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稻作文明探源(浙江考古與中華文明系列)
- 鄭云飛
- 5087字
- 2024-01-24 14:42:37
第三節
野生稻的采集與管理


自舊石器時代以來,野生稻一直是人類的采集對象。中國舊石器時代晚期遺址中水稻植硅體以及稻谷遺存的發現,已經提供了這方面的線索。在中國古代社會一直有采集野生稻作為食物的傳統。據統計,中國歷史文獻中采集野生稻的文字記載有16處(表1-2),時間跨度從三國時期到明末。歷史上采集野生稻的實際情況比文獻記載的數量更多、地域更廣、時間更早,如戰國時期的越國把野生稻稱為“生稻”和“籠稻”等,采集食用。從文獻記載的野生稻發生地點看,大約起自長江上游的渠州(今四川渠縣),經中游的襄陽、江陵,至下游太湖地區的浙北、蘇南,然后折向蘇中、蘇北、淮北直至渤海灣的魯城(今滄州)為止的一條弧形地帶,其緯度從北緯30°到38°,經度自東經107°到122°,南北跨8°,東西跨14°之多。由于黃河流域一直是中國歷史上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歷史文獻記述內容大部分偏于北方,幾乎沒有對華南地區的記載,因此古代野生稻的分布地域較現代為狹小且大大偏北。由于記載相當簡約,沒有詳細的生物特征描述,不可能做出明確的種屬判斷,但全部歸屬于普通野生稻,顯然是不合理的,其中既可能有野生稻,也可能有雜草稻、再生稻,還有落谷自生的稻,另外可能還有江河湖澤中生長的其他野生禾谷植物,例如菰(俗稱茭白)等。盡管存在許多疑問,但可以推測普通野生稻群體曾經分布于長江流域,甚至更北的地區。(25)宋代以后,由于南方地區人口激增,區域得到大規模開發,河湖池沼面積縮減,再加上氣溫下降,不利于多年生野生稻宿根的生存,野生稻分布越來越少,但一年生野生稻還可以繼續生存下來。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安徽省巢湖(117°52′E,31°57′N)曾經發現過圓粒型浮稻,在江蘇省東海縣(34°11′N,118°23′E)發現過粳型野生稻。我國過去野生稻分布范圍比現在更靠北是一個歷史事實。(26)
中國歷史上不僅采集野生稻,還有采集其他野生禾本科糧食野生資源的習俗,菰(Zizania latifolia)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禾本科植物菰(圖1-3)的生長環境與野生稻相近,常見于水網密布、河湖池沼眾多的地區。菰的種子,即為菰米,又有雕胡、雁膳等稱呼,一直是古代人們采集食用的野生植物。菰屬多年生淺水草本,具匍匐根狀莖,稈高大直立,葉片扁平寬大,圓錐花序長,穎果圓柱形。唐以前南方還沒有得到大規模開發,地廣人稀,到處是湖泊、沼澤、淺水帶,有菰最理想的生境,以致菰葑大量滋生,其繁茂程度非現代人所能想象。宋代還經常出現嚴重的菰草侵占湖面、堵塞河道的情況,留下了不少故事,如杭州太守蘇東坡組織人力對西湖進行全面疏浚,把挖起的富含菰草枯枝敗葉的淤泥堆成一條長堤,后人為了紀念蘇東坡的功績,稱之為“蘇堤”。在唐以前文獻中,有許多采集菰米食用的記載,偶有采集其莖制作菜肴的。宋代以后,隨著南方人口激增和農田的開辟,水稻產量大幅度增長,菰米的采集價值下降。由于菰的膨大莖部,俗稱茭白,食味適合作蔬菜,人們常采摘食用。菰米采食減少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人們清除河湖沼澤的菰葑、大規模開發農田,使菰的生存環境遭到破壞,自然中適合菰大面積生長的湖沼濕地越來越少,具有采集效益的菰自然密集群落幾乎滅絕。另一方面,人們發現茭白味美,需求旺盛,就有意識地把茭白移植到農田和淺水池塘中進行人工栽培,并不斷選育改進,使之成為后來又白又嫩又大的美味佳肴。明代以后,人們只知道吃茭白,雕胡或菰米的稱呼大多數人已不知,更無從知道雕胡或菰米是不會結實的菰植株的種子。(27)
中國古代文獻中沒有記載采集野生稻的具體方法,現代社會也不見采集野生稻作為糧食的習俗,但在20世紀70—80年代的非洲和印度內地,仍然保留著采集野生稻谷作為食物的傳統習俗,在南美以及澳大利亞也有采集野生稻的現象。(28)這些地方的居民采集野生稻的行為可以對舊石器時代晚期人類采集野生稻的認識提供一些啟發。


非洲乍得湖是一個水深較淺的大湖,周圍星羅棋布著積水低洼地,湖面水鳥成群。湖域面積變化不定,隨著雨季到來,湖面大幅度擴大,一到干旱季節,湖面就會急速縮小。密密麻麻的非洲栽培稻祖先巴蒂野生稻從湖岸邊一直向湖中央延伸分布,在湖面的深水處生長著睡蓮和藤蕹。居住在岸邊的村民以高粱為主食,大約每周吃兩頓野生稻米飯。采集方法:村民進入野生稻棲息地,有節奏地左右晃動竹簍,來回往復,成熟易落粒的野生稻谷粒落入竹簍中。采集回來的野生稻谷被堆放在房屋前院進行干燥,脫殼后炊煮食用。采用這種方式收獲,許多野生稻種子不能收入竹簍,掉落在地上,效率低下,大約只能收獲其中的10%—15%。為了采集更多稻谷,村民發明了一種更好的收獲方法——稻穗扎捆成束法:在野生稻種子還沒有完全成熟、谷粒牢固地著生在植株上的時候,村民就開始把若干株野生稻的稻穗捆扎成一束。野生稻成熟季節,由于稻谷上長芒相互纏繞,稻穗捆扎以后谷粒就不會掉落到地上。收獲時候,在稻穗束下面放好一張鋪墊物,慢慢解開稻束,成熟的谷粒就會落到鋪墊物之上。這樣能比第一種方法收獲更多野生稻谷粒。現代印度也已經很少采集野生稻了,但在祭祀神靈或節日慶祝活動的時候還保存采集野生稻的習俗,采集方法與在非洲乍得湖區看到的情況大同小異,也存在兩種相似的采集野生稻方法(圖1-4)。從人類歷史看,農業在具有相似氣候環境的東西方向傳播得比南北方向要快得多。在同緯度的乍得和印度所見到的野生稻和人類的關系很相似,兩者是否存在著某種聯系,還是完全獨立的呢?目前還不清楚。另外,非洲乍得湖附近的居民雖然知道通過種子播種栽培非洲野生稻的方法,而且他們居住的地方距離栽培非洲稻的地區也不遠,獲得栽培稻種子的難度也不大,但他們只種植高粱和各種豆類,采集野生稻,并沒有去種植野生稻和栽培稻。理解其中緣由對揭開人類最早栽培野生植物的真實動機是有幫助的。(29)

美洲野生稻米(Wild rice)是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的主食之一,是菰屬的沼生菰(Zizania palustris)的種子,生長環境與普通野生稻十分相似。這種植物通常生長在北美洲的湖區,是植株最高的禾本科植物,一般植株高1米以上,最高的可達3米。它們長勢旺盛,常常在湖區密集生長,像一塊編織的地毯一樣,侵占了許多河流和湖泊的水面。目前這種植物已不僅在大湖區,從平原到東海岸,從加拿大到墨西哥灣均有分布。采集美洲野生稻米一般需要兩人,一人劃著獨木舟,進入長滿美洲野生稻的湖中,一人拿著兩根樹枝,用一根樹枝將植株彎曲到船體內,另一根輕輕拍打谷穗、打落谷粒。如果天氣好的話,一對經驗豐富的采集者一天可收獲多達180千克野生稻,可裝滿一只獨木舟(圖1-5)。18世紀中葉開始,美國等地采用機械收割美洲野生稻,收獲量比手工采集提高了6—7倍。20世紀50年代開始,由于人工播種、機械采收和育種工作的開展,美洲野生稻產量有了明顯提高,目前每畝產量最高可達80千克。(30)
在農業還沒有出現的狩獵采集階段,人類的采集行為并不完全被動。在長期采集的實踐中,人類已經對植物的生長規律有了一定了解。先民為了保證食物供應的穩定和收獲量的增加,也會采取一些管理措施。在印度恒河平原的考古研究表明,距今1.45萬—1.3萬年前的晚更新世晚期地層中存在一年生野生稻(Oryza nivara)和多年生野生稻(Oryza rufipogon)的植硅體。到距今8000年前,地層中的植硅體密度和形態多樣性呈現上升的趨勢,除了稻的植硅體,還發現豐富細碎炭屑等遺存,表明舊石器時代在湖塘湖沼區域的野生稻生長繁茂,與在廣闊的原始林地采集野生高粱、小麥或大麥等一樣,也可以輕易采集到野生稻。為了更有效地利用稻屬植物,先民通常在旱季進行一些簡單“管理”,如燃燒等措施來促進植被中野生稻種群的生長和繁茂,抑制其他無利用價值植物的種群競爭力。(31)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已經有了種植美洲野生稻的知識儲備和動機,曾嘗試將種子混合到黏土中制作成黏土球扔進適宜的湖泊或河流中來播種野生稻,以增加野生稻種群密度和產量。盡管這種方法在實際中對增加自然群落中野生稻種群數量的貢獻有限,但說明印第安人已經有了人工干預野生稻生長的意識和能力。(32)

農業起源于狩獵采集社會。狩獵采集社會在開始改變自然景觀的同時,也促進了野生植物中可利用種群的生長,并犧牲掉不太有用的種群。史前人類的狩獵活動經常隨時間季節遷徙,會在每年固定的時間來到同一個特定的地區。狩獵地區自然植被的破壞和人類糞便等因素對環境的擾動,為一些植物的生長提供了肥沃的土壤。這些地區成為我們農作物祖先的誕生地。另外,先民狩獵期間丟棄垃圾的區域待下次再回來時可能已經繁衍出一些具有優良性狀的植物。這些植物會成為先民優先采集的對象。隨著時間的推移,先民喜歡的植物種類數量就會增加。(33)焚燒是擾動狩獵地環境的最主要因素。焚燒森林原來只是為了狩獵,后來發現在焚燒過的土地上新生的植物更為茂盛,這些植物會招引許多食草動物,進一步方便人們狩獵。于是人們逐漸積累起經驗,有意識地放火,并有意識地選擇某些更吸引動物的植物進行種植,而其中一些植物的種子,特別是禾本科植物的種子,人亦可以采食。于是,為了捕獵和招引野獸的焚燒行為,后來具備了提高采食植物種子產量的功能。這是種植業發展之路上邁出的很自然的第一步。到了這一步,放火的目的起了變化,狩獵退居其次,采集行為反客為主。(34)
在中國文字系統中也留下了農業起源過程的一些印記。土地是農業生產最基本的生產要素,中國歷史文獻中對栽種農作物的土地有“田”和“圃”兩個稱謂,通常把種植禾本科作物的稱為“田”,把種植瓜果蔬菜的稱為“圃”。“田”字在目前已知最早的文字甲骨文中出現次數很多,1169條甲骨卜辭中有田字186處,但大多數的字義不是指栽種農作物的土地,而是與狩獵活動有關,意思是在狩獵的地方,三面用火焚燒林草,把隱藏在森林和草叢中的動物驅趕出來,然后進行捕殺。(35)“圃”字現在多作種植瓜果蔬菜的土地,但“圃”的古意是林草繁茂的地方,通常指藪澤,即沼澤水淺的地方,有多條卜辭講到“甫”,出現“甫田”和“甫魚”等詞語,指的是在林草繁茂的沼澤濕地打獵捕魚,有圍捕之意。(36)由此可見,“田”和“圃”兩個字作狩獵講應該是它們的原意,而作耕地講則是后起之意,是從狩獵采集社會向農業社會轉變的文字記錄。“種”字常寫作“穜”,多指種子,是形聲字,但也有會意的成分,從組字結構上看是指無草木童土上生長的莊稼,可指林草地經過火燒田獵后成為火燒地并重新長出植物。“獲”字繁體作“劐”,為收割莊稼的意思,與捕捉動物的“劐”字相通,為會意字,原來的字義應該指捕捉鳥類。從農耕技術環節的用字可一窺農業起源和狩獵關系,可以說焚火燒山(沼澤)、圍獵動物是刀耕火種(火耕水耨)原始農業的原點。
刀耕火種和火耕水耨是原始農耕的兩種不同形態,前者是用石斧等工具砍倒樹木,曬干后用火焚燒再開墾出土地,然后用點種棒等簡單的工具進行播種,用石刀等工具割穗收獲,是適用于山地的原始農耕方法。后者是先用火燒去荒草,然后放水淹沒田地,播種后通過淹水的方式來控制雜草的生長,是一種適合濕地或低地的原始農業生產方式。這兩種原始農業形態的共同特點是在種植農作物以前有一個用火焚燒的生產環節,它們應該起源于原始的用火狩獵。先放火焚燒山上林地和低濕沼澤地的灌木林或以蘆葦等為主要種群的濕地草地,再對被火驅趕出來的動物進行圍捕。這種狩獵方式是以犧牲森林和低濕地植被為代價的。經過火燒后,原生植被受到破壞,產生了大量無林草的空曠地帶,隨后則進入了一個新的植被演替階段。火燒等對環境的擾動激活了一些長期處于休眠狀態的植物種子,使其大量萌發生長。在植被演替最初的一兩年通常可以見到禾本科植物大量滋生蔓延,形成以狗尾草、稗草等種群占絕對優勢的次生植被,而在季節性干涸的濕地有可能會出現以野生稻為優勢種群的植被,大大提高了采集的效率。同時,狩獵采集活動也為農業起源積累了許多知識。21世紀,各地大規模土地開發中形成的經平整后的閑置荒地上,到處可見單一禾本科植物繁茂生長的景觀(圖1-6),也許能對我們理解火獵地區最初幾年植被演替有一定啟發意義。伴隨著人口數量的增加、狩獵強度的增加以及生存環境的變化,狩獵效率下降,能捕獵到的動物數量越來越少,而且在居住地附近可用來焚燒圍獵的林地面積逐年縮小,于是出現了依靠捕獵活動難以維持生計的困局,人們需要更多地依賴采集植物性食物。由此,焚燒地新演替的植被群落成為理想的采集地。民族學資料也有這樣的例子,如澳大利亞原住民有燃燒天然植被的習慣,通過燃燒促進(居民)喜歡食用的禾本科植物的興盛繁榮。當燃燒區域內沒有有用植物的時候,原住民就會從其他地方采集來喜歡的植物種子進行播種。(37)一旦人類開始自覺把上一個生產季節采集到的食用野生植物種子播種到燃燒區域,人類農業生產活動就開始了,栽培植物開始走上選擇、馴化、改良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