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鈴響過許久，林舟才背著書包走出校門。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貼在地面上，像條沉默的尾巴。書包帶早已被后背的汗浸得發潮，隔著襯衫傳來黏糊糊的觸感，他攥著書包帶的手心更是濕滑一片，指腹按在布料上，能清晰地感覺到纖維被汗水泡軟后的紋路。

晚飯時，林舟扒著碗里的米飯，筷子在指間打滑。他抬頭看了眼坐在對面的父親，對方正低頭研究報紙上的天氣預報，眉頭因為窗外的陰云微微皺著。母親把一塊排骨夾進他碗里，湯汁濺在桌布上，洇出個淺黃的圓點。

“爸，”林舟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我手上的汗還是好多。”

林父放下報紙，視線落在兒子握著筷子的手上。那雙小手的指縫間泛著水光，連竹制筷子的表面都蒙上了層濕滑的薄膜。他“嗯”了一聲，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明天我去超市給你買包小手巾，放學路上、寫作業的時候都帶著，出汗了就擦一擦，能好點。”

“我試過用紙巾擦的，”林舟低下頭，盯著碗里的排骨，“剛擦完，過一會兒又有了。”

“多擦幾次不就得了？”林父重新拿起報紙，版面上的黑體字在燈光下泛著冷光，“男孩子愛出汗正常，別總惦記著這點事，影響學習。”

母親在一旁附和：“你爸說得對，明天讓你爸挑那種吸水好的棉手帕，比紙巾管用。”

林舟沒再說話，默默把排骨啃干凈。他知道父親說的辦法沒用——上周他在書包里塞了包紙巾，寫生字時擦了不下二十次，可手汗像永遠擰不緊的水龍頭，剛擦干的掌心轉眼又冒出細密的汗珠，擦得勤了，反而把紙纖維蹭在練習冊上，留下白白的痕跡，像落了層雪。

更讓他發愁的是，總不能一直停下手寫作業去擦汗。張超雖然被老師說了之后不再往他這邊擠，但總愛用眼角的余光瞥他，尤其是在他掏出紙巾擦手的時候，那眼神像在看什么稀奇的東西，讓他后背發緊。

回到房間寫作業時，林舟盯著練習冊上被汗水暈開的字跡，突然想起美術課上折小船的紙。他抽出一張草稿紙，沿著長邊對折兩次，再順著寬邊折了兩折，厚厚的紙塊被壓得平平整整，邊角都用指甲刮出了清晰的折痕。

他把八層厚的紙墊在手下，筆尖落在紙上時，果然穩了很多。手心的汗慢慢滲透紙層，卻被牢牢鎖在里面，不會像以前那樣直接洇到練習冊上。只有握著的筆桿上會凝結出汗珠，順著木質紋路往下滑，每當水珠快要滴落到紙墊上時，他就抽出紙墊的一角，飛快地擦掉筆上的汗水，動作快得像只啄米的麻雀。

這個發現讓林舟松了口氣。雖然寫作業時手腕要比平時抬得高些，時間久了會發酸，但至少不用擔心字跡被暈花，也不用總在寫作業時停下來擦手。只是紙墊吸汗的能力有限，遇到作業多的晚上，他常常要換三四個紙墊，桌角堆著的濕紙團像團皺巴巴的云。

有次自習課，前排的張曉雅回頭借橡皮，正好看見他從抽屜里掏出新的紙墊替換。小姑娘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林舟，你為啥總在手下墊紙啊？”

林舟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手忙腳亂地把濕紙墊塞進桌肚：“沒、沒什么，怕把本子弄臟。”

張曉雅“哦”了一聲，注意力很快被橡皮上的卡通圖案吸引，沒再追問。但林舟的心跳得厲害，他能感覺到周圍同學的目光像細小的針，扎在他背上。他不想被人當成另類，不想每次寫作業時都要提防別人的注視，更不想一輩子走到哪都得帶著手帕或紙墊。

好在紙墊確實管用，他的作業漸漸變得干凈整齊，連王老師都在課堂上表揚：“林舟最近的生字寫得進步很大，筆畫清楚，卷面也整潔了。”

聽到表揚時，林舟悄悄捏了捏手下的紙墊，厚厚的紙層已經被汗浸透，摸起來潮乎乎的，像塊吸飽水的海綿。張超在旁邊“哼”了一聲，用鉛筆在草稿紙上用力劃了道線，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期末考試來得很快，進考場前，林舟特意在口袋里塞了三張疊好的紙墊。數學考試的鈴聲響起時，他把紙墊鋪在卷子旁邊，手心的汗立刻開始滲透紙層，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監考老師在課桌間來回走動，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像節拍器。林舟埋頭演算，筆尖在草稿紙上飛快移動，握著筆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汗水順著筆桿往下滑，他每隔幾分鐘就抽出紙墊的一角擦一次，動作越來越熟練，幾乎不耽誤做題的節奏。

做到最后一道附加題時，他發現手下的紙墊已經濕透了，邊角耷拉下來，像只泄了氣的氣球。林舟皺了皺眉，看了眼旁邊的草稿紙——上面已經寫滿了演算過程，只剩下最后一頁空白。他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地把草稿紙撕下來，飛快地折成八層紙墊，替換掉濕透的那個。

剛把新紙墊鋪好，就感覺有人站在旁邊。抬頭一看，班主任正彎腰看著他的卷子，鏡片后的眼睛里帶著點驚訝。老師的目光掃過濕透的舊紙墊，又落在他握著筆的手上，最后停留在新折的草稿紙墊上。

林舟的心跳突然加速，手心里的汗冒得更兇了，新紙墊很快就洇出一塊深色的印記。他緊張地攥緊筆，生怕老師會問什么，更怕周圍的同學注意到他的小動作。

但班主任什么也沒說，只是轉身走到講臺邊，抽了張新的草稿紙，輕輕放在林舟的桌角，然后又看了眼他的卷子，點了點頭，默默走開了。

那一瞬間，林舟心里的緊繃感突然松了些。剛才還沉甸甸壓著的哀愁，像被風吹散的煙，淡了許多。他看著老師留下的空白草稿紙，邊緣還帶著整齊的裁切線，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收卷前五分鐘，班主任在講臺上提醒：“大家再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漏題或者看錯符號的。”

林舟的筆尖頓了頓，突然想起班主任剛才看卷子時的眼神——好像在看一道明明能做對卻寫錯了的題。他趕緊從頭檢查，在第三道應用題那里停住了：明明是減法題，他卻在列式時寫成了加號，結果自然錯得離譜。

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林舟飛快地擦掉錯誤的算式，重新計算。修改時，手心的汗順著筆桿滴落在草稿紙上，暈開小小的墨點，但他這次沒覺得慌張，反而有種慶幸的暖意，像冬日里曬到的第一縷陽光。

成績出來那天，數學老師拿著成績單走進教室，臉上帶著少見的笑容：“這次期末考試，咱們班有兩個滿分，林舟和李民浩！”

教室里響起一陣驚嘆，林舟的臉有點發燙，他看見張超扭過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飛快地轉了回去。數學老師從講臺下拿出兩個巴掌大的布偶，一個是藍色的小熊，一個是粉色的兔子：“這是給滿分同學的獎勵，林舟選一個吧。”

林舟選了藍色的小熊，布偶的絨毛蹭在手心，吸收了細密的汗珠，留下暖暖的觸感。放學回家時，他把小熊舉到父母面前，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爸，媽，我數學考了滿分，老師獎的！”

母親接過小熊，翻來覆去地看，眼睛笑成了月牙：“我們舟舟真厲害！晚上給你做紅燒肉！”林父也難得露出笑容，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雖然沒說話，但掌心的溫度透過頭發傳過來，很舒服。

暑假的第一天，林舟把藍色小熊放在書桌的角落里。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練習冊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鋪開紙墊，握著筆開始寫暑假作業，汗水依然順著筆桿滑落，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慌張。

桌角的紙墊換了一張又一張，濕透的紙團堆在旁邊，像座小小的山。偶爾有風吹過，帶著窗外的蟬鳴，林舟抬起頭，看見小熊的藍色絨毛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心里那點怕被當成另類的不安，好像也隨著夏天的風，悄悄飄遠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