一系列令人困惑的外交和充滿敵意的遭遇(包括幾次正面交鋒)而幸存,依靠的是他自己的本事和上帝的庇佑。事實上——我們稍后會詳細地回顧——西班牙人之所以能夠活下來,主要是依靠當地的美索美洲人(Mesoamerica,我們使用這個具有涵蓋性質的術語來指代阿茲特克帝國內部和毗鄰地區的多個族群的人)。因為這一地區的城邦并未系統性地消滅入侵者,而是以各種方式阻礙他們,試探他們或與他們結盟——所有這些都鼓勵他們繼續走向首都。
我們選取11月1日的這段旅程來描述,當時距離“會面”還有一周的時間。就在當天,幸存的300多個西班牙人從喬盧拉(Cholollan,即Cholula)城出發,準備翻越山頭進入墨西哥谷,同行的原住民戰士和搬運工的數量是他們的10倍多。喬盧拉距離特諾奇蒂特蘭的直線距離大約只有50英里,但是步行的距離卻遠多了,主要是因為途中有兩座火山,即伊斯塔西瓦特爾火山(Iztaccihuatl)和波波卡特佩特活火山(Popocatepetl)擋在中間。
西班牙人其實有好幾條路可以走,但是看樣子科爾特斯只知道其中的兩條。一條路是蒙特祖馬的使者們建議的,這是兩條路中相對容易走的那條,都在兩座火山的北部附近。但是科爾特斯懷疑阿茲特克人“一直都想給他們設置陷阱”,于是他選擇了一條由“10個同伴”發現的路。在這里,科爾特斯并沒有提到迭戈·德·奧爾達斯的名字,但是奧爾達斯正是這位征服者隊長早前派遣出發勘探火山的那個人,他還“把很多雪和冰錐帶下來給我們看”——事實上一場火山噴發正在進行當中。[26]
探險隊的第一個晚上(11月1日)是在韋霍欽戈(Huexotzinco,即Huejotzingo)的“幾個小村子”里度過的。當地人過得十分窮困,因為他們和特拉斯卡拉(Tlaxcallan,即Tlaxcala)結盟——這個城邦國是位于中墨西哥的阿茲特克人的主要敵人,于是“蒙特祖馬用自己的領土把他們包圍了起來”。第二天(11月2日),西班牙人和他們的盟友爬上了兩座火山之間的山口位置。令人失望的是,科爾特斯并沒有對這一時刻過多地著墨,而是在后來的“第二封信”當中表達了他對于山谷景色的驚嘆。沒有其他的征服者聲稱在11月2日的時候從山口處看到了城市和湖泊,可能是因為那一天天氣寒冷且陰暗所致。無論情況如何,科爾特斯記錄的重點是從平緩的斜坡進入峽谷較高的邊緣后,這些入侵者們在那里找到了他們可以借宿的房子。現在,他們進入了阿茲特克帝國的腹地,對比很明顯:“有足夠所有人吃的東西,所有的屋子都燒著很旺的火,以及很多用來燒火的木材。”
下午的時候,蒙特祖馬的一隊使者過來了,帶隊的這位大人“據稱是蒙特祖馬的兄弟”。按照科爾特斯的說法,這隊人的目的是賄賂西班牙人,讓他們返回海岸,他們給了科爾特斯“大約300個金比索”并且央求他們回頭,因為“這片土地缺少食物,且前往首都的路況也不好”;另外,這座島嶼城市只能乘船抵達。另一方面,這位阿茲特克親王“之后聲稱,我只需要說出我想要的東西,他們的主人蒙特祖馬就將下令滿足我的愿望”。這隊使者隨后離開,但是科爾特斯聲稱,這些人對來訪者的熱情透露出“他們計劃在晚上對我們發動襲擊”——他聲稱自己通過加強守衛挫敗了這場陰謀。
科爾特斯對于與這位不知道姓名的親王的會面,以及隨后的這個夜晚的描述凸顯了三個主題,這些主題貫穿于他對11月第一個星期的所有記錄當中(事實上,也貫穿于他所描繪的兩年戰爭的整個過程)。第一,科爾特斯相信蒙特祖馬一直都想通過各種方式說服西班牙人掉轉回頭;第二,他認為自己定期收到原住民領袖表示臣服的聲明,因此這默認了他在墨西哥存在的合法性;第三,他覺得原住民的探子無處不在,并且路上到處都設有埋伏。
這三個相互聯系卻也常常互相矛盾的主題,反映了他創作“第二封信”的目的,即將自身的入侵行為和暴力行徑合法化。通過在納瓦人身上展現投降和臣服的態度,科爾特斯便可將他們歸為西班牙王室的臣民。這樣的話,原住民的任何敵意行為就將被視為叛亂——這在西班牙人的意識里有著關鍵的合法性含義。這三個主題也反映出,科爾特斯與蒙特祖馬使團之間缺乏溝通,西班牙人同樣也未能了解蒙特祖馬的戰略意圖。我們知道在1519年秋天,科爾特斯仰仗著兩個翻譯:一個是通曉西班牙語和尤卡坦瑪雅語(Yucatec Mayan)的赫羅尼莫·德·阿吉拉爾(Gerónimo de Aguilar),另一個是馬林欽(又名唐娜·瑪麗娜或瑪琳切),這是位會講尤卡坦瑪雅語方言和阿茲特克納瓦特爾語(Nahuatl)的納瓦女人。我們將在隨后的章節中探討關于翻譯的角色、馬林欽本人,以及蒙特祖馬的神秘戰略等重要的問題。不過到目前為止,科爾特斯在他的“第二封信”中只提到馬林欽和阿吉拉爾一次——稱贊他們10月份的時候在喬盧拉幫助他挫敗了一起據稱是阿茲特克人所為的陰謀活動。由此可見,他呈現給外界一個完全錯誤的印象,即他能夠清楚無誤并且直接地同這些不值得信任的原住民首領進行交流。[27]
11月3日,探險隊緩慢地下山來到了阿梅卡梅卡(Amaquemecan,即Amecameca),這是一個居住著幾千名阿茲特克人的城市。他們在這里再次得到了盛情款待,并“住在很大的房子里”,條件實在太好以至于他們在當地住了兩個晚上。科爾特斯稱,阿茲特克人再次對他們進行了賄賂[“大約40個女奴隸,3000個卡斯特亞諾金幣(castellanos)和他們所需要的食物”],位高權重的當地貴族還諂媚地向隊長承諾說,蒙特祖馬已經下令“為他們提供他們所需要的任何東西”。[28]
科爾特斯對原住民設埋伏的擔憂從未停止。11月5日,探險隊到達查爾科湖(Lake Chalco),該湖與特諾奇蒂特蘭城四周的水系相連,不過他們卻未能看到首都,因為他們的視線被伊斯塔帕拉帕(Ixtlapalapan)鎮所在的那片土地所阻擋。他們似乎在查爾科過了一個夜晚(不過科爾特斯在書中將其省略了),之后在沿湖岸五英里的阿約特欽科(Ayotzinco,即Ayotzingo)過了一夜。該地區人口極為稠密——光是查爾科城的居民就有約一萬——因此到處都是納瓦人,而那些奇怪的外來者無疑會吸引他們的目光。但是充滿惡意的科爾特斯看到的只是間諜和士兵,他深信“那里的人們想要通過和我們的戰斗來檢測自己的軍隊實力,只不過似乎他們想更為保險地完成這件事,意圖在晚上趁我們毫無意識的時候抓住我們”。因此在11月6日晚上,科爾特斯命令守衛對任何試圖靠近他們的當地人進行襲擊,無論這些人是步行還是乘船靠近的。最終“到了破曉時分,他們當中有15~20人被我們抓住并殺死”。[29]
11月7日早上,卡卡馬[更恰當的稱謂是卡卡馬欽(Cacamatzin)],蒙特祖馬的侄子、特斯科科之王(即“特拉托阿尼”)坐著轎子,帶著大批隨從過來了——科爾特斯只把他認作“一個大約25歲的年輕首領”。按照科爾特斯的敘述,卡卡馬捎來的消息與之前和他對話的貴族一樣自相矛盾。一方面,卡卡馬提出帶領科爾特斯去特諾奇蒂特蘭拜見蒙特祖馬,并且向西班牙人保證“我們將能從他的身上看到他為陛下效忠的意愿”——也就是說,蒙特祖馬愿意向西班牙國王效忠。另一方面,卡卡馬和他身邊的阿茲特克大人們“持之以恒地”警告科爾特斯,讓他終止自己的行程,因為這樣“將花費西班牙人更多的精力”。跟以往一樣,科爾特斯暗示阿茲特克人一如既往地不值得信任——雖然他們認可西班牙人的合法存在,但是卻繼續威脅他們。因此,科爾特斯的敘述聽起來十分荒謬,就像是毫無邏輯的混亂辯護。事實上,在看完他對和蒙特祖馬傳奇會面的敘述后,上述作為前奏的內容也就能說得通了,此時距離他們的會面還有一天的時間。[30]
11月7日的整個旅途里,遠征隊都沿著湖岸前行,經過米斯奎克(Mixquic)城,走上了橫亙整個湖的堤壩——查爾科湖正是在這條堤壩的大橋下面匯入霍奇米爾科湖。堤壩的中間是一座小島,奎特拉瓦克(Cuitlahuac)城就坐落在那里。科爾特斯寫道,這座城市“雖然很小,但卻是迄今為止我們見過的最漂亮的,不但房子和塔樓建造得都很好,整座城市的基礎本身就很不錯,因為它完全鑲嵌在水面上”。“吃飽喝足”之后,西班牙人繼續沿著堤壩前行,最終到達了通向首都的那塊半島。半島的尖端附近是伊斯塔帕拉帕,這是一個擁有大約1.5萬人口的大城市,從湖岸一直延伸到特斯科科湖里面。科爾特斯再次詳細記錄了當地人及首領們“因為十分歡迎我”而給予的慷慨相贈,其中包括“三四千個卡斯特亞諾金幣、一些女奴隸以及衣物”。他對伊斯塔帕拉帕的贊美之詞也溢于言表(后來他對首都也是同樣的態度),堅稱城市治理者所住的房子“跟西班牙最好的房子一樣”,還稱贊“他們在石造建筑和木造建筑上的精巧做工”,并詳細記載了精心建造的景觀花園。[31]
伊斯塔帕拉帕面朝特諾奇蒂特蘭,入侵者們因此終于可以近距離地欣賞這個偉大城市的景色。科爾特斯又一次把有關首都的描寫內容放在了后面,但是其他人卻記錄下了自己對于此番風景的評論,其中最著名的評論來自貝爾納爾·迪亞斯。在被后世經常引用的一個段落中,迪亞斯對從特諾奇蒂特蘭到伊斯塔帕拉帕的景致大為驚嘆,既感到好奇又著實驚愕,西班牙人“看到了他們之前從未聽說過或者見過,甚至做夢都沒夢到過的東西”,與此同時阿茲特克人則成群結隊地來打量這些入侵者,“這一點兒也不奇怪,因為他們之前從未見過馬,或者我們這般長相的人”。[32]
11月8日,好奇的阿茲特克人又大批地走出了家門看熱鬧,因為科爾特斯和他的西班牙-特拉斯卡拉聯軍離開了伊斯塔帕拉帕,踏上了通向特諾奇蒂特蘭城的堤壩。科爾特斯寫道:這條路十分寬闊,“足以讓八名騎兵并排行進”。堤壩穿過三個城鎮,每個城鎮都有上千居民,它們的特點是“擁有很棒的建筑,無論是民房還是高塔(指的是金字塔)”,所有建筑“都在岸邊,許多屋子都建在水面上”。入侵者們在一個重兵把守的門前停了下來,這道門與另外一條從湖的西岸延伸過來的堤壩相連接。延展的“會面”歡迎儀式正是以這里為起點的。[33]
會面儀式以“大約一千名那座城市的主要居民”的到來開始,他們每個人“都把一只手放在地上,并親吻大地”。這個儀式持續了“大約一個小時”。門的那邊是一座橋,“走過那座橋后,蒙特祖馬大人便走出來歡迎我們,他的身后大約有200位貴族官員,他們都光著腳,穿著另類”,但是顯然十分富有。“蒙特祖馬和兩位大人從街道的中心走過來,兩只手被這兩位大人分別從兩邊攙扶。”這兩個人在過去的24小時都和科爾特斯見過面:一位是卡卡馬,特斯科科的統治者、蒙特祖馬的侄子;另一位是皇帝的弟弟奎特拉瓦[更準確的叫法是奎特拉瓦欽(Cuitlahuatzin),請不要將其和奎特拉瓦克這座城市的名字混淆],他也是伊斯塔帕拉帕的統治者。他們攙扶著蒙特祖馬的胳膊,“三個人的穿著都很醒目”。
科爾特斯隨后簡要地描述了他與蒙特祖馬那失敗的首次接觸中的尷尬瞬間:“見面的時候,我從馬上下來,準備走過去和他單獨擁抱,但是他身邊的兩個大人卻用手制止了我,讓我無法接觸到他本人。”這三位阿茲特克國王隨后“開始了親吻大地的儀式”。在此之后,他們才一一向科爾特斯問候,隨后200位貴族官員也都重復了一遍這個儀式。當輪到蒙特祖馬的時候,科爾特斯抓住機會送給了這個皇帝“一串珍珠和鉆石項鏈”,并“把項鏈戴在他的脖子上”。蒙特祖馬很快回贈了禮物:當他們“沿著街道往前走的時候,他的一名侍從”拿過來兩串鑲著蝦形黃金的項鏈,隨后蒙特祖馬將它們戴在了科爾特斯的脖子上。他們沿著街道繼續前行,最后到達了“一個盛大華麗的居所”。皇帝“握著客人的手”將其帶到正對著院子的一間大客廳的“一個非常豪華的寶座上”。隨后,蒙特祖馬離開了,但是不久就帶著禮物回來——“金銀制作的首飾、羽毛制品,以及多達五六千件的棉花織物”——隨后坐在了科爾特斯旁邊的一個寶座上。
皇帝隨后發表了一番令人震驚的講話,科爾特斯在一年后將這番話的內容寫了下來,就像是他在當時就做了記錄一樣。科爾特斯用來介紹這一講話的動詞十分不同尋常,他沒有使用decir(講述)或者hablar(講話)這兩個詞,也就是說,蒙特祖馬并不是單純地向他的訪客說話或者講演。與之相反,科爾特斯稱講話內容是正式的、合乎邏輯的、有理有據的交談。在1522年和1523年出版的版本中,科爾特斯使用了ppuso e?sta manera(他這樣提議)這一介紹性短語,在1528年的手稿中則是 prepuso en esta manera(他這樣提議);用現代西班牙語表述,則是 propuso en esta manera(他這樣提議)。因此,蒙特祖馬“建議”(suggested),或“提議”(proposed),或“以這種方式說服”(reasoned in this manner),又或“他做了如下提議”(he made the following proposition),也即這次講話被當作一個提議,并且是有理論支撐的提議。[34]
作為一個自愿性質的投降協議,并且具有合法的邏輯支撐,蒙特祖馬的講話完美地契合了西班牙王室的要求,即相較于和原住民首領開戰,入侵者的部隊應當優先確保他們主動投降。西班牙人甚至有一個叫《須知》(Requerimiento,即英語中的Requirement)的官方條文,在與原住民首領的戰斗打響之前經常被引用或者誦讀。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我們會在后面經常提到這位多明我會修士)對此有過一番非常著名的評論,即自己對“這一儀式的荒誕性哭笑不得”。《須知》為原住民提供了兩個選擇:要么和平地臣服于國王和教會,要么被屠殺和奴役,因而“死亡和毀滅”在法理上“都是你們的錯”(原住民都是這樣被告知的)。西班牙人認為,在這一帝國儀式的幻想中,原住民的領袖們肯定會抓住機會自愿投降,接受符合合法性邏輯且與西班牙人的觀念一致的那些條款——就如《須知》中所敘述的那樣。[35]
然而,這一切從未發生過。不過在西班牙人的想象中,在1519年的特諾奇蒂特蘭,卻發生了這樣的投降。如果西班牙人真的當著原住民的面宣讀《須知》全文,就顯得太荒誕不經了(拉斯·卡薩斯就曾被這一浮夸的行為所激怒);同樣地,如果蒙特祖馬真的自愿通盤接受《須知》的法理原則,那這同樣也是荒唐可笑的。但是正如人類學家帕哈·福爾德里(Paja Faudree)最近提出的,《須知》的受眾并不是原住民,而是“其他歐洲國家、西班牙國內的批評者,最為關鍵的受眾則是王室自身”。因此,蒙特祖馬的講話就和《須知》一樣,是針對西班牙(主要是王室)觀眾而進行的西班牙式合法性儀式表演,目的是正式改變西班牙——阿茲特克的政治關系——當然是以西班牙人的角度進行的。[36]
科爾特斯(和他幸存下來的戰友們)所杜撰的蒙特祖馬的講話,是值得整篇細讀的:
“很早以前,我們就已經從祖先們留下來的典籍中得知,我們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其他人,都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而是從遠方遷來的外地人;我們同樣也知道,祖先們將這些土地獻給了一位已經回歸故土的領袖,我們都是這位領袖的臣民。過了很長時間之后,這位領袖又回來了,但是他離開的時間是如此之長,以至于所有留下來的人都與當地的女人通婚,生下了孩子,并且建造了他們居住的村莊。當這位領袖想帶著他們一同離開時,這些人卻并不愿意走了,甚至不愿意承認他的領導者地位,于是領袖離開了。但是我們一直都相信,他的后代還會回來征服這片土地和作為屬臣的我們,由于你來自太陽升起的地方,并且談到了派你前來的那位偉大的閣下或國王,因此我們相信并且確定無疑地認為,他就是我們的天命之主——尤其是當你告訴我們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我們的存在。因此你有可能會確定我們會服從你,并且把你當作我們的主,而不是那個你提到的偉大的國王,無論怎樣,這一點絲毫沒有錯誤或者隱瞞。你可以在這片土地的各個地方——也就是我所統治的所有地方——發號施令,因為事實上所有人都應當服從你,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供你驅使。因此,你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在自己的家里面;你盡可以放松,從長途跋涉和我們所經歷的戰斗中解脫出來,好好休息。你從潘通昌(Puntunchan)[1]開始到這里,一路上發生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我也知道森坡阿蘭(Cempoal)[2]和塔斯卡爾特卡爾(Tascaltecal)[3]的人也在你面前說了我很多壞話。除非你親眼所見,其他的請你一概不要相信,尤其是你的敵人所告訴你的那些事情;我也知道他們告訴過你,我住在黃金建造的房子里面,屋子里面的地板和其他陳設也都是黃金的,因此我自己也成了神;還有其他種種。但是你看到的房子是用石頭、石灰還有黏土砌成的。”隨后,他掀開了衣服給我們看了一下他的身體,并跟我們說:“看看我,我跟所有人一樣擁有血肉之軀,我也是觸手可及的普通人。”——他用雙手抓著自己的胳膊和身體——“看到他們是怎么欺騙你的吧!我的祖父母的確是給我留下了一點黃金制品;只要你想要,我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我會去其他的房子居住;我會在這里給你和你的人提供你們需要的任何物品,你們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因為你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身處于自己的土地上。[37]
科爾特斯稱自己隨后對上述講話中的一部分作了回復,即“對我來說最高興的那一部分,尤其是讓他相信國王陛下就是他一直盼望的那個人”。之后,蒙特祖馬離開,“會面”告一段落。在科爾特斯的講述中,這段故事有點虎頭蛇尾(至少當讀者翻到這一頁的時候是如此),因此結尾顯得非常奇怪。在獲得了相當多的“雞肉、面包、水果還有其他必需品”后,科爾特斯和他的戰友們“在那里度過了衣食無憂的六天”。問題在于,誰是主人、誰是客人仍是個未知數(直到現在對我們來說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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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故事到這里結束——西班牙入侵者在熱情好客的阿茲特克人那里度過了愉快的一周,然后回到海岸,把這些神奇的故事講給在古巴和西班牙的朋友們聽——就好了。當然,結果并不是這樣,“會面”的重要性也在其中:科爾特斯和蒙特祖馬見面的那一個時刻,被證明是人類過去的歷史中最具里程碑意義的會面之一,并且永遠地改變了人類的歷史。
為什么這次“會面”會成為一座里程碑?一部分原因是歷史和諸多會面之間存在著普遍的聯系。歷史上有連篇累牘的理論可以幫助我們在這里探討這個話題。過去的一個多世紀里,歷史學家們樂此不疲地爭論歷史,同時歷史學家也成為被討論的對象。讓我們從這些討論中走出來,思考這一點:歷史就是相遇。過去的歷史包含了各種各樣的相遇——無論是簡單的還是復雜的、和平的還是沖突的——正是這些相遇把人們帶到了一起。于是,歷史就跟一門學科一樣,是關于所有相遇的“敘述”(narrative)的集合,但是這些敘述的集合是雜亂無章的——充斥著省略、編造和自相矛盾。人類的記憶普遍是不可靠的,“傾向于歪曲”。結果,傳統敘事(我在本書中一直都是這么叫的)逐漸超越了其他敘事,無聊且一團亂麻的現實被塑造成了引人入勝的故事。英國歷史學家E. H. 卡爾(E. H. Carr)在半個世紀前指出,如果沒有詮釋者,歷史便不可能存在。對于卡爾來說,歷史是“歷史學家和歷史事實之間不斷交互的過程”,因此“如果沒有歷史學家的存在,事實就是無生命的、無意義的”。我在這里想要指出的是,歷史——過去所有相遇的集合——對于我們來說只有通過上述“不斷交互的過程”才是存在的,也即那些聲稱的、表面上的事實和它們的歷史學家之間的交互過程。[38]
但是這里所說的歷史學家并不是單指現代的教授和作家,我指的是所有歷史的見證者和記錄者,他們的敘述和詮釋讓過去所有的相遇都留存于世。至于“會面”和圍繞它所發生的系列事件,“歷史學家們”的記錄囊括了各類敘事,從科爾特斯本人的記錄到筆者的這本書、法律文書中的所有評論、戲劇和詩歌中的各類評論,以及從最早的殖民地法律到科爾特斯、馬林欽以及他們兒子的塑像(這些塑像在20世紀末的時候還在墨西哥城引發了爭論,我們將在后面的一章中詳細闡述)等,不一而足。
看起來,“你越是不斷地轉換看問題的角度,你所揭示的真相就越多”(出自費利佩·費爾南德斯-阿梅斯托),事實上這樣的觀點和歷史被書寫的時間一樣長。然而,作為我們這個時代美洲研究最具創新性的歷史學家之一,費爾南德斯-阿梅斯托重申這一點的做法是正確的。傳統敘事獲得了《圣經》般的韌性,科爾特斯勝利和蒙特祖馬投降的說法一直都是征服者的福音書。就如卡爾在半個世紀前警告過的那樣,不但破除“歷史就是事實本身”這一迷信非常難,消除人們對于“特定歷史就是特定事實的組合,并且這些特定歷史最終組成了‘真歷史’”(再次戳中了迪亞斯)的迷信也非常難。關于西班牙人征服美洲的傳統敘事一直尤為頑強,原因在于編年史(從科爾特斯到現代)擁有“本質上的說服力”——這是一種被它的主要研究者羅萊納·阿多爾諾(Rolena Adorno)稱為“占有論證法”(polemics of possession)的文學。因此,研究這些征服歷史的歷史學家們在最近幾十年間發展出新的觀點——重訪那些老生常談的文本、深入挖掘那些已經磨損不堪的資料、分析用美索美洲的語言寫成的資料,所有這些努力都是試圖創造一個我們所謂的“新征服歷史”。[39]
然而,傳統敘事就如同1521年特諾奇蒂特蘭保衛戰中阿茲特克人的反抗一樣:白天的時候,進攻的一方會占領城市的某個部分,挨家挨戶、一個街區一個街區地打仗;到了晚上,阿茲特克人則會把大部分的地方奪回來。同樣地,盡管最近這段時間歷史學家們針對傳統敘事的多個方面都進行了解構,但是后者仍然堅守自己的陣地,甚至還俘獲了新的領域,因為當代許多讀者、聽眾和觀眾就如數個世紀以來一樣,繼續沉迷于其簡化的連貫性和不可避免的高潮所帶來的致幻效應。[40]
古老的特諾奇蒂特蘭城被毀滅的悲劇并非源自傳統敘事中那些整齊劃一的勝利時刻,而是源自西班牙——阿茲特克戰爭的復雜性以及關于它的各類歷史和形象的混雜。橫亙在我們和那些過往發生的相遇之間的敘事和詮釋,它們帶來的混亂對于我們理解在此揭示的故事有著深刻的含義,因為其暗示關于科爾特斯和蒙特祖馬“會面”的傳統敘事是不真實的、被扭曲的,甚至是對于事件本身明顯地夸大和虛構。那一天真實的會面肯定以不同的方式被見證、理解、解讀、記憶和記錄,這一切造就了一幅遠比科爾特斯所描寫的復雜得多的畫面。西班牙的征服和控制、正統性和優越性、對事實和知情權的壟斷,對上述因素的推廣最終造成了其他的記憶、觀念和現實的邊緣化及沉寂。簡而言之,把“會面”刻畫成蒙特祖馬投降的樣子很可能一直都是個謊言。
這也就是為什么說“會面”是里程碑事件的一個特別的原因:“征服墨西哥”的傳統敘事,與對于科爾特斯和蒙特祖馬的傳統描繪一樣,實際上都源自對“會面”的記錄。如果我們重新思考“會面”,我們就可以重新思考它的主角和這場入侵戰爭。實際上,我們還可以由此重新思考整個美洲征服史和美洲早期殖民的歷史。隨著傳統敘事的多米諾骨牌不斷倒下,我們可以走得更遠。
試想一下:西班牙征服者并不僅僅被看作像是“銘刻著征服者的基因”,而是那種“懷舊的幻覺”經常被擴展到包括“現代歐洲的”基因里。換句話說,西班牙的征服為其創造“第一個現代全球格局”提供了資本,隨著領先地位不斷從一個國家傳遞到另一個國家,西方世界的優勢地位不斷被確認。數個世紀以來,在大西洋的兩邊一直都有一個根深蒂固的猜測,即認為西班牙在16世紀的崛起和西方在現代社會的勝利并不僅僅是由一個偶然的鏈條聯系起來的,而是相互印證、相互回應,每一方都在講述同樣的原始故事。傳統的“征服墨西哥”的敘事方式之所以能夠產生共鳴,是因為它是一種普世的敘事,即文明、信仰、理性、現實和進步的未來戰勝了野蠻、偶像崇拜、迷信及倒退的過去。[41]
在人類歷史上,這樣的敘述可能會更為熟悉。因為它鞏固且支持了在20世紀的最后幾個十年,全世界上千萬的人們所擁抱的多媒體寓言——《指環王》、《哈利·波特》和《星球大戰》的書籍、電影和游戲就是例子。這些虛構宇宙的核心就是文明和野蠻、善與惡的沖突,用高度種族化的詞匯進行設定(即便是種族的“他者”都是虛構的擬人化的物種),并且都用令人安心的勝利作為結束,難怪用傳統方式敘事的“征服墨西哥”對于當代觀眾來說看上去是那么驚人地熟悉。[42]
因此,盡管科爾特斯和蒙特祖馬在接下來的章節中將會一遍遍地出現,但是這并不是一本只關于他們的書。它涵蓋的范圍更大——像毒品一樣盛行并在暗中到處存在的傳統敘事,正是它將侵略、征服和不平等正當化,同時它關乎的東西也“小”——那些生活于征服年代的男男女女,他們的生命和故事被邊緣化、被忘卻,從來沒有被講述。他們之所以被囊括其中并不是敘述所需,而是因為他們作為工具,讓我們能從無數新的角度拆解傳統敘事和觀察“征服墨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