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別怕!請允許一切發生
- 史鐵生 汪曾祺 季羨林等
- 3392字
- 2024-01-30 10:40:48
至味非煎烹
飲食男女在福州
郁達夫
福州的食品,向來就很為外省人所賞識;前十余年在北平,說起私家的廚子,我們總同聲一致地贊成劉崧生[1]先生和林宗孟[2]先生家里的蔬菜的可口。當時宣武門外的忠信堂正在流行,而這忠信堂的主人,就系舊日劉家的廚子,曾經做過清室的御廚房的。上海的小有天以及現在早已歇業了的消閑別墅,在粵菜還沒有征服上海之先,也曾盛行過一時。面食里的伊府面,聽說還是汀州伊墨卿[3]太守的創作;太守住揚州日久,與袁子才[4]也時相往來,可惜他沒有像隨園老人那么地好事,留下一本食譜來,教給我們以烹調之法;否則,這一個福建薩伐郎(Savarin[5])的榮譽,也早就可以馳名海外了。
福建菜之所以會這樣著名,而實際上卻也實在是豐盛不過的原因,第一,當然是由于天然物產的富足。福建全省,東南并海,西北多山,所以山珍海味,一例地都賤如泥沙。聽說沿海的居民,不必憂慮饑餓,大海潮回,只消上海濱去走走,就可以拾一籃海貨來充作食品。又加以地氣溫暖,土質腴厚,森林蔬菜,隨處都可以培植,隨時都可以采擷。一年四季,筍類菜類,常是不斷;野菜的味道,吃起來又比別處的來得鮮甜。福建既有了這樣豐富的天產,再加上以在外省各地游宦營商者的數目的眾多,作料采從本地,烹制學自外方,五味調和,百珍并列,于是乎閩菜之名,就宣傳在饕餮家的口上了。清初周亮工[6]著的《閩小記》兩卷,記述食品處獨多,按理原也是應該的。
福州海味,在春三二月間,最流行而最肥美的,要算來自長樂的蚌肉與海濱一帶多有的蠣房。《閩小記》里所說的西施舌,不知是否指蚌肉而言;色白而腴,味脆且鮮,以雞湯煮得適宜,長圓的蚌肉,實在是色香味俱佳的神品。聽說從前有一位海軍當局者,老母病劇,頗思鄉味;遠在千里外,欲得一蚌肉,以解死前一刻的渴慕,部長純孝,就以飛機運蚌肉至都。從這一件軼事看來,也可想見這蚌肉的風味了;我這一回趕上福州,正及蚌肉上市的時候,所以紅燒白煮,吃盡了幾百個蚌,總算也是此生的豪舉,特筆記此,聊志口福。
蠣房并不是福州獨有的特產,但福建的蠣房,卻比江浙沿海一帶所產的,特別地肥嫩清潔。正二三月間,沿路的攤頭店里,到處都堆滿著這淡藍色的水包肉;價錢的廉,味道的鮮,比到東坡在嶺南所貪食的蠔,當然只會得超過。可惜蘇公不曾到閩海去謫居,否則,陽羨之田,可以不買,蘇氏子孫,或將永寓在三山二塔之下,也說不定。福州人叫蠣房作“地衣”,略帶“挨”字的尾聲[7],寫起字來,我想只有“蚳”字,可以當得。
在清初的時候,江瑤柱似乎還沒有現在那么地通行,所以周亮工再三地稱道,譽為逸品。在目下的福州,江瑤柱卻并沒有人提起了,魚翅席上,缺少不得的,倒是一種類似寧波橫腳蟹的蟳蟹,福州人叫作“新恩”, 《閩小記》里所說的虎蟳,大約就是此物。據福州人說,蟳肉最滋補,也最容易消化,所以產婦、病人以及體弱的人,往往愛吃。但由對蟹類素無好感的我看來,卻仍贊成周亮工之言,終覺得質粗味劣,遠不及蚌與蠣房或香螺的來得干脆。
福州海味的種類,除上述的三種以外,原也很多很多;但是別地方也有,我們平常在上海也常常吃得到的東西,記下來也沒有什么價值,所以不說。至于與海錯相對的山珍哩,卻更是可以干制、可以輸出的東西,益發地沒有記述的必要了,所以在這里只想說一說叫作肉燕的那一種奇異的包皮。
初到福州,打從大街小巷里走過,看見好些店家,都有一個大砧頭擺在店中;一兩位壯強的男子,拿了木槌,只在對著砧上的一大塊豬肉,一下一下地死勁地敲。把豬肉這樣亂敲亂打,究竟算什么回事?我每次看見,總覺得奇怪;后來向福州的朋友一打聽,才知道這就是制肉燕的原料了。所謂肉燕者,就是將豬肉打得粉爛,和入面粉[8],然后再制成皮子,如包餛飩的外皮一樣,用以來包制菜蔬的東西。聽說這物事在福建,也只是福州獨有的特產。
福州食品的味道,大抵重糖;有幾家真正福州館子里燒出來的雞鴨四件,簡直是同蜜餞的罐頭一樣,不雜入一粒鹽花。因此福州人的牙齒,十人九壞。有一次去看三賽樂的閩劇,看見臺上演戲的人,個個都是滿口金黃;回頭更向左右的觀眾一看,婦女子的嘴里也大半鑲著全副的金色牙齒。于是天黃黃,地黃黃,弄得我這一向就痛恨金牙齒的偏執狂者,幾乎想放聲大哭,以為福州人故意在和我搗亂。
將這些脫嫌糖重的食味除起,若論到酒,則福州的那一種土黃酒,也還勉強可以喝得。周亮工所記的玉帶春、梨花白、藍家酒、碧霞酒、蓮須白、河清、雙夾、西施紅、狀元紅等,我都不曾喝過,所以不敢品評。只有會城各處在賣的雞老(酪)酒,顏色卻和紹酒一樣地紅似琥珀,味道略苦,喝多了覺得頭痛。聽說這是以一生雞,懸之酒中,等雞肉雞骨都化了后,然后開壇飲用的酒,自然也是越陳越好。福州酒店外面,都寫酒庫兩字,發賣叫發扛,也是新奇得很的名稱。以紅糟釀的甜酒,味道有點像上海的甜白酒,不過顏色桃紅,當是西施紅等名目出處的由來。莆田的荔枝酒,顏色深紅帶黑,味甘甜如西班牙的寶德紅葡萄,雖則名貴,但我卻終不喜歡。福州一般宴客,喝的總還是紹興花雕,價錢極貴,斤量又不足,而酒味也淡似滬杭各地,我覺得建莊終究不及京莊。
福州的水果花木,終年不斷;橙柑、福橘、佛手、荔枝、龍眼、 甘蔗、香蕉,以及茉莉、蘭花、橄欖等都是全國聞名的品物;好事者且各有譜諜之著,我在這里,自然可以不說。
閩茶半出武夷,就是不是武夷之產,也往往借這名山為號召。鐵羅漢、鐵觀音的兩種,為茶中柳下惠,非紅非綠,略帶赭色;酒醉之后,喝它三杯兩盞,頭腦倒真能清醒一下。其他若龍團玉乳,大約名目總也不少,我不戀茶嬌,終是俗客,深恐品評失當,貽笑大方,在這里只好輕輕放過。
從《閩小記》中的記載看來,番薯似乎還是福建人開始從南洋運來的代食品;其后因種植的便利,食味的甘美,就流傳到內地去了;這植物傳播到中國來的時代,只在三百年前,是明末清初的時候,因亮工所記如此,不曉得究竟是否確實。不過福建的米麥,向來就說不足,現在也須仰給于外省,但田稻倒又可以一年兩植。而福州正式的酒席,大抵總不吃飯散場,因為菜太豐盛了,吃到后來,總已個個飽滿,用不著再以飯顆來充腹之故。
飲食處的有名處所,城內為樹春園、南軒、河上酒家、可然亭等。味和小吃,亦佳且廉;倉前的鴨面,南門兜的素菜與牛肉館,鼓樓西的水餃子鋪,都是各有長處的小吃處;久吃了自然不對,偶爾去一試,倒也別有風味。城外在南臺的西菜館,有嘉賓、西宴臺、法大、西來,以及前臨閩江、內設戲臺的廣聚樓等。洪山橋畔的義心樓,以吃形同比目魚的貼沙魚著名;倉前山的快樂林,以吃小盤西洋菜見稱,這些當然又是菜館中的別調。至如我所寄寓的青年會食堂,地方清潔寬廣,中西菜也可以吃吃,只是不同耶穌的饗宴十二門徒一樣,不許顧客醉飲葡萄酒漿,所以正式請客,大感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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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前沒有居住過福建,心目中總只以為福建人種是一種蠻族。后來到了那里,和他們的文化一接觸,才曉得他們雖則開化得較遲,但進步得卻很快;又因為東南是海港的關系,中西文化的交流,也比中原僻地為頻繁,所以閩南的有些都市,簡直繁華摩登得可以同上海來爭甲乙。及至觀察稍深,一移目到了福州的女性,更覺得她們的美的水準,比蘇杭的女子要高好幾倍;而裝飾的入時,身體的康健,比到蘇州的小型女子,又得高強數倍都不止。
“天生麗質難自棄”,表露欲,裝飾欲,原是女性的特嗜;而福州女子所有的這一種顯示本能,似乎比什么地方的人還要強一點。因而天晴氣爽,或歲時伏臘,有迎神賽會的關頭,南大街、倉前山一帶,完全是美婦人披露的畫廊。眼睛個個是靈敏深黑的,鼻梁個個是細長高突的,皮膚個個是柔嫩雪白的;此外還要加上以最摩登的衣飾,與來自巴黎紐約的化妝品的香霧與紅霞,你說這幅福州晴天午后的全景,美麗不美麗?迷人不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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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福州的飲食男女,雖比別處稍覺得奢侈,而福州的社會狀態,比別處也并不見得十分地墮落。說到兩性的縱弛,人欲的橫流,則與風土氣候有關,次熱帶的境內,自然要比溫帶寒帶為劇烈。而食品的豐富,女子一般姣美與健康,卻是我們不曾到過福建的人所意想不到的發現。
[1]劉崧生(1894—1978),教育家,1919年加入留法工學世界社。
[2]林宗孟(1876—1925),林徽因之父,卒后徐志摩曾著有《傷雙栝老人》。
[3]伊秉綬(1754—1815),號墨卿,清代書法家。
[4]袁枚(1716—1797),字子才,晚年自號隨園老人,清代詩人、散文家、文學評論家。
[5]即薩伐侖松餅,是法國的一種甜點。
[6]周亮工 (1612—1672),明末清初官員、文學家、篆刻家、收藏家。
[7]即“dia”連讀。
[8]實為地瓜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