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事 Story
- 道德故事集
- (南非)J.M.庫切
- 3562字
- 2024-01-31 16:08:17
2014年
她沒有負罪感。讓她吃驚的就是這個。一點都沒有。
每周一次,有時兩次,她去那個男人在城里的公寓房,脫掉衣服,同他做愛,再穿上衣服,離開公寓,開車去學校接自己的女兒和鄰居的女兒。回家的路上,她在車里聽她倆講學校的事。之后,當兩個孩子吃餅干、看電視時,為了讓自己變干凈,煥然一新,她會沖個澡,洗下頭發。完全沒有負罪感。她甚至都在哼著歌。
我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她邊問自己,邊用臉迎著瀑布般落下的溫水,感受水珠輕輕擊打在她的眼瞼、她的嘴唇上。這種不忠、不貞的事做起來如此順手,我能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
不貞——當那個男人第一次進入她身體的瞬間,她對自己說的就是這個詞。親吻、拉扯衣服、愛撫、親密地觸碰:此前的所有行為都可以被原諒,可以消解在談話中。那些行為可以用另一個詞來命名,玩弄,比方說,玩弄不貞,甚至可以說只是在玩弄不貞的觀念。那像是啜飲,而非吞咽。它還不是真事。可一旦他進入她,如此輕易又受用,這事就變得不可逆轉,成了真事。它正在發生,它已經發生了。
現在她每次都要吞咽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他吞進自己的身體。我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她想。而答案似乎是:你是一個坦率的女人。你知道(終于!)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而你對此感到滿足。你想要,想了又想,而你一旦得到了它,你便知足了。因此你并非貪得無厭,你不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女人。
魔鏡,墻上的魔鏡:告訴我答案!
他不是那種居家型的男人,不過為了迎接她的到來,他還是會提前買好壽司。完事后,如果還有時間,他們就會坐在陽臺上,一面看著底下的車流,一面吃壽司。
有時他買的不是壽司,而是巴拉瓦餅[1]。壽司日和巴拉瓦餅日并沒有什么明顯的區分。所有的日子、每一次約會都直截了當,令人滿意。
出于工作需要,她的丈夫不時在外留宿,但她并沒有趁機和那個男人過夜。她很清楚她與男人之間的界限是什么,也清楚她想要的界限在哪里。具體說來,她不希望他們之間的事闖入她的家——那個包含了她婚姻的家。
介于兩人之間的東西尚未命名。一旦結束,它便可以被稱為:外遇。她將在咖啡時間向某個朋友坦白:很久以前,我同一個陌生男子有過一段外遇。我還從來沒有跟別人講過,你是第一個知道的,你得答應我,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那段外遇持續了三個月、六個月或三年。它發生在過去。它的確是外遇,卻出奇地簡單,出奇地美好,它是如此美好,以至于我再也不想再來一次。這就是我能夠向你講述它的原因:它是我過去的一部分,是曾經的我的一部分,是造就今日之我的事物的一部分,卻不是我的一部分。我從前是一個不忠之人,但一切都結束了。如今我又恢復了忠誠。如今我是完整的。
她的丈夫因公出差,半夜她打了個電話過去。“你現在在哪兒?”她問。在旅館里,他回答。“你一個人嗎?”她問。當然是一個人了,他回答。“證明一下,”她說,“告訴我你愛我。”他便告訴她他愛她。“大聲點,”她說,“讓所有人都聽見。”他告訴她他愛她,他崇拜她,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并且,他又一次告訴她,他的確是一個人。他問她是不是在忌妒什么。“我當然是在忌妒了,”她說,“不然我為什么會睡不著,想著你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待在旅館里?不然我干嗎打電話給你?”
這全是謊言。她沒有忌妒。怎么可能呢?她很知足,一個知足的女人是不會忌妒的。這似乎是一條定律。
她半夜給身在外地住在賓館里的丈夫打電話,是為了讓他明白,那會兒她沒在家里、沒在他們的婚床上同陌生的男人廝混。她的丈夫對她沒起任何疑心,他也不是一個多疑的人。然而,她還是打電話給他,假裝醋意大發。這事做得有些狡猾,甚至卑鄙。
她正在交往的那個男人,在他的家里、他的床上招待她的那個男人是有名字的。當著他的面,她會喊他的名字,羅伯特;可當她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她便稱他為X。叫他X不是因為他是一個謎、一個不熟的人,而是因為X可看作一種用來消除名字的叉號,羅伯特也好,理查德也好,你往上畫一個X,它就消失了。
她不恨X,也不愛他,但她確實很喜歡他盯著她的樣子,以及隨之而來的他在她身上做的事。她光著身子躺在他的床上,在他的公寓房,也就是說在他的家里,而他望著她的時候,眼睛里裝著那么多欣喜,那么多愉悅,那么多欲望,以至于……
如果X是一位畫家,她會勸他在他的床上給她畫一幅裸體畫。她會戴上一具專為這種場合打造的威尼斯面具。“戴面具的裸體”,畫成之后就叫這個名字好了。她會讓他展出這幅畫,以便讓世人了解一下,一副被人渴求的女人的身體長什么樣。
如果X是一位真正的畫家,他將找到途徑用自己的畫宣告:瞧瞧這具如此充滿情欲的身體吧。如果我選擇摘掉面具,宣告便是:瞧瞧這個如此充滿情欲的女人吧。
如此:如此是什么意思?
當然,他不是畫家。他所從事的工作讓他偶爾可以在下午休息,一周有時一次,有時兩次。她知道他干的是什么工作,他跟她說過,不過那并不重要,所以她選擇忘記。
他就他倆的關系問過她對她丈夫的想法。“你是不是以為我在利用你報復我的丈夫?”她說,“你真是錯得離譜。我的婚姻非常幸福。”
她的婚姻沒有任何問題。她已經結婚十年或七年了——這取決于人們對婚姻的定義,她沒有理由不相信自己會永遠保持婚姻關系,或者說至少會保持到她死的那天為止。她從未像現在這樣體貼過她的丈夫,她對丈夫的反應更強烈了,愛得也更深了。兩人的性生活和從前一樣好,甚至更好。
是不是因為她現在每周都要同那個陌生男子約一兩次會,因為那個陌生男人X激起并滿足了她的欲望,所以她同丈夫的交合才像從前一樣好,也許更好?那個陌生男子X拿了一篇羅伯特·穆齊爾[2]的短篇小說讓她讀,那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女人同陌生人出軌后又回到丈夫身邊,并且比從前更愛自己的丈夫。他讓她讀這個故事像是要給她某種啟示,但這一點,他確實大錯特錯。她并不像故事里那個叫塞萊斯特還是克拉麗斯的女人。故事里的克拉麗斯是墮落的,可她并不墮落。更具體地說,故事里的克拉麗斯嘗試洗凈陷入道德泥沼的墮落行為,洗凈并予以救贖;而在她的午后進城之行里并沒有什么墮落之處。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這事與她的婚姻無關。那些事都是在她下午的空閑時間里做的,在那一兩個小時里,她不是一個已婚女子,而僅僅作為她自己而存在。
一個已婚女子能否做出理智的決定,在一段時間里停止成為已婚女子,而僅僅是她自己,隨后重新成為已婚女子?成為已婚女子意味著什么呢?
她不戴婚戒,她的丈夫也不戴。這是他們從一開始,七年或十年之前,就說好的。婚戒是區分已婚女子與女人的唯一可見的標記。她確實想不出來某種其他類型、不可見的標記可能是什么。具體說來,當她窺視自己的心,她看到她就是她自己。
羅伯特·穆齊爾的故事讓她對X有了戒心。她不確定故事中的克拉麗斯是否在自欺(她看不出出軌的問題要如何解決),不過這個問題出現在克拉麗斯身上,事實上意味著它一定也會出現在她身上。所有這些關于已婚女子意味著什么的問題,是不是她在為自己的不忠做辯護呢?她并不這么認為,不過她同樣看不出出軌的問題要如何解決。
她確信X讓她讀這個故事是一個錯誤。從他那方面看,這是一個錯誤,因為它攪渾了原本并不混濁的水;而從她這方面看,也是一個錯誤,因為想著她像(或不像)故事里的那個女人,她便有點看輕X了,而對她來說,看重X是重要的。
沒有負罪感這一心理持續困擾著她。有時,在丈夫的懷抱中,她很想說:“你不知道被兩個男人愛著,我感到多么幸福。我心里充滿感激。”不過,明智的是,她并未意氣用事。她很明智地閉上了嘴,將注意力集中于從他們——她和她愛著的丈夫——正忙活的事中擠出最后一滴歡喜之液。
“你為什么總在笑呀?”車里的女兒問。這天回家的路上只有她們倆,鄰居家的小孩生病了,沒去學校。
“我笑是因為和你待在一起很開心啊。”
“可你總在笑,”那個孩子說,“我們在家的時候你也在笑。”
“我笑是因為生活如此美好。因為一切都如此完美。”
一切都是完美的。完美指的是同時擁有丈夫和情人嗎?我們能否在天堂期待這一情景:重婚,多重重婚,所有人與所有人的重婚?
事實上,就其自身道德觀而言,她是一個相當保守的人。當這樁事,這樁似乎注定要以外遇之名留存下來的事結束后,她懷疑自己不會再來一次。她從她的朋友那里聽來的出軌事件,那些秘密吐露給她的出軌事件,幾乎全是不幸的。她不能指望就她一人的第一次以及隨后而來的一系列外遇都是幸運的,這種念頭無疑是一種致命的誘惑。所以,當這次外遇結束后,不管是三個月、三年還是多久以后,她都會重新做回已婚女子,她將自始至終、夜以繼日地保持已婚狀態,并將那段記憶深埋心底:在那個炎炎夏日,她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被一個男人貪婪的目光凝視著,即使他不能畫下你,他的余生卻將始終記著,他的心里將始終刻著,這一幅美麗的裸體畫。
注釋
[1]一種土耳其酥皮點心,也譯作果仁蜜餅。
[2]羅伯特·穆齊爾(Robert Musil,1880—1942),奧地利小說家,著有《學生特爾萊斯的迷惘》《沒有個性的人》等小說,散文集《生前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