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中。

柜臺前。

陸羽微微沉思。

沒聽到？

還是睡著了？

陸羽重重敲了敲柜臺邊緣，震動傳遞到趴在賬本上的掌柜面前。

“啊？哦，原來是幾位小道長！我這耳朵不太好，一到陰天更是不經(jīng)用，聽不見人說話，幾位住店還是打尖？”

掌柜的是個約莫四十來歲、頭發(fā)微霜的中年人，很少見的留著長髯，而非八字胡。

“住店，還有空房間沒？”

陸羽重復了一遍之前的話，同時心中也了然，怪不得剛剛外邊那么大動靜，這掌柜的卻像個沒事人一樣。

原來是聽覺不太好。

中年人被陸羽扒拉著柜臺墊腳的可愛模樣逗到，笑得胡子都翹了起來。

他繞過柜臺走到外邊，湊到幾人面前聲音溫和道：“小道長們幾位啊？開幾間房？”

陸羽有些羞惱，但對方是好心，她總不能讓人封住嘴。

“七個人，還有個大人等會過來，房間的話，要三間吧，要大一些的。”

她本想多訂幾間房，他們這六個人，趙有乾和趙江周煜互相看不順眼，齊芷又好像對她有意見。

如果讓這些互相看不順眼的家伙住一起，晚上有夠煩的。

但轉念一想，這又不是出來郊游，萬一有啥事情，住一起的還能互相提醒，有個照應。

陸羽看向其余五人：“齊芷和我一間，周煜帶著趙江、程河一間，趙有乾等會兒跟陳師兄一間，你們誰有不同意見的嗎？”

“憑什么我要跟陳師兄一間，陸師妹，我要跟你一間。”趙有乾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滾！你必須跟陳師兄一間我們才放心。”

“況且你倆來的路上意見那么合拍，一副英雄所見略同的樣子，一塊住一晚不行嗎？”

陸羽沒有忘記剛出發(fā)那會兒，趙有乾攛掇陳一簡讓法劍飛快點的事情。

再說以趙有乾這跳脫的樣子，其他人貌似還真不一定管得住他。

讓陸羽有些意外的是，除了趙有乾，其他人好像都沒有意見：“掌柜的，三間房有沒有？”

“有，有，絕對有。”中年掌柜笑著將名冊拿出來，讓陸羽登記。

“幾位是現(xiàn)在去客房？還是在大堂里等人？”

“我們等人。”陸羽在上面簽下了“陳一簡”三個字。

“好嘞，小六，帶這幾位客人找個地方坐，上一壺茶。”掌柜沖著后廚方向喊道。

……

夕陽西下。

卻沒有斷腸人在天涯。

有的只是兩個孩子。

一個缺一只眼睛。

一個缺一條左腿。

男孩扶著女孩，兩個小乞丐緩緩走進河陰城的夜色中。

他們的家在這里。

他們的“爹”也在這里。

盡管，他們非常非常想要殺了那個人。

日思夜想，片刻不息。

但可惜，他們辦不到。

剛來這里時，他們曾試圖逃走。

逃去哪都無所謂，只要能逃出去就行。

可是，那個人仿佛在他們每個人身上裝了一只眼睛。

無論他們跑到哪里，那個人都會在半個時辰內(nèi)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

然后，等待他們的就是燒紅的烙鐵。

以及，泡過水的麻繩。

被打過幾次之后，他們不敢跑了。

每天早晨，一碗糠米粥，一只糠米饅頭。

吃完后，兩人一組，去固定的街巷，固定的位置，坐下來開始乞討。

女孩記得她剛來這里的時候。

大概是三年前吧好像。

那個時候，偶爾還有路過的人會給他們一點錢或是吃食。

但后來，那些人慢慢就不給了。

哦對，除了那個大和尚。

那個據(jù)說犯了佛門三戒的大和尚，只有他時不時會丟給他們一些銅錢。

女孩不知道什么三戒，四戒的，她只是覺得大和尚是好人。

因為只有大和尚施舍錢給他們，他們才能完成每日的上供。

才可以領到一只白面饅頭。

就是有些可惜，大和尚十多天才來一次。

今天，就是大和尚來的日子。

哦對了，今天她還碰到了一個長得非常非常好看的小妹妹。

大概比她要小一點吧。

看到那個小妹妹的瞬間，女孩有些不好意思。

是的，就是“不好意思”。

換個識字或者讀過書的，可能會說諸如“漂亮”、“自慚形穢”之類的詞語。

但她沒有，所以除了“好看”和“不好意思”，她想不到別的詞匯。

那個好看的小妹妹和她的朋友們，給了她很多錢，比大和尚給的還要多出很多很多。

她還記得小時候，沒跟爹娘失散的那會兒，娘給她說過：

【咱們是窮人，如果一個人幫了咱們很大很大的忙，咱們沒辦法報答他，就可以給他立一個生祠，年年歲歲向老天爺祈求他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這是咱們窮人最后的尊嚴了。”她記得娘這樣說。

女孩低著頭想了想，不禁有些沮喪。

她發(fā)現(xiàn)，就連立個生祠，她都做不到。

只能在心中為他們默默祈禱。

想事情的功夫。

“家”已經(jīng)到了。

他們的“爹”就站在門前，黑著一張臉。

“兩個賤種，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

“是不是還想著跑？啊？”

“砰”地一聲。

男孩被他們的“爹”踹飛出去一丈多遠。

捂著肚子，趴在地上無聲哀嚎。

他也是個啞巴。

男人冷哼一聲，像是野獸在喘息。

女孩嚇了一大跳，男人剛看過來，她就慌亂地連連擺手。

然后從胸口衣裳里掏出一只袋子。

男人一把奪過袋子。

女孩被這股大力帶著往前連跑幾步，跌在地上。

拉開袋子，看到里面的銅錢數(shù)量后，男人眼睛一亮。

“兩個小賤種今天終于出息了，要到這么多錢？”男人咧著嘴露出開懷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惡心。

看到男人在那里數(shù)錢，女孩努力爬起身。

單腳蹦到男孩身旁，使出全力將他扶了起來。

“今天干得不錯，給，這是今天的口糧。”男人笑呵呵遞過來一個布袋。

女孩輕輕接過，扯開布袋口往里一看，隨即瞪大眼睛看向男人。

“怎么，有啥問題嗎？”男人微瞇著眼。

女孩有些畏縮，因為只要男人露出這副神情，就說明他的心情很不好。

心情不好，就要打人。

但今天卻不愿意退縮，因為他們今天要到了那么多錢！

按照約定好的，他們今天可以吃到白面饅頭，而不是糠面饅頭！

女孩強忍著恐懼，將布袋遞到男人面前。

“砰！”

兩道瘦弱的身子，如兩條破麻袋一樣，飛出去老遠。

“狗東西，給臉不要臉，爺爺能賞你們一口吃的，已經(jīng)夠對得起你們了，還敢蹬鼻子上臉？”

“既然糠面不想吃，那今晚就別吃飯了！”

“賤骨頭，不知好歹！”

男人看著在地上痛苦蠕動的兩個身影，冷哼一聲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