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沒想到自己竟是最晚一個到的。一踏進包廂門,便被一群熟悉的臉龐圍住了。
或許是多年沒見了,大家伙的寒暄格外熱情,不是恭維她“沒變樣兒,還那么年輕”,就是自我嘲諷“瞧我這肚子大的”,“看我頭發(fā)都白了”。
然而熱情中卻透著一絲拘謹。有人臉上堆著笑,可是一雙手卻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才好。
也難怪,曾經(jīng)一條弄堂里長大的,如今卻活成了不同身份,不同階層的人,就連開個玩笑也得擔心合不合適。
但好在方洋是生意圈里摸爬滾打的人,調(diào)侃這個,打趣那個,一張嘴就沒停下,絕不讓一句話落在地上。很快,大家伙就被他逗得放松了下來。
開始上菜了。方洋提了個頭,大家伙舉起杯子打了一圈。接下來就各自隨意。這畢竟不是應酬,沒人勸酒。
兩杯下肚,有人笑著問“方大老板”最近公司發(fā)展的如何,又實現(xiàn)了多少個“小目標”?此話引起了大家伙的興趣。然而還不等眾人展開“吹捧”,方洋卻一臉苦笑。
別提了。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嘆了口氣。
近兩年地產(chǎn)行業(yè)不景氣,他們所在的集團也是一路下坡。他們工程公司就更別提了。以前市場好的時候,現(xiàn)金流充足,回錢快,大家都是墊資進場。結(jié)果導致好多賬如今都爛在那里。有他們欠了別人的,也有別人欠他們的。現(xiàn)在,他一年倒有半年的時間都在天南地北地要賬。
方洋說的應該是實話。
剛剛上樓的時候他還詢問江夏,最近行里貸款審批得嚴不嚴,一般需要多長時間。估計是出現(xiàn)了資金問題。可是他那么大的公司,要堵的窟窿肯定小不了,江夏的單位就是地方小銀行,江夏又只是一個小網(wǎng)點主管,根本幫不上他什么忙。
方洋這么一說,觸動了在座的其它人,不少人也跟著唉聲嘆氣起來。
外號叫“小胖”的韓立,之前一直在海城一家“五百強”企業(yè)供職。結(jié)果前年被公司裁員了。在家里待了一年多,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又適應不了“家庭煮夫”的位置。整個人狀態(tài)越來越頹。他老婆是海城本地人,受不了他那副樣子,最終兩人分道揚鑣。
去年年底,他孤身一人回到了江源。
他端起杯一飲而盡,然后說自己最明智的一件事,就是當年父親去世之后,沒賣掉南城的這套小房子,好歹如今還能有個窩。
有人關心他現(xiàn)在干什么。他說還是干原來的老本行。
跟一線城市比起來,江源就是個小地方,他這個行業(yè)的人才沒那么多。再加上他有經(jīng)驗,工作不算難找。只不過薪資待遇方面不能比,一個月到手也就幾千塊。
如今他踏踏實實留在江源,前妻帶著孩子在海城。他一個月去一趟,看看孩子,再給點生活費。日子就這樣湊合過下去了。
眾人紛紛替他惋惜。他自己反倒不在意地笑著,說這有啥,現(xiàn)在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也挺好么。頓了一下,他想起了什么,問大家伙還記得周敏兒么?
這個名字一出,頓時在座的男士們來了精神。
誰能忘了周敏兒?那可是當年的“村花”,七巷八弄多少男孩的夢中情人,暗戀對象呢。大家伙哄笑著。
她“進去了”,韓立說。
此話讓眾人紛紛愕然。江夏也很疑惑,說周敏兒不是出國了嗎?
周敏兒是城中村的人,江夏和她認識,但不算太熟。只記得當年城中村拆遷之后,周敏兒嫁了一個外籍華人老公,結(jié)婚之后就隨著丈夫出國了。
是出國了,但前年又回來了。韓立說道。
說是代理了國外一個“知名”保健品牌。在海城寸土寸金的商業(yè)街上租了一間大辦公室,里面掛滿了她跟各種政商名流的合影。還給自己弄了一堆很唬人的頭銜。到處講座,上課,忽悠人買她的產(chǎn)品。還發(fā)展了不少下線。
那不就是傳銷嗎?有人小聲道。
沒錯,就是傳銷。韓立點頭。
她人長得漂亮,又能說會道。不少中產(chǎn)家庭的太太們都很吃她這一套。韓立的前妻聽了幾節(jié)課就心動了,買下了一堆產(chǎn)品。要不是韓立死活拉著,差一點也得把身家賠進去。
結(jié)果沒出兩年,周敏兒就被抓了。據(jù)說涉及的金額好幾千萬。
曾經(jīng)的“青春女神”就這么“隕落”了。男士們集體沉默了一陣。
眼見出去闖蕩的人都混得這副模樣。留在江源的其余人也放下了面子,紛紛開始“自曝其短”——
有人說自己沒有本事,只能二十年如一日,窩在一個單位里不敢挪動。賺著一份微薄的薪水,過著“一眼望到頭”的日子。
旁邊的人說你這蠻不錯的了,至少穩(wěn)定。
他自己倒是能折騰,什么流行就干什么,總覺得能趕上“風口”賺大錢??傻筋^來,賺大錢的永遠是別人,自己是干什么賠什么。如今負債一堆,連房子都抵押出去了。現(xiàn)在,特別想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好歹能一點點把債還上。
對面的女人“嗤”地笑了,說你們這些男人就是太貪心,想要的太多。她倒是巴不得過“一眼望到頭”的日子,可是老天不讓啊。
她不到二十歲就聽家里的安排結(jié)了婚?;楹笥趾芸焐撕⒆?,接著就是全職帶娃,不圖大富大貴,只一心相夫教子,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誰知人到中年了,狗男人跟她攤牌:在外面有人了,連孩子都有了。
她當了十幾年的家庭主婦,啥也不會,根本斗不過狗男人和小三。打過了也鬧過了,最終還是給人家騰了地方。
更可恨的是,狗男人料定她舍不得孩子,以此拿捏。她為了爭取撫養(yǎng)權(quán),連錢也沒分到多少。
剛離婚那會兒,孩子還在上高中,正是關鍵的時候。光是一個假期的補課費就要了她半條命。那時,她每天一睜眼就得惦記著怎么賺錢,連哭的時間都沒有。
好在如今熬過來了,明年孩子就大學畢業(yè)了。到時候,她就可以歇一歇,享清福了。
她說著,撫了一把剛?cè)具^色的頭發(fā),苦笑著說,自己的頭發(fā)都是在那兩年一下子變白的。如今若是不染色,一出門就得被人叫奶奶。
說來說去,原來大家都一樣,人到中年,誰也沒比誰好多少。
有人問起一個沒來的小伙伴王超。說這家伙平時最喜歡熱鬧了,方洋你怎么沒叫上他?剛剛還在笑的方洋聞聲眼神一暗,沉默了兩秒才說,人不在了。
什么?不可能!大家伙紛紛驚訝,有人過年那會兒還給他打過電話,人還生龍活虎的呢。
方洋點點頭,說自己也是打去電話才知道的。兩個月前,王超出差,在高速上跟一輛大貨車撞了。人當場就沒了。
更糟的是大貨車的保險過期了。車主哭窮說車貸都沒還完,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如今正在打官司。王超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沒了頂梁柱,日子很難。
方洋本來不想說的,打算明天獨自過去看望一下,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眾人一聽紛紛表示要一起去,沒空去的人也立刻掏出手機要轉(zhuǎn)錢給方洋。
眾人還在為王超難過,韓立又來了一句,你們還記得鄭誠么?
這回包括江夏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愣了,過了片刻才有人想起:是住在巷尾的那個鄭誠嗎?
韓立點頭,就是他。
大家伙不記得鄭誠,這也難怪。
鄭誠的年紀比他們這些人略大,當年就是個悶葫蘆,跟誰也不來往。巷子拆遷之后,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要不是韓立提起,大家伙哪里還會記得有這一號人。
韓立說,十年前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在醫(yī)院辦手續(xù),意外碰上了鄭誠。那時鄭誠人瘦得一把骨頭,要不是他先跟自己打招呼,自己根本就認不出來。
原來鄭誠一直留在江北,一直沒成家,也沒孩子。
當時鄭誠看見他挺高興的,一個勁拉著他說話。可那天韓立得趕在辦事處下班前辦完手續(xù),就沒顧上多說。等忙完了他又專程去了一趟醫(yī)院。然而鄭誠卻已經(jīng)出院了。
問了同房的病人才知道,鄭誠是癌癥末期,住不住院都沒什么區(qū)別。如今估摸著,怕是墳頭草都已經(jīng)長高了吧。
大家伙默然。一時間不知道該感嘆別人,還是該慶幸自己。
人和人的境遇竟然如此不同。四十出頭的年紀,有人當大老板,有人在吃牢飯,有人傾家蕩產(chǎn)一無所有,還有人已經(jīng)一抔黃土了無痕跡。
比起來,他們這些人還算幸運的,至少他們還活著,還有力氣在這兒抱怨。
說了半天,最后所有人一致認為就數(shù)江夏“過得最好”。
江夏命好。
當年高考,她的分數(shù)不夠線,原本只能讀個高職衛(wèi)校??墒钦泌s上巷子拆遷,家里分了一筆補償款。于是便花錢把她送到了外省,讀了一個民辦的財經(jīng)院校。
幾年后畢業(yè),一回來又正好趕上江源成立地方銀行。她的專業(yè)對口,于是順利入職。還是“元老級”的職工。如今在網(wǎng)點當負責人。妥妥的事業(yè)有成。
而家庭方面,江夏也同樣“讓人羨慕”——跟一個南城的“官二代”結(jié)了婚。丈夫如今在某證券公司當“一把手”。婚后生的女兒圓圓,去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學,985院校。
事業(yè)穩(wěn)定,家庭美滿,女兒爭氣。哪里還有比這更完美的人生?
然而聽著眾人的夸贊,江夏也像方洋一樣苦笑了兩聲,但卻沒有說什么。
說什么呢?
難道要告訴他們自己的真實生活么?
生活,從來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從來都是把光鮮的一面亮給人,不堪的留在暗處。她原本也想跟大家伙一樣倒倒苦水,發(fā)泄一番的。卻沒想到被眾人扣上了一頂“過得最好”的光環(huán),苦水倒不出來了。
算了,還是憋在自己肚子里好了。
席到一半,所有人都面酣耳熱,徹底放飛。有人舉著杯子滿場跑,有人三兩捉對,勾肩搭背。有人追憶從前,有人暢想未來,最不能喝的那一個甚至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開始打起了呼嚕。江夏在一旁看著,不禁莞爾。
然而嘴角才勾起,卻聽某個人大著舌頭說了一句:這么多年了,林風那案子還沒破呢?
剛剛還吵鬧的包廂里,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每個人臉上都掛上了一層晦暗不明的神色。那人也旋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噤了聲。
其實,整個晚上大家都默契地回避這個名字??善€是有人忍不住提了。
片刻沉默后,已經(jīng)喝紅了臉的方洋忽然站起身,把手邊的杯子倒?jié)M,舉至半空:
來,咱們大伙一起給林風哥哥敬一個吧。感謝他當年對咱們的照顧。
話音一落,所有的杯子都齊刷刷地舉了起來。
或許是酒精的催化,不少人紅了眼圈。
那么好的一個人,可惜了……有人嘟噥著。有人喝干了杯中酒,忽然大聲地罵了句臟話,媽的老天沒眼,好人沒好報!
江夏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