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消失的城堡

看，皮西斯特拉圖斯（Pisistratus）——我心頭的喜悅，我的朋友——青銅的光澤，金子和琥珀，還有銀和象牙的光輝，全都蕩漾在這所大宅子里！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宮廷想必也不過如此，整屋子閃閃發(fā)光的寶物！晃得我的眼睛睜不開……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荷馬，《奧德賽》[1]

圍繞著海倫的宮殿存在許多難解之謎。英雄時代的斯巴達在正統(tǒng)的希臘神話中有著重要地位，然而至今沒有發(fā)現明顯的宮殿遺址，也沒有人們想象中的青銅時期的重要建筑，這些建筑使荷馬創(chuàng)作出了那些講述宮廷陰謀和武士榮耀的故事，或者使忒勒馬科斯因震驚于海倫在斯巴達的住所之富麗堂皇而作出夸張的描述。希臘最近的考古發(fā)現[2]表明，現在的拉科尼亞（Lakonia）在青銅時代晚期確實是一個獨特的地方；[3]詩人告訴我們，這是一個富有的王國。那么，3500年前統(tǒng)治這一地區(qū)的邁錫尼人總部，拉凱戴蒙（Lakedaimonia）?的皇宮在哪里？斯巴達王后，我們青銅時代的海倫的住所在哪里？

考古學家曾在今天的斯巴達地下尋找邁錫尼人的宮殿群，但是一直無果。初步的勘測結果顯示，這座現代都市最早的居民和永久居住者可以追溯到公元前9—前10世紀。我們依然有一絲希望在那里發(fā)現青銅時代晚期的墻壁、房間和大廳，但是在這類蹤跡被發(fā)現之前，我們必須把目光投向別處，盡可能找到青銅時代斯巴達人生活的地方。

最有可能的地方，是斯巴達城外一座名為塞拉普涅的小山丘。通往塞拉普涅的道路位于城市的東南方。道路沿歐羅塔斯河上溯大約1英里（約1.6公里），然后便開始分叉，一塊考古現場的金屬牌子顯示，向右轉將進入一處低矮的丘陵。這里的位置絕佳，但是考古發(fā)現卻寥寥無幾。因“發(fā)現”了特洛伊遺址而著名的德國考古學家和探險家海因里希·施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19世紀末來到這里時感到大為失望，他宣布這里不是荷馬史詩中英雄的故鄉(xiāng)。但是當地農民對此卻深信不疑。他們犁田時往往會發(fā)現上古時期的青銅制品和陶制品——向神許愿時獻上的祭品。一些人把他們發(fā)現的東西交了上來；1909年，來自英國雅典學院（British School at Athens）的專家們開始了挖掘工作。[4]

通往塞拉普涅山頂的泥土呈現出濃郁的焦紅色；即使是春天，山上的草也已經被漂成了金黃色。站在最高處，溫暖的風開始變得猛烈。從這里，你可以看到一塊南北跨度約80公里、蘊藏著豐富自然資源的領土。平坦而肥沃的塔伊格坦（Taygetan）平原一直延伸到山影下，這里是雅典等地的菜園子——斯巴達的柑橘最終變成果汁被運往世界各地。山坡上依然長著野菜“霍爾塔”（horta），它們曾經為古人提供富含礦物質的飲食，也幫助現代希臘人熬過了德國占領期。動物遺骨證明了在青銅時代晚期，這里出現過邁錫尼藝術品所熱情描繪的打獵對象：鹿、野兔、鴨子、鵝、野豬和鷓鴣。[5]歐羅塔斯河一年四季蜿蜒流過這片谷地，春天的河水異常清澈，11月大雨過后，河水因沖蝕堤岸而變得渾濁。

這一帶河岸存在著兩個含義截然不同的考古區(qū)域。年代最久遠的，是一棟已被截平的青銅時代晚期建筑，四周環(huán)繞著眾多引人遐想的人類活動線索：彩色的陶瓷碎片、女性小雕像[6]和半寶石做的珠子、錠盤、紡錘，以及做飯用的瓦罐。第二個考古區(qū)域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一塊扭曲變形的巖心上方，矗立著一截搖搖欲墜的、由上古石塊砌成的矩形墻體（一棟宗教建筑的遺址），其地基剛被證明屬于青銅時代晚期。2000年來，這個希臘上古時期的特別遺址都被稱為“莫內萊恩”（Menelaion）。[7]但是在那之前，矗立于此的那棟公元前8世紀末修建、公元前5世紀重修的建筑，只是被簡單地稱為“海倫神廟”（Helen's Shrine）。[8]

至少從公元前7世紀起，“海倫神廟”就被認為是海倫及其丈夫墨涅拉俄斯的合葬地。海倫在這里有著極高的榮譽。[9]斯巴達人可以選擇在這個顯眼的地方敬拜任何神靈：雅典娜、赫拉克勒斯、波塞冬，或者眾神之王宙斯本尊。然而，至少在1000年的時間里，這個壯觀、平靜，而又讓人敬畏的地方都為海倫及其家人保留著，[10]而且晚至300年，海倫依然被詩人里斐奧多魯斯（Tryphiodorus，他寫了另一部描繪海倫被擄的史詩）稱為“塞拉普涅的女神”（nymphe）。[11]

考古發(fā)現證明，海倫和文學作品中的海倫有聯(lián)系。人們于1909年和1910年首次對這片山坡進行了零星的挖掘，隨后它便沉寂了60多年。但是當考古學家1974年開始更加系統(tǒng)的挖掘之后，立刻發(fā)現了宗教活動的證據：“海倫神廟”的角落里有幾個用來放置供品的小坑；神廟前方有一個很深的貯水池，為神父凈身和舉行集體宴飲提供用水，后者是宗教活動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12]一件6世紀的供品肉鉤（harpax）[13]上刻著“獻給海倫”的字樣。這件看起來像兇器的八爪器物（現藏斯巴達博物館）是用來掛肉的鉤子，這說明獻給海倫的動物祭品和隨后的宴飲中都出現了牲口，“無愧于神靈和英雄的祭品”，公元前4世紀的伊索克拉底（Isocrates）如是說。[14]這里還發(fā)現了一個青銅做的香水瓶（aryballos）。這件公元前7世紀的物品上面同樣簡陋地刻著海倫的名字。[15]雖然字跡已經模糊，但依然可以看出刻的是：“代尼［斯］為感謝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倫而獻上。”[16]

塞拉普涅出土了大約300件陶制小雕像，其中許多是騎馬的女人。這些雕像的原型可能是海倫本人，[17]或者更有可能是那些崇拜者。山坡上同樣發(fā)現了用青銅和鐵制成的、堅固的扣衣針（fibulae）；它們可能是女孩子和海倫的靈魂交流后，脫下原來的少女服裝，換上成熟女性的服裝后在下山前留下的供品，這是她們告別少女時代的一個儀式。[18]在大約公元前7世紀到前2世紀這段時期，應該有絡繹不絕的人手里拿著供品，走在這片山坡上，同時心里熱切地念叨著海倫。[19]

如果海倫的神廟就在這里，那么，那座距此約910米的青銅時代晚期的建筑會是海倫的宮殿嗎？多年來考古學家和浪漫主義者一直爭論不休：這處青銅時代晚期的小型遺址，曾被最不吝贊美的人稱為“大宅子”，它是否住得下整個王室，是否是海倫成長的地方、墨涅拉俄斯在她和特洛伊王子私通后把她帶回的那座宮殿？荷馬曾通過生動的想象描繪了一幅場景，在此處宮殿，她接待了奧德修斯的兒子忒勒馬科斯，并聽說了為把她從外國人的城里救出來，西方世界如何聯(lián)合行動的故事。[20]然而有個問題，其他大約同一時期建造和被毀的宮殿建筑群都比它大得多。往西100公里的皮洛斯（Pylos）的“涅斯托耳宮殿”（Nestor's Palace）看起來有這里的5倍大。和伯羅奔尼撒半島上其他雄偉的城堡比起來，塞拉普涅遺址顯得太渺小了。阿爾戈利德（Argolid）平原上的邁錫尼宮殿群大概有110000平方英尺（10220平方米），周圍還有一個面積超過32公頃的居民區(qū)；梯林斯（Tiryns）和皮洛斯的宮殿群大約有55000平方英尺（5110平方米）。[21]海倫一直以來都被認為是個富有的女人，其住所肯定也達到了這種規(guī)模。

接著出現了一些令人費解的謎團。塞拉普涅證明存在著濃厚的海倫崇拜，以及邁錫尼人所喜歡的，一座可以俯瞰富饒平原、易守難攻的山丘（他們幾乎無一例外，都喜歡易于防守的高處）。這里有一處公元前13世紀（特洛伊戰(zhàn)爭最有可能發(fā)生的時間）的青銅時代晚期建筑，其中散布著邁錫尼陶片。我們有一塊線形文字B泥板，上面提到了一個名叫“拉凱戴蒙”的地區(qū)，可是卻沒有發(fā)現明顯的宮殿遺址。在邁錫尼文化的其他地方，也沒有發(fā)現任何大城堡群的蹤跡。沒有一個地方是富裕的斯巴達王后的華麗宮殿。

然而最新的研究確實為我們提供了一點線索。[22]塞拉普涅山的東面山坡毫無遮攔，山頂尤其容易受到侵蝕，表層下的黏土極易沉降。那處小小的“大宅子”遺址現在已被認定只是一處堅實的地下儲物區(qū)。這里發(fā)現了青銅時代晚期的黏土瓶塞，這里是儲存食物和葡萄酒的地方。這些樸素的遺跡看起來不像宮殿，因為它們本來就不是。當你面對著日落的方向時，任何一座邁錫尼宮殿都應該位于你左側遠處一個高聳入云的地方。山丘的最高處發(fā)現了這座建筑的一絲痕跡，還有一條危險的樓梯從“地窖”通往上方曾經存在的房屋。這些地窖是一個大型建筑群的一部分，它們能保存下來，僅僅是因為它們所處的位置比較隱蔽。

然而原來宮殿聳立的那個地方都被風雨侵蝕掉了。現在的塞拉普涅山已經比3000年前矮了很多，由于自然的侵蝕，隨著時間的流逝，大量泥土緩慢而又不可阻擋地溜走了。隨著土壤的流失，斯巴達宮殿的墻壁也將破裂和坍塌。那些破碎而裸露的邁錫尼寶物，將被拾荒者迫不及待地撿走。我們無法找到青銅時代晚期斯巴達國王和王后住的宮殿，因為它已經完全消失了。雖然海倫沒有逃過歷史的記載，但她所住的宮殿幾乎確定已經逃過了考古學家的記錄。

然而有個青銅時代晚期的神秘女人被遺留在了塞拉普涅山。考古學家在地窖附近挖掘時，發(fā)現了3具骷髏。[23]第一具是一名女性，年齡大約30歲；另外兩具是兒童。女人的腿頂著下頜，說明她被反剪著綁住了雙手。[24]她甚至連一個淺淺的墓穴也不配擁有，她的尸體被放在一堆垃圾上面。她的死不是自然死亡。幾乎可以肯定，她不是一次襲擊的受害者，就是用于祭祀的人牲。她死時的地窖發(fā)生了火災，火勢之大，就連上面的宮殿也不能幸免，甚至可能完全被毀。此時正值公元前13世紀末，塞拉普涅的居民目睹了一場可怕的災難。斯巴達宮殿的被毀標志著“英雄時代”的結束，希臘大陸上盛極一時的邁錫尼政權衰落和崩潰了。考古發(fā)現講述了這次毀滅的特點但不是其原因。在斯巴達，我們只剩下一名成人目擊者，而且她已經沉默良久。

荷馬筆下那座閃耀著金子、琥珀、青銅、銀和象牙光輝的不朽的斯巴達王宮[25]，似乎永遠無法從泥里出土了。因此，為了更好地想象海倫這樣的青銅時代晚期公主的早年生活，我們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別的地方：來到斯巴達東北方120公里外的阿爾戈利德平原，和那座雄偉的邁錫尼城堡——邁錫尼文明的名字即來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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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德修斯的兒子忒勒馬科斯（Telemachus）向涅斯托耳國王（King Nestor）描述海倫和墨涅拉俄斯的宮殿。

?拉凱戴蒙，古希臘對今日拉科尼亞地區(qū)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