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言和師樂樂出了客棧,乘上馬車,直奔師樂樂找活的地方。
約莫兩刻后,兩人到了平江碼頭。碼頭緊鄰平江,水路通長江,船帆林立,是平江城的命脈。城內江河密布。
帆船上,力工穿梭,脊背汗濕;碼頭邊,魚販吆喝聲此起彼伏。往來行人如織,市聲嘈雜。
“你也試試?牙人說這碼頭掙錢,一趟二十文,別處才十文。”師樂樂指著碼頭說。遠處一個中年男子朝他揮手,師樂樂也笑著回應。
朱言望去,那些力工背上的貨物少說六十斤,不少人步履踉蹌。他暗自思忖,身上銀錢足夠,何必吃這份苦?“師大哥,這活兒怕是不適合我,”朱言婉拒,“要不你自己去問問?”
師樂樂一聽,登時沒好氣:“我好歹是個秀才,都舍下體面了。你連功名都沒有,倒挑揀起來?這個不干,那個不干的,你還能干什么?”他顯然被惹惱了,氣呼呼地一甩手,獨自走向碼頭。
朱言沒料到他反應這么大,一時錯愕。見師樂樂走遠,只得在附近找了處陰涼地坐下等他。
一刻后,師樂樂回來了。他臉上慍色消失,反而笑嘻嘻的,身邊跟著一位身形嬌小的姑娘。
朱言起身朝他們揮手。師樂樂也揚手回應,領著姑娘走過來。
“怎么樣?活兒能做嗎?”朱言問。
師樂樂像沒聽見,徑直轉向姑娘:“夢茹,你覺得碼頭這活兒如何?”朱言這才覺得不尋常,剛才只當她是尋常找活的人。
“我看咱們干不了,”叫夢茹的姑娘聲音細細的,“你是男人還好,我身形小,太吃力了。”
“無妨,”師樂樂笑意更濃,“我這兒還有個輕省活計,待會兒跟我去試試?”
“什么活計?”夢茹茫然,“總得先說清楚?!?
“在江南畫鋪打下手,”師樂樂胸有成竹,“我認得牙人,能引薦。聽說一天一百三十文!”
“那敢情好!”夢茹眼睛一亮,“一會兒隨你去看看。”
“真的?”朱言忍不住插話,“我能跟你們一道去嗎?”他刻意強調“你們”,心里不是滋味——三人同來,轉眼撇開他?車錢還是他墊的。
師樂樂這才意識到朱言還在,臉上掠過尷尬,連忙轉身拱手:“哎呀,朱言老弟,你看我,光顧著跟夢茹姑娘說話,把你晾在一邊,實在對不住!怪我!”
朱言迅速將目光從王夢茹身上移開,壓下心頭異樣,故作輕松擺手:“無妨,小事,我不在意這些虛禮?!弊焐险f著,眼神卻又飄向那紅裙身影。
此時,夢茹姑娘也看向朱言,落落大方欠身行禮:“公子有禮。小女子王夢茹?!彼痤^,陽光落在身上,紅裙更顯眼。王夢茹身形嬌小,卻豐腴合度,曲線玲瓏。及腰黑發披散,襯得肌膚白皙。紅裙在微風中輕拂。
朱言目光掃過她的臉、長發,最后停在紅裙上,那抹紅色灼得他心神一蕩。方才對師樂樂的不快,竟被這驚艷沖散了。他喉嚨發干,一時忘了回應,怔怔看著。
師樂樂看看王夢茹,又看看失神的朱言,嘴角微彎,輕咳一聲:“咳,朱言老弟?”
朱言猛地眨眼,臉上掠過紅暈,趕緊清嗓拱手:“呃...王姑娘有禮,在下朱言?!毙闹朽止荆核麄冞@般熟稔,是舊友?
然而,王夢茹轉向師樂樂,笑容明媚,語氣帶著初識的客氣與期待:“師公子,今日碼頭相遇是緣分。你人面廣,日后若有畫鋪那樣輕省的好活計,如何尋你?可否告知地址?省得錯過消息?!?
師樂樂一聽,笑開了花:“好說!”他竟從袖袋深處摸出個磨得油亮的小布包,小心打開,里面是舊羊毫筆、小石硯和一小截劣墨?!肮媚锷源?!”他興致勃勃,看到旁邊破條凳,用袖子拂灰,放上石硯,倒少許清水,捏著墨錠認真研磨起來。
朱言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眼角微抽。在這塵土飛揚的碼頭,師樂樂竟擺開架勢研墨寫字?他覺得荒謬刺眼。
師樂樂渾然不覺,墨汁稍濃便滿意點頭。他鋪開一張泛黃的竹紙邊角料,伏在石頭上,腰背挺直,屏息凝神地寫起地址。下筆很慢,力求工整。
“喏,夢茹姑娘請看,”師樂樂寫完,吹吹墨跡,雙手奉上紙條,“這是我賃居的所在,問街坊‘往事客?!仓傅贸??!?
王夢茹接過紙條,看著端正小楷,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小心折好收進袖中:“師公子字真好,多謝。”
整個過程,師樂樂全神貫注于筆墨和王夢茹。
一旁的朱言,徹底成了無聲的背景板。他看著師樂樂煞有介事的模樣,看著王夢茹客套的贊許,一股強烈的疏離感和被忽視的怒火在心頭燒起。
師樂樂見王夢茹收好地址,心情甚好。他瞥見朱言臉色不佳,念頭一轉,撫掌道:“哎呀,光顧著說活計了。今日碼頭相遇也算緣分。天色還早,不如先去平江街逛逛?聽說新開了鋪子,正好散心。朱言老弟,你說呢?”最后一句問得隨意。
王夢茹聽了,輕輕搖頭:“平江街常去,沒什么新鮮了?!闭Z氣平淡,但轉向師樂樂時又露出笑容:“不過師公子相邀,那就再走一趟吧,當是陪公子走走?!?
朱言站在一旁,聽得真切。師樂樂興高采烈提議,王夢茹只為陪他才答應。他們自顧自定下行程,仿佛他不存在?!澳阏f呢”和“一起”,敷衍得刺耳。
他剛想找借口離開,不愿夾在中間。話未出口,師樂樂已用力拍他肩膀,不容拒絕,隨即側身殷勤地對王夢茹做個“請”的手勢:“夢茹姑娘,這邊請,碼頭路不平,小心。”注意力全在王夢茹身上。
王夢茹點頭,與師樂樂并肩向前走去,兩人很快低聲交談起來。師樂樂講著趣事,王夢茹偶爾輕笑。紅裙走在褪色袍子旁,格外顯眼。
朱言被那一拍釘在原地,想攔的手僵在半空又垂下。他看著兩人自顧自走遠的背影,一股強烈的屈辱和怒火猛地沖上來。他們甚至沒回頭看一眼。
昨夜的酒錢,今早的車錢,碼頭的尷尬,師樂樂寫字的憋悶,加上此刻被當作空氣的窩囊……所有不快擰成一股尖銳的氣,堵在胸口。
他胸口起伏,熱血上涌。
去他的平江街!去他的緣分!
朱言一言不發,跟了上去。
他們到了平江街。朱言先前因溫奎邀請來過一次。青磚綠瓦,水汽氤氳,滿是江南水鄉的溫潤。行人摩肩接踵,房屋中間隔著一條細窄河流,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這里確實挺好看?!敝煅钥粗煜さ木吧?,沒話找話似的說了一句。
“還行,”王夢茹接口道,語氣平平,“我來過好多次了?!?
師樂樂在一旁笑了,帶著點過來人的口吻:“好看的地方多了呢,我去的地方很多的。這一點,朱老弟怕是還需要些時日才能趕上啊?!彼捓飵е灰撞煊X的優越感。
朱言只覺得胸口那團悶氣更堵了。他不想再聽身后兩人那旁若無人的閑談,更不愿看師樂樂在王夢茹面前賣弄見識。他猛地加快腳步,一個人悶頭走到了最前面,把師樂樂和王夢茹甩開了一段距離。
身后,師樂樂溫和含笑的聲音和王夢茹偶爾清脆的回應,像細碎的針,一下下扎在他緊繃的神經上。他聽不清具體內容,但那輕松愉快的氛圍,與他此刻的憋悶煩躁形成了尖銳的對比。
師樂樂似乎完全沒察覺到他的異樣,依舊興致勃勃地與王夢茹指點著街邊的鋪子,說著些朱言聽不清也根本不想聽的話。王夢茹的回應似乎也帶著笑意。
朱言越走越快,只想離這令人窒息的“三人行”遠一點,再遠一點。他臉色緊繃,目光死死盯著前方攢動的人頭,只覺得平江街的溫潤水汽都變成了粘稠的悶熱,壓得他透不過氣。那點對王夢茹最初的驚艷,早已被此刻強烈的屈辱感和無處發泄的怒火徹底淹沒。他只想快點結束這場莫名其妙的“閑逛”。
他們走到一個拐角,遇到個打扮干凈的老頭,約莫六十多歲,戴著金項鏈,手上幾個戒指,顯然是個有錢人。
雙方打了個照面。
老頭先開口:“年輕人,是別處來平江玩的?”
朱言喜歡和前輩聊天:“是的前輩。”
老頭拍了拍朱言肩膀:“你們打哪兒來?”
朱言說來自魯地,師樂樂說江北,王夢茹也說魯地。
朱言沒想到王夢茹也是魯地的,有些驚訝,但沒出聲。
老頭打量朱言:“你倒不像魯地的,那邊人個子普遍高些?!彼挚聪蛲鯄羧?,滿臉笑意:“小姑娘,我看你相貌也不像魯地的。魯地女子多爽利高挑,不像江南姑娘愛打扮。”
王夢茹臉微微泛紅:“大爺,我真來自魯地?!?
老頭笑著搖頭:“我看啊,你祖上定有江南人嫁過去。”
王夢茹沒接話,紅著臉不作聲。
老頭又轉向師樂樂:“你這小眼睛,一看就是江北的?!?
師樂樂客氣拱手:“大爺好眼光?!?
三人繼續和老頭聊了一會兒。老頭話多,朱言聽得耐心,也認真回答。王夢茹同樣安靜聽著,不時回應。
師樂樂顯然有些不耐煩了,覺得這閑聊沒完沒了。他悄悄給朱言和王夢茹遞了個眼色,然后笑著對老頭說:“大爺,時候不早,我們還有些事,得先告辭了。”
老頭點點頭,臨別時卻拍了拍朱言肩膀,意味深長地看了王夢茹一眼,說道:“小伙子,好好待這位好姑娘啊?!憋@然他誤會了朱言和王夢茹的關系。
朱言的臉“騰”地紅了,慌忙擺手:“謝謝大爺!不過您誤會了,我們只是剛認識,不是那種關系……”
老頭聽了也不惱,反而笑嘻嘻地打趣:“現在不是,以后可以是??!”他顯然挺喜歡和朱言聊天。
朱言嘴上否認,心里卻莫名有些高興。他對王夢茹本身并無惡感,之前的不快主要是氣師樂樂總把他晾在一邊。畢竟朱言二十四歲了,還從未真正接觸過姑娘。
三人最終告別了熱情的老頭。
三人沿著河走了一段。岸邊有棵大柳樹,師樂樂停下問:“餓了吧?找個地方吃飯?”
朱言和王夢茹都說有點餓。師樂樂便提議三人找個飯館好好吃一頓。
朱言想起之前種種被冷落,雖然對王夢茹有些好感,但看她顯然和師樂樂更親近,實在不想再當那個礙眼的。他立刻說:“你們倆去就是了,我在路邊簡單吃點就行?!彼噶酥噶鴺洌拔揖驮谶@樹下等你們,吃完了別忘了過來找我。”
師樂樂和王夢茹很爽快地答應了,讓朱言在這里等好。
朱言在路邊攤買了三個豬肉包子,回到柳樹下,看著河水,慢慢吃著,一邊回想些舊事,一邊等。
時間一點點過去。三刻鐘了,兩人還沒回來。朱言心里越來越不舒服:什么飯要吃這么久?這附近全是飯館鋪子,不可能找不到地方,更不可能走丟。
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離開柳樹,沿著街道去找他們。
朱言在相隔三里的另一條熱鬧集市里找到了他們。王夢茹和師樂樂一人舉著串糖葫蘆,在涌動的人流中笑嘻嘻地邊走邊聊,愜意得很。
朱言遠遠看見,只覺得一股火氣直沖頭頂,拳頭瞬間攥緊了——自己像個傻子在河邊苦等,他們倒在這里悠閑吃糖葫蘆!這簡直是羞辱!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怒意,快步走上前,臉上硬擠出點笑容,伸手拍了拍師樂樂的肩膀。
兩人聞聲回頭,看見是朱言,臉上輕松的笑意都頓了一下。
朱言盯著他們,聲音帶著壓不住的惱火:“我等了你們整整三刻!說好回來找我,怎么說話不算話?”
師樂樂像是才猛然想起這回事,連忙堆起歉意:“哎呀!怪我怪我!光顧著說話,真把你給忘了!對不住啊老弟!”他假意用力拍了拍朱言的肩膀,“別氣別氣,一會兒哥哥請你吃飯,算賠罪了!”
王夢茹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跟著輕聲說:“朱公子,實在抱歉,讓你久等了?!?
朱言看著兩人道歉的樣子,尤其王夢茹也開了口,那股沖天的火氣像是被戳了個小孔,泄了大半。他緊繃的臉稍微松了些,悶聲道:“算了……下回別這樣了?!?
于是,三人便又匯合在一起,繼續在這人頭攢動的集市里漫無目的地逛蕩起來。朱言跟在旁邊,心里那股憋悶的郁氣卻并未完全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