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言背著沉甸甸的行囊,里面塞滿了置辦的年貨,踏上了歸鄉的路。
他獨自一人走在山間小徑。茫茫山林,皚皚白雪,北風呼嘯著掠過樹梢,卷起陣陣雪霧。今夜將在何處落腳?他抬頭望向天邊那輪皎潔的明月,喃喃自語:“見月思鄉,已是我的常態了。”
當村莊的輪廓出現在視野中時,朱言并未徑直回家,而是腳步沉重地轉向了一片空曠的田地。
村口,一個矮小的身影正閑逛著,忽然停住腳步。他瞇眼望向不遠處那個熟悉的背影,臉上掠過一絲震驚,低聲道:“這小子命真硬!當兵這些年竟沒死在戰場上……他回來準沒好事,得趕緊告訴大哥!”說完,矮小男子轉身疾步消失在巷弄深處。
田野里,月光傾瀉在銀白的雪地上,映出朱言孤寂的身影。
他走到一座墳塋前,那是他魂牽夢縈的地方——娘親長眠于此。冰冷的石碑上刻著:汪氏之墓。
朱言緩緩跪在雪中,手指顫抖著拂過碑面刻痕,冰冷的觸感直抵心底。他嘴唇翕動,喉頭哽咽,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無聲的凝視,將積攢十年的思念與愧疚,盡數傾注在這片寂靜的土地上。嗚咽聲在寒夜里格外清晰,連呼嘯的北風似乎也為之一滯。
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聲音帶著哽咽卻異常堅定:“娘,我回來了。這十年,我無一日不想著為您報仇。如今,我有能力了,定叫王家人血債血償!”言畢,眼中決絕之色更濃,他轉身,朝著村莊的方向邁開腳步。
凄冷的冬夜,林海雪原間,月光默默照亮朱言踽踽獨行的背影。
他停在一處茅草小院的門口。墻角數枝寒梅悄然綻放,淡雅的花瓣如墨點暈染。雪月相映,門庭清絕。
朱言抬手輕叩院門。
片刻,門開了,一位瘦弱的老者探出身來。看清來人,老者渾濁的眼中先是閃過驚愕,隨即被巨大的喜悅淹沒:“言兒!是你回來了?!”聲音激動得發顫。
朱言一步上前,緊緊抱住父親,淚水終于奪眶而出:“爹,我回來了!”
父親枯瘦的手在兒子背上輕輕拍打,傳遞著無聲的千言萬語。朱言松開懷抱,拭去淚水,露出一絲笑容,心中默念:“風塵仆仆,終有歸途。”又想到那句老話:“他鄉縱有當頭月,不抵家鄉一盞燈。”
他卸下行囊,快步走進屋內,將年貨一樣樣堆在桌上。父親跟進來,看著滿桌的雞鴨魚肉,嗔怪道:“亂花錢。”
朱言笑道:“過年嘛,不多。”他轉身整理包袱,拿出幾盒胭脂水粉放在一旁,隨口問道:“爹,我姐呢?這些胭脂水粉是給她帶的。”
父親眼中漾開欣慰:“你姐姐……出嫁了!”
朱言動作一頓,愕然道:“出嫁了?什么時候?我竟錯過了……”
“兩年了。你離家四年了呀!”父親解釋道,“嫁到了蒼山縣,一個姓王的秀才。人家主動上門提的親,家里有些根基,他兄長是瑯琊郡守跟前的紅人,叫王黑虎。”
朱言想起姐姐的模樣,調侃道:“我姐那火爆脾氣,活脫脫一個假小子,竟能被這樣有門第的秀才看上?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父親也笑了:“誰說不是呢。只知道那秀才追了你姐幾年,最后她點了頭,就嫁過去了。”
“姐除了脾氣急點,模樣是沒得挑。”朱言說著,眼中帶著期待,“蒼山離得不遠吧?真想趕緊把這些胭脂水粉送到她手上,也算我這弟弟補上遲到的嫁妝。”
父親道:“我這就給你姐寫信!她知道你回來,不知要高興成什么樣!”
父子倆聊著家常,茅屋里久違地溢滿了歡聲笑語。
……
沂南縣城,一處深宅內。
昏暗的燈光下,三個男人圍坐桌旁,氣氛凝重。
一個魁梧如山的漢子猛地站起,滿臉震驚:“什么!朱言那小子回來了?!老三你確定沒看錯?”
矮小的男子——王子軍篤定道:“二哥,他那張臉,化成灰我都認得!絕對是他!”
這消息像塊巨石砸進死水潭,瞬間激起波瀾。
坐在他對面、身著官服的男人——王子新放下茶碗,眉頭緊鎖:“命夠硬的,在邊關打寇鬼,居然沒死成。”他眼神陰鷙,“不能留了。這小子活著,后患無窮。”
這三人正是與朱家結下死仇的王家三兄弟。
老大王子新,沂南才子,十三歲中秀才,官運亨通,現任沂南縣令。
老二王子富,沂南一霸,依仗長兄權勢,橫行鄉里。
老三王子軍,曾因事入獄七年,如今跟著王子富混跡黑道。
有縣令王子新這把保護傘,沂南幫派林立,其中勢力最大的“南龍派”,幫主正是王家老二王子富。老三王子軍緊隨其后。整個沂南縣,王家可謂只手遮天。
王子富眼中兇光畢露:“大哥,當年就該趁他小,斬草除根!如今他在邊關滾打多年,練就一身本事,心里肯定憋著為他娘報仇的念頭!這次回來,就是沖著咱們!”
王子軍心有余悸:“二哥,當年他那眼神……我到現在想起來都瘆得慌,恨不得生吞活剝了我們!”
王子新冷哼一聲,面露不屑:“哼!他敢?本官堂堂縣令,捏死個賤民還不容易?”
王子軍憂心忡忡:“大哥,我最怕的就是他豁出命去,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啊!”
王子富獰笑道:“三弟,怕他作甚?我手下人多勢眾,暗中做了他易如反掌!就算他真有三頭六臂,派二三十個兄弟圍上去,還怕弄不死他?”
王子新聞言大笑:“哈哈,三弟放心!有你二哥的人馬,還有本官坐鎮,他翻不了天!”
三兄弟相視,發出陣陣陰冷的哄笑。
王子新收斂笑容,對王子軍下令:“三弟,你盯緊朱言,他的一舉一動,隨時報我!”
王子軍臉上浮起陰險:“大哥放心!”說完,迅速起身出門,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
冬夜,沂南縣城街道覆著薄雪,銀裝素裹。
朱言父子踏雪而行,來到縣城驛站。朱父將一封信鄭重交給驛卒,眼中滿是期盼。朱言心中默念:“姐,我回來了,很想你。”
信中寫道: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姐,邊疆四載,為華安立下些許戰功,終將桑武寇鬼逐退。
軍中歲月,無一日不念及你與父親,書信雖頻寄,猶恐詞不盡意。沙場之上,死生難料,唯恐再無相見之期,唯恐不能親至娘親墳前祭掃。懼死是假,懼別離是真。
幸得上天垂憐,得全身而還。今日歸鄉,見父親康健,方知姐已出閣,喜訊遲聞,愧疚難當。
謹以古語相賀:
鳳凰于飛,梧桐是依。雍雍喈喈,福祿攸歸。(摘自唐·顏真卿《和政公主神道碑》)
譯:鳳與凰相伴而飛,棲息于梧桐高枝。鳴聲和諧悅耳,福祿常伴相隨。
弟備下些許胭脂水粉,盼姐得暇歸寧一聚,弟思姐心切。
順頌時綏。
——弟朱言書呈姐朱倩倩親啟
朱言心想:世間最暖莫過親情,縱使歲月流轉,分隔久遠,重逢一刻,千言萬語依舊如昨。惟愿時光緩行,手足之情長青。
街道暗處,王子軍伏在墻頭陰影里,一路尾隨至此。他盯著驛站門口的父子倆,嘴角扯出冷笑:“哼,且容你們再團聚片刻……黃泉路上,我讓你們父子作伴!”他轉身隱入黑暗,望著天邊冷月,低聲自語:“蘭沂道……我就在那兒等著!”
蘭沂道,是連接蒼山縣與沂南縣的必經之路,也是兩地間最短、最平坦的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