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門弟子的世界中。
是沒有“回家”這個說法的。
出家人,出家出家,四大皆空,何來的家?
【辭親出家,識心本達,解無為法,名曰沙門。】
勤修戒定慧,斷絕貪嗔癡。
這才是一個出離執(zhí)著的佛門中人。
但在這一刻,迦葉和尚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迫切的思念。
思念他的師父。
思念他的師弟。
思念引他遁入空門的。
大梁國天水寺。
六歲出家,三十三歲離開天水寺游歷世間。
到今天為止,他離開大梁國天水寺已足足六百三十七年。
六百年來,他嘗試過各種方法,都無法走出這段光陰流水化作的牢籠。
直到一年前,這個名為陸羽的小姑娘的到來,讓他看到了歸途。
但當他走入這段歸途后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通往現(xiàn)世的歸途。
這段歸途的終點,是顯德十八年的千水河,是已經(jīng)淹沒在歷史長河中的六百三十七年前。
歷史是現(xiàn)世的過去。
他是當下的真實。
當下的真實可以附加于過往的歷史嗎?
答案是不行。
所以,他回不去了。
看著失魂落魄的大和尚,陸羽也有些茫然。
按照大和尚的意思,他們只能回到自己進來的那個時間點。
她在這里已經(jīng)度過了差不多一年時間,而現(xiàn)世的光陰流逝是不會停滯的。
也就是說,她要回,也只能回到現(xiàn)世的一年前。
但一年前的現(xiàn)世,如今早已成為歷史。
她又如何回得去?
“小施主其實是可以回去的。”大和尚忽然看向陸羽。
似是知道陸羽的疑惑,大和尚解釋道:“此乃佛門神通【他心通】。”
陸羽恍然。
佛門五神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
以及相傳唯有三乘圣者才能修得,可斷盡一切三界見思惑,永離生死輪回的漏盡通。
這六大神通她還是聽說過的。
只是……
等等,剛剛大和尚好像說的是她可以回去?
還沒等陸羽詢問,就見得大和尚右手上舉至胸前執(zhí)【無畏印】,剎那間渾身佛光大放。
“我佛慈悲,普濟一切有緣眾生。”
“小施主讀過貧僧的游記,又為救眾生而來此,遇著貧僧便是有緣。”
“貧僧自己雖歸途難覓,但小施主僅脫離現(xiàn)世一年,送你回去貧僧還是做得到的。”
說到這里,大和尚又沉默了會,才帶著淡淡的懷念道:“貧僧六歲入空門,三十三歲離寺游歷世間。”
“四十八歲聽聞師父即將圓寂,我自南海北返山門。”
“卻不料就此被困在這千河之中。”
“如今六百年過去,也不知道寺廟還在否?”
“貧僧圓寂后會留下一顆舍利,小施主未來若有閑暇,可幫我?guī)У酱罅簢焖拢庞趹c弘禪師舍利塔前。”
“請?zhí)尕毶D告慶弘禪師,就說……”說到這里時,大和尚的聲音稍微停頓了片刻。
“就說……小僧不回去了。”
說完這句話,大和尚身周的佛光已經(jīng)璀璨到了極致。
仿佛萬載悠然不變的千水河,都因為這片佛光而出現(xiàn)了短暫的擾動。
佛光自內而外,向著凝滯的千水河光陰侵染而去。
在幾乎要將視野內所有河水全部侵染的瞬間,佛光猛地一收。
悉數(shù)涌入陸羽身體四周,將她與千水河的光陰徹底隔絕了開來。
陸羽想要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可自從大和尚說話開始,除他之外的所有事物,都仿佛陷入了停滯的光陰中。
陸羽可以思考,卻什么都做不了。
“南無阿彌陀佛。”大和尚佛唱一聲,身形就此消散于顯德十八年的千河歷史中。
原地留下一枚舍利,一本【菩提三昧本愿經(jīng)】也被佛光一卷,隨后裹挾著陸羽沖進了那朵剛剛泛起的浪花中。
……
翠屏古道。
千河岸邊。
陳一簡腳踩一顆巨大的老鼠頭。
雙目無神看著眼前奔流不息的千水河。
春去又秋來。
他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整整一年。
如果說一開始,他還對太微師叔祖的話深信不疑,認為陸師……師叔還活著的話。
到了一年后的又一個秋天,他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了。
沒人可以從歷史中走到現(xiàn)世。
或許有,但師妹進去前才剛開始洗髓,很顯然不屬于這個例外。
他記得師傅曾經(jīng)說過,陷入光陰長河越久,越難以擺脫。
只有剛剛落河的那一瞬間,才最有可能躍河而出。
師妹進去已經(jīng)一年了,離那個“瞬間”也越來越遠,生還的希望也越發(fā)渺茫。
哦不對,師妹應該是還活著的。
只是,在那種停滯的光陰流水中活著,跟坐牢又有何分別?
還不如死了算求!
該死,剛剛又說順口了,現(xiàn)在應該喊師叔才對。
陳一簡想起去年七月二十一下午,兩人在藏經(jīng)閣前的,那場關于“太微師叔祖新弟子”的對話。
就感覺到心中的憂傷如潮水般涌了上來。
“要是你真能活著出來,讓我天天問安問好喊師叔又何妨?”陳一簡默默想著。
“回去吧。”太微師叔祖的聲音忽然自右側響起。
和他陳一簡一樣,太微師叔祖也在這里等著清羽師叔。
只不過師叔祖是一個月來一次,其他時候都只以神念覆蓋這里。
而陳一簡自己,則是每天都來一趟。
周煜趙有乾那幾個小子每個月也會來一次。
他們倒是想天天來,但曹教習不批假。
陳一簡揉揉酸澀的眼睛站起身,朝著太微真人行禮之后,轉身離開。
他不知道師叔祖為何這般肯定,清羽師叔一定能活著回返。
但他自己確實已經(jīng)快要撐不下去了。
罷了,先回去睡覺,下個月再來。
陳一簡身形化作一道墨青長虹消失在天際。
河水滔滔,奔流不息。
臉龐隱在云霧中的白衣女子靜靜站在河邊,視線凝望遠處連綿青山,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白衣女子臉上的云霧開始移動。
并最終停留在河面一朵再尋常不過的浪花中。
“唰!”
浪花忽然如水泡般破裂。
一個人影自浪花中飛出,呈一條弧線朝著岸邊落去。
眼看著就要磕在岸邊青石上。
一股柔和的微風托住了她。
陸羽輕輕落地,睜眼就看到白衣女子立在岸邊。
她三兩步走至太微真人面前,聲音輕輕問道:“師父,您知道大梁國天水寺在哪嗎?”
白衣女子目光微愣。
陸羽正等待著回答,卻忽然感覺身體發(fā)軟,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后,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