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洛伊的海倫:女神、公主與蕩婦
- (英)貝塔妮·休斯
- 3574字
- 2024-01-17 10:42:18
5 史前時代的公主
冒名頂替的海倫來了,
吃著無花果和白面包;
是有幾分姿色,不過比不上她的族人
用車床加工的,那些在床上供人擁抱的普通貨。
——勞倫斯·達雷爾(Lawrence Durrell),
《特洛伊》(Troy),1966年
我們青銅時代的海倫一生既奢侈又短暫。邁錫尼女性的平均壽命是28歲。女孩子12歲就做了母親,24歲就當上祖母,30歲不到就死了。[1]絕大部分人都是在盛年被疾病奪去了生命。荷馬提到了“歲月的痕跡”(scurf of age),然而,史前時期的希臘其實住著一群特別年輕的人,以及與此相稱的活力四射的文化。
考古發現證明了黃金、銀、琥珀、瑪瑙、安山巖、黑曜石、紅碧玉、青金石、象牙和河馬牙貿易的存在。人們在用來儲存東西的巨大陶罐(pithoi)里,發現了橄欖油、乳香、沒藥和葡萄酒的痕跡;香菜和芝麻被用作調味品,玫瑰花瓣、鼠尾草和大茴香被用來增加香水的甜味。[2]最富有的邁錫尼人的衣裳都由羊毛、亞麻,甚至柞蠶絲制成,然后用番紅花和一種從海螺中提取的紫色染料染上顏色。[3]
邁錫尼文化是一種喜鵲文化*。為了把最好的原材料和產品帶回希臘大陸,邁錫尼人不遠萬里地在海上航行。成就越大的部族首領,他的宮殿就越是金碧輝煌,倉庫和墳墓都將堆滿金燦燦的寶貝。為了使衣料帶有一種特殊的光澤,圣像穿的衣服都在橄欖油里浸泡過,特權階層穿的衣服同樣用這種方式處理過。[4]那些位于最高等級的人第一次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光芒四射。也許吟游詩人回想起海倫時所使用的“明艷”“亮麗”“耀眼”“金色”等詞,就是這個意思吧。[5]
因此,我們可以想象年輕的海倫,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像個公主一樣,被各種寶貝和亮晶晶的飾品包圍著。她坐著時,腳可能擱在最精致的腳凳上,腳凳上用象牙鑲嵌(aiamenos)著人物、獅子或章魚,荷馬史詩[6]和線形文字B泥板[7]都記錄了這種裝飾效果。她的珠寶首飾都放在一個象牙做的首飾盒里。[8]現有的一些首飾盒樣本裝飾著人頭、動物和盾牌的圖案,另一些則做成了鴨子的形狀——一種象征女性性欲的禽鳥。[9]
年輕貴族女子佩戴的項鏈有許多依然留存至今,并被保存在希臘國家考古博物館(National Archaeological Museum of Greece)里,這些由瑪瑙、滑石、紅瑪瑙和紫水晶制成的漂亮而華美的首飾,今日看來依然令人驚嘆。一些項鏈還有與之配套的手鐲。珠子的大小不一,有糖球那么大的,也有扁豆那么小的。一些黃金首飾也保留下來:王冠、腰帶、一串由精致的三角形隔開的華麗的玫瑰花形首飾。貴族婦女的耳邊,肯定搖蕩著壁畫上所描繪的,又從青銅時代晚期的墳墓中挽救出來的大大的黃金耳環。
那些出身高貴的人,都戴著金銀制成的圖章戒指——或者,如果他的地位確實很高的話,會用鐵裝飾戒指,因為鐵在這一時期是非常罕見的貴重金屬。1965年,在阿卡尼斯(Archanes)的圓頂墓A(Tholos Tomb A)中發現了一具女性的骨骼,遺骸的胸部放著一枚巨大的圖章戒指,上面描繪的是樹神崇拜的場景。[10]戒指位于胸骨的位置,說明它(和其他類似的戒指一樣)可能是作為一顆吊墜佩戴在身上的。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神秘珠寶上刻有宗教慶典、公牛上的跳躍者、獵人、搏斗和性感的女性形象等圖像。大小和紋理均像硬糖的紅碧玉看起來非常簡單,但只要你用手在上面摸一下,就可以感受到蜜蜂、公牛和豹子、祭司和女祭司的形狀——這是為了區分不同的印章石而雕刻的。這些刻有凹形圖案的寶石對男女統治者來說都是重要的身份象征。1968年,邁錫尼一個地方[考古學家暫時將之命名為“禮拜建筑群”(cult complex)]出土了一塊神秘的壁畫。這是一幅以女性為主的壁畫。畫中的3名女性,有2人的手腕上確實(也可能3人全都)系著印章石。[11]在公元前14世紀和前13世紀的古墓中,男女殘骸的手腕骨旁邊,依然可以找到印章石。
海倫這樣的女孩大部分時間會待在裝飾考究的房間里。刷了一層石灰砂漿的墻壁上畫著藍色、赭黃色和橙紅色的生動圖案,從留存下來的壁畫殘片中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出這一點。工匠在描繪這些圖案和形狀時使用了濕壁畫(buon fresco)和干壁畫(fresco secco)兩種技法,石灰砂漿未干時在各個部位涂上顏料,并在干后再涂一次。一些地板甚至也呈現出艷麗的色彩,涂上顏料或者用切割過的鮮艷石頭鋪就;皮洛斯宮殿的地板就飾有幾何圖形,而且還畫了一只章魚正悄悄滑到中央的壁爐附近。三人高的柱子同樣涂了一層鮮艷的粉紅色顏料,這些等距排列的柱子支撐著屋頂,并形成一條柱廊,年輕的公主在其間穿行,也許她正趕去整座建筑裝飾最為考究的中央大廳。[12]
我們從線形文字B泥板中知道,亞麻籽油和被用來制作衣服、帆布、絲線、繩索以及漁網的亞麻纖維[13]這類亞麻制品是伯羅奔尼撒半島,尤其是皮洛斯周圍地區重要的出口物資。在亞麻花早晨開放,直到中午凋謝的這段時間,亞麻田將給這片土地涂上一抹靚麗的藍色。許多貴族婦女都戴著由模具壓制而成的玻璃珠子,有的是艷藍色,有的是靛藍色,有的是深藍綠色。她們坐在轎子里,由奴隸抬著經過自己的領地時,身上佩戴的珠寶恰好就是周圍風景的絕妙回響。
邁錫尼城堡和墳墓中的發現說明了視覺信號在史前的重要地位。在文字被用作宣傳工具以前,外表和(視覺)感受都是極端重要的。形象必須比語言更有說服力才行。邁錫尼的統治階層能夠獲得整個地中海東部的寶貴原材料,其品質和種類遠超過去。因此,為了與其他人群形成鮮明的對比,貴族階層戴上了人工制造的飾品,以確保自己永遠閃閃發光。海倫這樣明艷動人的女孩,肯定從很早的時候起,就開始有意識地增強自己的尊嚴、價值和魅力。
這是一個新生的社會,但我們卻在希臘大陸上第一次看到了富人和窮人,城鎮和鄉村之間那種普遍存在的、系統性的、極端的分化。從骨骼中得出的數據說明存在著社會隔離的現象:一生都養尊處優,死后又葬在城堡附近的貴族要比邁錫尼的勞動者平均高整整5公分,相比之下,無論是住在城市貧民區還是鄉村的后者,顯然都需要經常挨餓。[14]高高在上的城堡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去的。當住在那里的部族首領能滿足你的需求,并保護你的家庭時,它們就是童話般的城堡;而當他們把權力和制度反過來對著你時,這些城堡也就變成邪惡的了。[15]
* * *
今天,構成宏偉的邁錫尼城堡的那些大石頭顯得柔和了不少。每年都有100萬左右的游客來邁錫尼游覽,他們在城堡四周穿行,經過幾個世紀的踩踏和磨損,石頭和小徑都已經變得光滑錚亮。一年中的某些時候,石頭的接縫處會零星迸出幾個粉紅色和黃色的小點,那是緊貼著縫隙生長的纖細的野生仙客來和秋水仙開的花。
太陽炙烤下的廢墟,加上陣陣清風和開闊的視野,可能在今天看來是一幅美妙的圖畫。但是請想象一下,在外墻厚達7.5米,每個房間均由好幾千噸重的石頭砌成的宅子里行走會是什么感受。宮殿建筑群的大部分區域肯定既陰暗又散發著霉味,由于燃點天然油燈的緣故,走廊里一直有一股蔬菜燒焦和燃燒羊脂的味道。而從鍛造金屬的城堡作坊那又飄來一股強烈酸味,因為邁錫尼時代末期制造了大量的武器。[16]
對于青銅時代的大部分人來說,生活既緊張又不穩定。大多數邁錫尼人都沒有巨大的石墻保護。明天可能會來一場新的地震,或者換個新的首領,而后那些野花就不是在微風中,而是在敵人炮火的回風中起舞了。敵對部落可能會選擇擴大自己的疆域,使新的領土與其自身的體量相匹配。還有來自海對面的搶劫,這種可能性一直都存在。想象一下你望向海面,發現海平面上有個黑點時,那種讓人心跳幾乎停止的焦慮,因為你不知道那是商船還是信使,抑或是敵人的先頭部隊;反叛者一步一步堅定地向你走來,他們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要燒毀你的莊稼,把你的房子夷為平地,把你的丈夫打成重傷,把你的孩子變成奴隸,或是把你的妻子搶走。
在《伊利亞特》中,荷馬的故事圍繞著一群盟友展開,這些人被稱為亞該亞人、達南人或者阿爾戈斯人。[17]他們的族群首領阿伽門農、奧德修斯、墨涅拉俄斯、阿喀琉斯等,都有一種集體認同感。然而在戰場上,在后方的營地里以及臥榻上時,他們都被私人恩怨撕扯著——在希臘聯盟內部,存在大量的裝腔作勢和心照不宣。這些部落間的小沖突(從許多方面來看都是《伊利亞特》一書的樂趣所在)證明了青銅時代晚期可能出現的一種情況,那就是每塊地盤都由一名部落首領和他的妻子,以及一群忠于他們的貴族管理著。每個部落和山谷對面的部落都是競爭關系。
一只邁錫尼陶瓶上畫著一隊正在頑強行軍的精銳步兵。這只堅固而又容量巨大的“勇士瓶”(Warrior Vase)高40公分,制造的時間比較晚,大約在公元前1150年,這件文物現藏雅典的國家考古博物館。乍一看,你會以為上面畫的全是男性。這些機械般的勇士正準備出征,然而他們后面有個身材細長的人正在揮手。這是個女人。是母親在跟兒子道別嗎?是正在呼救的邁錫尼人嗎?是即將受到攻擊的外國人(甚至可能是特洛伊人)嗎?是正把自己的士兵送上戰場的王后嗎?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卻可以讀懂其中的信息。邁錫尼文明末期是一個嗜殺成性、極不穩定的時代,男人從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并肩殺敵,女人則在一旁觀看。
*西方人認為喜鵲有偷竊亮晶晶的小東西的習慣,所以作者把邁錫尼人這種搜羅各地物產為己所用的文化稱為“喜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