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云城的雨停了，可氣溫并沒有回升，天空也依舊是霧蒙蒙一片。

我寫了一上午劇本后，按照原計劃先抱著兩束花去陵園看了已故的外公外婆，之后就去了療養院。

云城最好的療養院在老城區的邊緣，這里樹多樓少，距離最近的醫院只要十分鐘車程。

我循著門板上張貼的名牌找到張衛國的名字，推開門卻發現里面沒人，把水果和保健品一股腦放到桌上后，我又轉身出了門。

療養院坐北朝南，東西兩頭是長長的走廊，中間留有前后兩個進出口，對著大門口和后院。我走到后院進口，余光卻瞥見東邊走廊最里面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走廊上燈光昏暗，那人低頭靠在墻邊，整個身子都藏在陰影里，只看得清楚大致輪廓，可我還是確定那就是林霜寒。

我停下腳步，猶豫著要不要跟他打招呼。

昨天我們不歡而散，如果我現在又主動找他算怎么回事……可我又好奇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正當我陷入糾結，林霜寒似有所感地轉過臉，我們的視線撞了個正著，我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想走開。

“程知沐。”他叫住了我，站直身體走了過來，“你怎么在這兒？”

我站在風口處，鼻尖被凍得通紅，繃著臉動了動嘴唇。

“你管得著么？”我還在生氣呢，哼。

林霜寒沒說話，往我面前又走了兩步，側身擋住了呼呼吹來的冷風。

我目光游離不愿意看他，眼神從他身側掠過，恰好就抓到院子里某個正背對著我哈哈大笑的小老頭兒。

我的眼皮狠跳了一下，繞過林霜寒三步并兩步走過去，“張衛國，誰讓你穿這么少出來的！”

那小老頭兒笑聲戛然而止，轉頭看見我后笑得更大聲，他手里還舉著一枚象棋，“我當誰沒大沒小，原來是你這小沒良心的?！?

我快步走到張衛國面前，看到他臉上貼著的幾張紙條又氣又好笑，一邊替他拿下來一邊說：

“某些人，表面上天天打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等我來了又不待見，我看我還是趕緊滾蛋別在這兒礙眼?！?

老頭兒就吃這一套，聽完我的話臉上笑意戛然而止。

他拍開我的手，自己胡亂把臉上的紙扯干凈，把象棋往桌上一扔，“敢走試試，明兒我就出院住你家去?！?

圍著下棋的老人家紛紛抬頭看我們，有人還問：“喲老張，這娃娃不就你手機上的那小孫女兒嗎？真人比照片好看咧。”

張衛國下巴微微揚起，尾巴都快翹天上去了還使勁拉著臉，“去去，還用你說?！?

我笑著把掛在手臂上的毛毯展開替他披上，“不是讓您多穿點兒嗎，一會兒感冒了又跟我哼唧?！?

張衛國，我爺爺。自打我記事以來，媽媽就和婆家關系不好，后來爸爸去世了，媽媽就直接斷了和婆家的聯系。

但她不知道，爺爺在我讀高中的時候經常買一大堆好吃的去學?？次?，偶爾還偷偷塞錢給我。包括這些年，我雖然人沒在云城，但依舊背著她和爺爺有聯系。

老頭兒八十多歲依舊精神爍爍，嗓門兒比我還洪亮，“我不冷，就你們這群小年輕怕冷，我們這群老家伙可比你們抗凍多了?！弊焐线@么說，手上卻老老實實把毛毯披在了自己肩上。

我替他整理著衣領，他的眼神卻飄到了我身后，而后神秘兮兮壓低聲音問：“今天帶男朋友來了？”

“沒有啊?！?

我莫名其妙，順著他的目光轉頭，發現林霜寒居然跟了過來。他站在離我們大概三米遠的位置，只穿了一件黑色針織毛衣，在冷寂的蒼穹下顯得單薄又冷清。

我揚眉，“有事？”

林霜寒的目光在我和張衛國臉上搖擺了一下，轉頭看向天邊的云。

“觀云。”他頓了一下又補充說：“一小時后會有降雨。”

“……”

盡管我覺得這個借口非常破，但還是不受控制地和他一起抬頭看向天邊，傻不愣登問：“你怎么知道？”

一片不規則的陰云在我們頭頂鋪開，像摻了水后傾倒而出的墨汁，把天空染成會大片大片的灰黑色，偶爾也有留白，突兀又扎眼。

“這是雨層云?！绷炙V定地回答。

我轉過頭看他，恍然有一種回到高中時代的錯覺，他坐在窗邊教我觀察云朵的形狀辨別天氣，而我裝作看云，余光中卻全是他。

“哎呀呀，啥云啊雨的，小伙子你過來。”

張衛國沖林霜寒招手，我原以為他會婉拒然后離開，卻沒想到他真的朝我們這邊而來。

我愣了下，不明白他這是什么操作，他知不知道這樣很容易讓人誤會……我在旁邊給他使眼色，他卻目不斜視到了張衛國身邊。

爺爺背著手上下打量了林霜寒一番，我剛試圖解釋一下我們之間的關系，就聽見他三連問：

“你認識我家沐沐？”

“你兩是不是處對象呢？”

“我怎么看你這么眼熟？”

我趕忙拽住他，“爺爺您瞎說什么呢，我和他就是普通高中同學?！?

老人家剛剛泛起希冀的目光又變得失望，他恨鐵不成鋼似的用手指頭戳了戳我的額頭。

“臭丫頭，二十六歲還一次戀愛都不談，你說你到底想干嘛！”

“！”這是能說的嗎？讓林霜寒知道我一場戀愛都沒談過，還不得被他笑話死。

我瞳孔微縮，急吼吼道：“誰說我沒談過！我男朋友換得比衣服還快，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樣兒。”

“……”這下張衛國沉默了，林霜寒也沉默了。

張衛國戳在我額頭上的手指變成手掌，狠狠拍了我一掌，“不像話！”

他轉過頭對剛才說話的老人家喊，“老孫，改明兒把你孫子帶過來，讓兩個小年輕見一見！”

老孫立馬象棋都不下了，跑一邊給自己孫子打電話，我甚至沒來得及阻止其中任何一位老人，一場相親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瞧我這張嘴……我扶著額頭不敢看林霜寒，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那邊下棋缺了人，喊張衛國去接替，老爺子正要過去，林霜寒就叫住他。

“老爺子，來一局？”

張衛國是出了名的棋迷，據說還是療養院象棋圣手，現在有人敢挑戰圣手，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眼神中還帶著輕蔑，似乎在笑話林霜寒自不量力。

我在他們身后一聲不吭，跟著眾人一起旁觀棋局，沒看多久目光就全落在了林霜寒身上。

他神色淡然，薄唇微微抿著，落在棋盤上的目光波瀾不驚，垂眸時落子時眼尾處卻又溢出幾絲殺伐狠戾。

張衛國不知道他什么水平，我可一清二楚，當年云城一中所有棋類比賽冠軍幾乎都落入了他口袋，這局棋的結果早就注定，我不明白的是他干嘛要在一群老爺子面前顯擺？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得太認真，林霜寒落下一枚棋子之后忽然抬頭看向了我。

我嚇一跳，故作鎮定挑釁似的對他揚了揚眉，然后不動聲色挪開目光?？晌夷芨杏X到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我身上，大概三四秒之后才移開。

我偷偷舒了口氣，放松了下緊握的雙手和緊繃的脊背，不敢再亂看。

一個小時之后，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下了幾局張衛國就輸了幾局，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如果不是林霜寒手下留情，他可能輸得更早。

張衛國倒是不在乎這些，他看著棋盤哈哈大笑，拍著林霜寒的肩膀一個勁兒夸，“小伙子后生可畏，這棋下得妙、下得妙！”

林霜寒嘴角微彎，承受著老爺子的夸獎還能把剛才的棋局全部復盤一遍。我在一旁簡直大跌眼鏡，不明白這家伙什么時候這么凡爾賽了。

此時天空已經黑沉沉一片，恰如林霜寒剛才所說，很快就會有大雨傾盆，院子里的人們都先后離開了。

張衛國也拉著林霜寒回了房間，和他聊象棋聊圍棋。林霜寒雖然話不多，但句句都能說到重點，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耐煩。

我在邊上百無聊賴聽著，想吃桌上的砂糖橘又懶得動手剝，只能眼巴巴看著林霜寒拿起一個剝了之后遞給了爺爺，又剝了一個，自己吃了。

在他拿起第三個的時候，我不動聲色挪了挪屁股靠近林霜寒，趁爺爺說話的工夫壓低聲音問他，“甜嗎？”

他唇角微微勾起，沒說話也沒看我，手指轉動兩下就剝開橘子遞到了我面前。

我拿起橘子塞進了嘴里，唔，真甜呀。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老爺子終于盡興了，他送林霜寒離開還一并把我攆了出去。

“小寒，我老頭子身體不好，麻煩你送一下沐沐哦。”

他笑瞇瞇說完，‘砰’地關上門，留我在門口凌亂。到底是誰今天來看你的啊？

“走吧?！?

林霜寒越過我走到前面，他心情似乎挺好，連說話的尾音都是向上揚的。

我慢吞吞落在后面想著剛才‘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樣兒’的社死發言，并不是很想和他一起走。

正糾結著，療養院的護士跑來找他。

我走上前恰好聽到護士在說：“他自己把針拔了，現在情緒很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