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奪取群星(全三冊)
- (美)布蘭登·桑德森
- 5653字
- 2024-01-29 10:56:20
PART ONE
第一部分
1
我小心翼翼地跟蹤敵人,穿過洞穴。
我脫掉鞋子,免得發出嘎吱聲。我還脫下了襪子,免得滑倒。我悄無聲息地又邁出一步,感覺腳下的巖石舒適而清涼。
在這么深的地方,僅有的照明來自天花板上那些蠕蟲發出的微光(它們以從裂縫滲入的濕氣為食),你得在黑暗里坐上好幾分鐘,才能讓雙眼適應那種微弱的光。
陰影里又是一陣顫抖。在那里,在那些深色的團塊附近,肯定有敵人的防御工事。我維持著僵硬的蹲伏姿勢,聽著敵人在移動時抓撓巖石的聲音。我想象著克雷爾人:紅色眼睛和深色鎧甲的可怕外星人。
我的手穩穩地、慢到令人難熬地將步槍舉到肩頭,屏住呼吸,然后開了槍。
我得到的回報是一聲痛苦的尖叫。
好!
我輕拍手腕,激活了父親的光索。它伴隨著橘紅色的光焰啟動,讓我一時間無法視物。
然后我跑上前去,取走戰利品:一只被刺了個對穿的死老鼠。
在光焰中,我先前想象成防御工事的東西顯露出巖石的真身。敵人是只圓胖的老鼠,而我的步槍只是一把簡陋的矛槍。從我和父親爬上地表的命運之日算起,已經過去了九年半的時光,我的想象力卻一如既往的強大。它有助于化解單調,讓我能假裝自己做的是比狩獵老鼠更刺激的事。
我捏住那只已死的嚙齒動物的尾巴,將它拎起。“邪惡的野獸,這下你明白我的怒火有多可怕了吧。”
事實證明,那個奇怪的小女孩長大成了奇怪的年輕女子。但我覺得,在真正和克雷爾人戰斗之前好好練習嘲諷也不是壞事。奶奶教過我,偉大的戰士都懂得如何夸下海口,從而讓敵人感到恐懼和不安。
我把戰利品塞進袋子。目前為止共有八只,收成不壞。我來得及找到另一只嗎?
我瞥了一眼自己的光索,收納它的手鐲的動力指示燈旁邊有個小小的計時屏幕。0900。或許是時候折返了,曠課太多天可不行。
我把袋子掛到肩上,拿起矛槍(它是用我在洞穴里找到的回收零件制成的),然后開始徒步返回住處。我參照的是自己手繪的地圖:我把它畫在一本小筆記簿上,并持續更新相關細節。
其實我不愿就這么回去,把這些寂靜的洞穴拋在身后。它們讓我想起了父親。此外,我喜歡它的……空無一人。那兒沒人會嘲笑我,沒人會盯著我,沒人會低聲說著侮辱的言辭,直到我被迫維護自己的家族榮譽,將拳頭埋進他們的蠢臉里。
我在某個熟悉的岔路口停下腳步,地板和天花板在那里被奇怪的金屬圖案所代替。標有科學術語的圓形圖樣覆蓋了兩處平面,我一直認為那是古時的星系圖。在路口的另一邊,從巖石中伸出一條古老而龐大的管道,那是在洞穴之間輸送水,并在凈化后用來冷卻機械的眾多管道之中的一條。有條裂縫在朝我留下的水桶滴水,桶子已經裝到半滿,我喝了一大口。它清涼而提神,帶著一絲金屬的味道。
我們對建造這種機械的人知之甚少。就像殘骸區那樣,當我們小小的艦隊墜落在這顆行星上的時候,它就已經存在了。那些制造者是人類,因為寫在各種地方的文字都是人類語言,就像寫在這個房間的天花板和地板上的文字,但他們和我們的關系有多近就是個謎了。如今他們蹤影全無,而從石壁上熔化的斑塊與老舊的破壞痕跡可以看出,他們也曾遭受戰爭之苦。
我把剩下的水倒進水壺,深情地拍拍那根管道,換掉水桶,然后繼續前進。那臺機械似乎用遠處熟悉的嗡嗡聲回應了我。我循著那個聲音,終于接近了左方巖壁上那道發光的缺口。
我走到缺口前,望向火成巖。它是我居住的洞穴,也是組成挑戰者聯盟的地下城市之中最大的一座。我所在的位置很高,讓我能看到壯觀的景色:這座寬大的洞穴里建滿了箱形的公寓,看起來就像是對等切開的方塊。
父親的夢成了現實。在九年多前的那天擊敗克雷爾人以后,那些尚顯青澀的星際戰機飛行員的勇敢促成了一個國家的誕生。數十個曾經居無定所的氏族聚集起來,在火成巖和周邊洞穴開拓疆域。每個氏族都留著自己的名字,而來源可以追溯到他們工作過的飛船或是飛船上的區域。我的氏族是“馬達班”,這是舊時對“引擎組人員”的稱呼。
我們對自己的統稱是“挑戰者”,取自最初那艘旗艦的名字。
當然,由于聚集在一起,我們也吸引了克雷爾人的注意。那些外星人仍舊決心毀滅人類,于是戰爭繼續著,而我們迅速發展的國家也需要源源不斷的星際戰機和飛行員。
高聳于火成巖洞穴建筑群上方的是古代設備:古老的鍛造廠、精煉廠,以及從下方抽來熔融巖石并制成星際戰機所需部件的制造廠。這些設備令人吃驚,而且獨一無二。盡管其他洞穴的機器能提供暖氣、電力和過濾水,但只有火成巖的儀器有能力制造復雜的用具。
熱氣涌過那條裂縫,讓我的額頭滲出汗珠。火成巖是個悶熱的地方,畢竟這兒有那么多精煉廠、制造廠和存放藻類的大桶。盡管洞內光線充足,精煉廠的橘紅色光芒卻照耀著一切,莫名地給人以昏暗之感。
我離開缺口,走向我在墻壁發現的一只舊維護用品寄存柜。柜門乍看之下和這條石制隧道的其他區域沒什么分別,因此相對安全。我打開柜門,顯露出我為數不多的秘密財產:矛槍的幾塊部件、備用水壺,以及父親的飛行員徽章。我搓了搓徽章來祈求幸運,然后把光索、地圖簿和矛槍放進寄存柜里。
我取出一把石制矛尖的粗糙長矛,關上柜門,然后把袋子掛到肩上。八只老鼠背起來意外別扭,尤其在你已經十七歲,身體卻拒絕長到超過一百五十一厘米的時候。
我徒步來到洞穴的正規入口。兩個來自地面部隊的士兵守衛著進入洞穴的道路,他們幾乎從未參與過真正的戰斗。雖然我能叫出他們兩個的名字,他們卻依舊讓我等在旁邊,然后裝作呼叫上級,請求讓我進洞。說真的,他們只是喜歡讓我干等著。
每天都是。每一個見鬼的日子都是。
終于,阿盧科走了過來,開始用懷疑的眼神檢查我的袋子。
“你指望我把什么樣的走私品帶進這座城市?”我問他,“卵石?苔蘚?還是某種會侮辱到你母親的大石頭?”
他瞥了一眼我的長矛,仿佛在好奇我是怎么用如此簡陋的武器捕到八只老鼠的。噢,就讓他想去吧。終于,他把袋子丟還給我。“去吧,懦夫。”
保持堅定。我抬起下巴。“總有一天,”我說,“只要你聽到我的名字,感激的淚水就會涌向你的雙眼,因為你想到自己曾經有幸協助追擊者的女兒。”
“我寧愿忘記認識你這回事。去吧。”
我高抬著頭,走進火成巖洞穴,然后朝著“工業的光榮崛起”走去,那是我居住的街區的名字。我正好趕上換班時間,從身穿各式連衣褲的工人身邊走過。他們都為維持挑戰者聯盟以及對抗克雷爾人的戰爭的正常運轉發揮了自己的作用,其中有環衛工人、維修技工和藻桶專家。
當然了,沒有飛行員。不當班的飛行員會留在深處的洞穴作為預備部隊,而當班的那些住在阿爾塔——父親以生命保護的那座基地。如今它不再隱藏,而是發展成了地表的大型設施,可容納數十艘飛船,外加飛行員的指揮機構和訓練設施。我從明天開始也會住在那兒,只要我能通過測試,成為學員就行。
我走到首席公民們那尊高大的金屬雕像下:那群人拿著帶有象征意義的武器,以挑戰的姿勢朝天空伸出手去,飛船在他們身后升起,留下金屬制作的尾跡。盡管雕像描繪的是參與阿爾塔之戰的人們,父親卻不在其中。
我再次轉彎,來到了我們公寓的前方,那是從中央的大型方塊長出的許多金屬方塊之一。我們的公寓很小,但足以容納三個人,在我開始接連幾天在洞穴里狩獵和探索以后就更是如此了。
母親不在家,但我在屋頂上找到了奶奶,她正在制作要在我們的手推車上販賣的藻類卷餅。由于他們聲稱父親做過的事,母親被禁止從事正式工作,所以我們只能靠非常規工作來勉強過活。
奶奶抬起頭,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她的名字是貝卡·夜影[2],和我的姓氏相同,但不怎么熟悉她的人都會叫她“奶奶”。她在幾年前就幾乎失去了全部視力,雙眼變成了乳白色。她彎腰駝背,雙臂僵硬得就像木棍,但她仍舊是我認識的人里最強大的。
“哦哦哦,”她說,“聽起來像是斯潘莎!你今天抓到了多少?”
“八只!”我把戰利品丟在她面前,“有好幾只特別肥嫩。”
“坐吧,坐吧。”奶奶說著,推開了那張堆滿卷餅的墊子,“我們把這些弄干凈,然后拿去煮!如果動作夠快,就來得及在今天交給你母親賣掉,這樣我就有時間鞣制耗子皮了。”
我恐怕應該去上課了,奶奶又把這回事忘了。但說真的,這有意義嗎?我們最近的課程都是關于洞里能做的各種工作,而我已經決定要做的事了。雖然成為飛行員的考試據說很難,但我和羅奇已經學習了十年,我們肯定會過關。所以我干嗎要去了解藻桶工人之類的角色有多偉大?
此外,由于需要花時間打獵,我錯過了很多堂課,所以也不適合任何其他工作。我確保自己出席了所有與飛行相關的課程:飛船布局與修理、數學、戰爭史。我能趕上的其他課程都算是額外的收獲。
我坐了下來,幫助奶奶將那些老鼠剝皮和取出內臟。她只憑觸覺就干得利落又高效。
“今天,”她說著,低垂著頭,雙眼幾乎徹底閉上,“你想聽誰的故事?”
“貝奧武夫!”
“噢,耶阿特人之王,是嗎?不聽萊夫·埃里克松[3]的?他可是你父親最喜歡的人物。”
“他殺過龍嗎?”
“他發現了新世界。”
“有龍嗎?”
奶奶輕笑出聲。“根據某些傳說,那兒有長羽毛的巨蛇,但我不知道他們展開搏斗的故事。好了,貝奧武夫,他是個強大的人。要知道,他是你的祖先。屠龍是他上了年紀以后的事,他起先是以和怪物搏斗而聞名的。”
我靜靜地用著刀子,剝掉那些老鼠的皮,給它們開膛破肚,然后切下肉,丟進鍋里待煮。這座城市的大多數人都以藻糊為食。真正的肉數量太少,都是在洞穴里用特殊照明和環境設備飼養而成的牛和豬的肉,無法保證每日食用,所以他們才會拿東西來交換老鼠。
我喜歡奶奶講故事的方式。她的嗓音會在講述怪物嘶嘶叫喚時變得輕柔,會在講到英雄們吹噓夸耀時轉為嘹亮。她靈巧的手指忙碌不停,同時又編織著古代維京英雄向危難之際的丹麥人伸出援手的傳說。她講述那位人人愛戴的戰士:他總是英勇戰斗,即使對抗的是比他更高大、更有力的敵人。
“等落敗瀕死的怪物逃走以后,”奶奶說,“那位英雄高高舉起格倫德爾的整條胳膊和肩膀,充當他駭人的戰利品。他為逝者復了仇,也證明了自己的力量與勇氣。”
下方的公寓房間傳來叮當聲。母親回來了。我暫時沒去理睬。“他只靠雙手,”我說,“就扯掉了那條手臂?”
“他很強壯,”奶奶說,“而且是位真正的戰士。但他是用雙手和刀劍戰斗的古代人。”她前傾身子:“而你可以同時用手和智慧戰斗。你有飛船可以駕駛,沒必要扯掉什么手臂。好了,你最近還在做練習嗎?”
我翻了個白眼。
“我看到了。”奶奶說。
“不,你沒看到。”
“閉上眼睛。”
我閉上眼睛,仰起頭來,面朝著遠在高處的洞頂。
“聆聽群星的聲音。”奶奶說。
“我只能聽到——”
“聆聽群星的聲音,想象你自己在飛翔。”
我嘆了口氣。我喜歡奶奶和她那些故事,只是這部分每次都讓我厭煩。但我仍舊嘗試照她說的去做:坐在那兒,腦袋后仰,試著想象自己正飛向高處。我努力讓剩下的一切全部淡去,在腦海里描繪天空中閃閃發亮的群星。
“我過去常做這種練習,”奶奶柔聲說,“和我的母親一起,在‘挑戰者’號的引擎艙里。我們在旗艦上工作,那條戰列巡洋艦比這座洞穴還要大。我會坐在那兒,聽著引擎的嗡嗡聲,還有遠處的某種聲音。群星的聲音。”
我試著想象小女孩時的她,不知為何,這對我的想象起了幫助。我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幾乎飄在空中,朝高處伸出手……
“對其他工作人員來說,”奶奶說,“我們引擎人員是一群怪人。他們覺得我們莫名其妙,但我們能維持飛船的飛行,我們能讓它漫游于群星之間。母親說,這是因為我們能聽到群星的聲音。”
我覺得……雖然只有一瞬間……自己聽到了那兒的某種動靜。也許是我的想象?某種遙遠而純粹的聲音……
“即使墜落在這里以后,我們這些引擎人員仍舊聚在一起,”奶奶說,“馬達班氏族。如果別人說你奇怪,那就是因為他們還記得這回事,或許在害怕我們。這是你繼承的遺產——曾經遨游于天空,也將回歸天空的那些戰士的遺產。聽吧。”
隨著那種聲音逐漸消失,無論我以為自己聽到了什么,我發出一聲舒心的長嘆,接著睜開眼睛,在瞬間驚愕不已:我回到了屋頂上,被火成巖洞穴的紅光所包圍。
“我們維修引擎,”我說,“還有讓飛船前進?這跟成為戰士有什么關系?負責使用武器不是更好嗎?”
“只有傻瓜才覺得武器比戰略和飛行動作更重要!”奶奶說,“明天讓我再跟你講講孫子,那位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將軍。他教導過我們,贏得戰爭的關鍵是部署和準備,不是刀槍劍戟。孫子是個偉人。要知道,他是你的祖先。”
“我更喜歡成吉思汗。”我說。
“他是個暴君兼怪物,”奶奶說,“不過沒錯,成吉思汗的一生有很多可以學習的地方。但我跟你講過布狄卡女王,那個反抗羅馬人的無畏挑戰者嗎?她是你的——”
“祖先?”母親說著,順著屋外的梯子爬了上來,“她是英國凱爾特人,貝奧武夫是瑞典人,成吉思汗是蒙古人,而孫子是中國人。他們全都是我女兒的祖先?”
“我們繼承了舊地球的一切!”奶奶說,“你,斯潘莎,是可以追溯到千年前的戰士血脈中的一員,是舊地球和它最優秀的血統的真正繼承人。”
母親翻了個白眼。她擁有我缺少的一切:高大、美麗、冷靜。她注意到了那些老鼠,但她隨即交疊雙臂,看著我。“她也許流著戰士的血,但她今天上課已經遲到了。”
“她正在上課,”奶奶說,“一堂重要的課。”
我站起身,用抹布擦了擦手。我知道貝奧武夫是怎么面對怪物和惡龍的……但他是怎么在該上學的日子面對自己的母親的?最后,我含糊地聳了聳肩。
母親瞥了我一眼。“要知道,他死了。”她說,“貝奧武夫是在和那條龍戰斗的時候死去的。”
“他一直戰斗到耗盡最后一絲力氣!”奶奶說,“他擊敗了那頭巨獸,雖然代價是他自己的性命。而且他為自己的同胞帶來了無數和平而繁榮的日子!所有偉大的戰士都會為和平而戰,斯潘莎,記住這點。”
“最起碼,”母親說,“他們會為諷刺而戰。”她又瞥了一眼那些老鼠。“謝了。不過你該走了,你明天不是還有飛行員考試嗎?”
“我已經做好考試的準備了,”我說,“今天上課的內容只是我不需要知道的事。”
母親朝我投來毫不動搖的目光。所有偉大的戰士都能承認自己的落敗,于是我給了奶奶一個擁抱,低聲說:“謝謝你。”
“戰士的靈魂。”奶奶低聲回答,“記住你的練習。聆聽群星的聲音。”
我笑了笑,迅速洗漱收拾,前去參加將會是最后一天的課程,至少我希望如此。
[2]夜影(Nightshade):同時也可指有毒植物“顛茄”。
[3]萊夫·埃里克松(Leif Eriksson):著名的北歐探險家,被認為是第一個到達北美洲的歐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