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的橋上很熱鬧,下了班的人大都從南往北,步行或是騎車。車把手上掛著鋁制的飯盒,也有的掛著剛從碼頭買回的江鮮。還有的車后座上帶著孩子。偶爾能看到一兩輛小汽車,夾雜在自行車大軍中,不耐煩地摁著喇叭。
很難想象,二十幾年后這里會變成一幅車流擁堵的景象。
江夏逆著人流朝南城方向奔跑著,一面跑,腦袋里也沒閑著,念頭一個又一個流星般地蹦出來。
其實,當年的案子有很多不對勁的地方。
林風死于搶劫,這不單是大家伙的猜測,也是當時的警方調查過后得出的結論。
因為查到他出事的那天,剛好有一家雇主給他結了之前的工資。而且因為孩子考試成績提升,還額外給了個紅包。所以他當時身上應該帶著不少錢。但是他被發現的時候,隨身的書包里沒有找到那筆錢。
這看似合理,但江夏卻覺得有問題。
據她所知,林風當時已經大四畢業,而且被學校推薦了保研。
那可是重點大學的研究生。在那個大學生尚且不算多的年代,研究生算得上是“稀有生物”了。試問,一個有著如此大好前途的天之驕子,真的會為了區區幾百塊錢,去跟劫匪搏斗拼命嗎?
別說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林風,但凡稍微長點腦子的人,應該也不會這么做吧。更何況,研究生在那時候是有一筆生活補貼的,所以林風在當時應該并沒有那么缺錢才對。
所以,他真的是死于搶劫嗎?
而且,林風是因為晚歸才出的事。可之前他每天都很準時地回家,為何偏偏那天就晚了呢?據說那天他離開雇主家的時間和往常一樣,那路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在那個缺乏監控的年代,這一切沒人知道。
這些問題也不是江夏此刻才想到的,而是在林風死后的二十多年里,一直藏在她心底的。
是的,這么多年她一直放不下這件事。
不過眼下,這些問題已經不需要她去想了。她只要知道林風回家的時間和路線,把人提前截住就夠了。
幸好在這個時代,從南城到江北只有兩條路:要么從橋上走,要么坐擺渡船。但無論選擇哪一條,都必須經過同一個地點,那就是南城的橋邊碼頭。
江夏很慶幸,此刻自己是十八歲的身體。而且這副身體在不久前還完成了體育考試,拿到了三項全優的成績。要是換成四十多歲的身體,恐怕不等到地方,就該跑斷氣了。
終于,她在即將六點半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了碼頭上。
六點半,是林風結束家教的時間。從現在開始,她只需要等在這兒,就能截住回家的林風。從而改變他的行程,讓他躲過那一場殺身之禍。
這就叫做“從源頭解決問題”,簡單直接,完美。
只不過此刻的江夏有些狼狽。
她活像只落水狗,從頭到腳全都是濕的。頭發一縷縷地貼在臉上,汗和水混在一起順著脖子往下淌,短袖衫也因為濕透而露出了里面的內衣輪廓。惹得周圍人紛紛投來的異樣目光。
然而江夏根本不在意這些小節。她一屁股坐在碼頭的墩子上,呼哧呼哧地喘息著,一面眼不錯珠地盯著每一個出現在附近的人。
傍晚時分,碼頭上不斷有小漁船靠岸,帶來了白天打到的江鮮。活蹦亂跳的小魚蝦們被裝在一個個竹編的簍子里供人挑選。船老大則摘下斗笠蹲在一旁抽著煙。黝黑的臉上,皺紋像溝壑一般。
下班的人們在一個個攤位前駐足。觀察片刻后一番討價還價,然后論斤稱走。本地的小河蝦個頭不大,但味道極鮮美,煎炸炒燉皆宜。
眼前的情景,讓江夏不由得幾分傷感。
要不了多久,這幅景象就會消失——因為城市升級,碼頭在兩年后會被拆除,而且考慮到環境保護,江上也不再允許漁船捕魚。
其實不止碼頭,許多屬于這個時代的再尋常不過的生活點滴,很快都將成為人們懷念和追憶的東西。
其實“懷舊”是個偽命題。它代表了人們的劣根性——即,不珍惜當下,卻又喜歡追憶從前。
突然,人群中出現了一個白衣的身影。
江夏的眼神猛地定住。生怕看錯了,使勁兒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
沒錯,是他!是林風。他剛剛從靠站的公交車上下來,與人群一起沿著江邊朝著碼頭這兒走來。
饒是已經做了思想準備,然而在看到那個身影的一剎那,江夏的心還是一陣狂跳。
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又見到了他!
林風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他轉身看著馬路對面,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過馬路到對面去。然而江夏已經等不及了。機會只有一次,她絕不能再讓他從眼前消失!
想著,她不顧一切的沖了過去。在林風抬起腿正準備過馬路的時候,一把抓住了他。
林風嚇了一跳,轉頭見是江夏,又愣了。
你怎么……怎么弄成這樣?
他注意到了江夏的一身狼狽,連忙問她出什么事情了。江夏卻像是根本沒聽見,依舊緊緊地抓著林風的手。
那手是溫熱的,甚至可以感覺到腕間的血管在跳動。林風還活著。太好了,她終于抓住他了!
林風見江夏眼神直愣愣地不說話,便伸手去解自己的襯衣,想把襯衣脫下來先給江夏披上再說。
然而江夏卻怎么都不肯撒開手。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叫著江夏的小名,讓她先松開手。卻不料下一刻,江夏竟然開始流淚。
林風有些慌,連忙掏兜,翻書包。可是他一個男生,平日里沒有帶小手絹的習慣,掏了半天連紙巾也沒有。只能干著急地讓江夏別哭,有什么事好好說。
江夏的眼淚卻流得更兇了。
林風不知道,這一刻對于江夏來說有多么不同尋常。
這是她夢到過許多次的情景。
她終于做到了。
這一刻,她抓住的不只是林風,還有自己充滿遺憾的青春。
有人說過,“人終將被年少時不可得之物困一生。”
但從這一刻起,江夏不會了。那些年少沒完成的愿望,那些多年來積攢在心里無以言說的傷心委屈,全都在這一刻得到了補償。
同時,積攢已久的情緒再也繃不住了。四十歲的江女士不能輕易流眼淚,但十八歲的江夏可以。
她站在那里,不管不顧地嚎啕大哭起來。
這個傍晚,他們是坐著擺渡船回去的。
一路上江夏都緊緊抓著林風的手,生怕一松手,他就會消失不見。林風一開始有些慌亂,但最終也沒有把手抽走。他也沒有再問江夏緣由。兩個人就這么一路沉默著回到了斜陽巷子。
直到看見了巷子里的燈火,聽到了巷口傳來街坊們熟悉的聲音,江夏才恍然如夢初醒,一下子松開了手。接著,又小心地與林風拉開了一步的距離。
林風的家在巷子尾,比江夏家還要再過兩個門洞。但江夏卻執意要把他送到家門口。林風對此十分不解,剛想開口問,卻見江夏又露出一副要哭的樣子,只好閉上了嘴。
當然如果他非要問,江夏也早編好了一通理由。只不過她發現了“哭”這一招對林風更簡單有效罷了。
于是,江夏心滿意足地看著林風走進了院子,又一路目送他進了家門,聽到屋里傳來他跟父母說話的聲音。這才轉身離去。
黑暗中,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勾起了嘴角。
林風的父母只有他這一個孩子。
“當年”林風死后不久,他母親就患上了精神分裂。幾次試圖自殺,后來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而他的父親也因為受到的打擊太大,沒幾年就去世了。所以,她救下的不只是林風,而是一個家庭。
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眼前的一切是真實還是夢幻,忽然變得不再重要了。哪怕明天一睜眼,又回到了四十歲,還得面對那一攤該死的生活,她也無所謂了。
管它呢!至少,讓她開心一晚上吧。
第二天大清早,江夏睡得迷迷糊糊,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嘈雜,似乎還夾雜著女人的尖叫和哭聲。頓時她腦中警鈴大作,猛地睜眼。
她沒有“回去”,依舊在十八歲,眼前依舊是斜陽巷子里熟悉的小屋。但她卻顧不上這些,一骨碌爬起來,胡亂套上T恤短褲就往外跑。
剛跑到門口,差一點跟提著豆花和油糕進門的母親撞個滿懷。江媽被嚇了一跳,煞白著臉瞪她:大清早的,你冒冒失失的干嘛?!
江夏連忙問母親外面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可不,巷子口出事了。昨晚上有人死了。
母親撫著心口說道,臉色不太好看,也不知道是看見死人嚇得,還是剛剛被江夏撞的。
母親的話讓江夏如雷轟頂。難道,林風還是沒有躲過去嗎?她強壓著心跳,假裝平靜地問母親死得是什么人。
一個女孩子,好像是城中村的人。母親說道。
江夏呼出一口氣,心又落回到了肚子里。
可是緊接著,她覺得不對勁兒。林風沒事了,可是又出現了其它受害者,這難道是巧合嗎?
她追著母親繼續打聽。
可江媽也不知道更多細節。她去巷子口買早點的時候,看見一大群人圍在那兒。出事的地方一灘血。尸體已經被拉走了。這些事她也是聽圍觀的其它人說的。
不過,倒是瞧見一對中年夫婦跪在那兒哭天搶地的,估計是女孩子家里人吧。
唉,這些該死的混蛋,作孽哦…
母親嘆著氣,轉頭去給江夏盛早飯了。
吃過早飯,江夏去了巷口。
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樣。案發地,正是巷子口附近那個塌了墻沒人住的院子。隔得老遠就看到院子口拉著明晃晃的警戒線。
勘驗工作應該已經結束了。圍觀的人也散去了大半。畢竟,大部分人還得上班。只剩下一些老人在那兒長吁短嘆地議論著。
江夏沒去湊熱鬧,只是裝作路過,朝里面看了一眼。能看到靠著斷墻的地面上有一灘深色痕跡,像是凝固的血跡。
她面上平靜,暗自吃驚。
太像了。
簡直跟當年林風遇害的現場一模一樣。同樣的時間,地點,就連那灘血跡的位置都差不多。這是巧合嗎?即便巧合,也未免過于奇怪。
整個下午江夏都在琢磨這件事。
難道真的是劫匪干的?
雖然她改變了林風的行動軌跡,但劫匪依然隨機殺死了另一個晚歸的路人。這似乎是比較符合邏輯的答案。
她想起了母親口中那對哭天搶地的父母。雖然沒親眼見到那一幕,但心中卻愈發感到愧疚。似乎對方的死,也有她的責任。
她想起上大學時,老師講過的那個著名的倫理實驗——“電車難題”。
一輛失控的電車即將撞向鐵軌上的五個人,而旁邊還有另一條鐵軌,上面有一個人。這時,如果有一根控制鐵軌的拉桿在你手里,你會怎么選?
這道題的難點并不在于控制拉桿的人怎么選,而在于他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去決定別人的生死和命運。
一時間,江夏覺得自己無意中成了那個“命運的扳道工”。她救了林風,卻間接害死了另一個無辜的人。
昨晚的喜悅已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