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潘多拉之星
- (英)彼得·漢密爾頓
- 14874字
- 2024-01-10 17:19:14
轉瞬間,那顆星就從望遠鏡的影像區域中央消失不見了。千真萬確,事發之時,達德利·博斯的目光正集中在這顆星上。他萬分詫異地眨了眨眼,將注意力從目鏡中轉移。“這不合理。”他喃喃自語道。
天氣寒冷,博斯全身不禁有些顫抖,他用戴著手套的雙手猛地抱緊兩臂。妻子溫迪堅持認為他該將自己包裹嚴實以抵御寒夜,于是他非常聽話地穿著一件厚厚的羊毛大衣外加一條結實的遠足旅行褲出了家門。可一如既往,當太陽沉入格拉蒙德的地平線,這個行星薄于平均值的大氣層內,任何熱力幾乎都會轉瞬即逝。現在是凌晨兩點,望遠鏡室又與自然環境相連通,屋里溫度低得足以讓他的每一口呼氣都變成一團灰霧。
達德利搖了搖頭,想趕去倦意,然后又將身子湊到了目鏡上。星圖總體布局還是一成不變——望遠鏡調校沒有失準——只是缺了戴森—阿爾法這顆星。“不可能那么快吧。”他說。
為尋找可能顯著改變發射光譜的包絡的第一絲線索,他觀測戴森對星已有十四個月,那距離格拉蒙德一千兩百四十光年的黃色小光斑——也就是戴森—阿爾法星——一直沒有發生任何變化,直到今夜。
但他已經知道會有改變發生:兩百一十年前,即2107年,地球上的牛津大學天文學系在一次例行的天空觀測中首次注意到了異常情況。與二十年前的上一次觀測比照,彼此相隔三光年的兩顆星——分屬K型和M型——已經完全將自身的發射光譜轉化成了不可見的紅外線。這一發現在短短的幾個月里便在其他天文學聯誼會成員中引發了激烈辯論,大家熱切地討論著它們是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衰變成為紅巨星的,以及為什么會存在兩片相鄰星域同時發生同樣變化的驚人巧合。緊接著,從一顆距離地球五十光年的新近定居行星上發來報告稱,這兩顆星在其原始光譜范圍內依然可見。借著遠程工作以及在距離地球的不同位置檢測光譜,天文學家可以算出這一變化發生在七八年前。
考慮到間隔時間之短,此變化在性質上已不可能屬于天文學范疇:那一類星球要變成紅巨星理應需要更長時日。這一情況的出現絕不是由于星體的自然進程,而是極大規模技術介入的直接結果。
有人給每顆星都包上了堅固的外殼。論這一壯舉的偉大程度,恐怕只有創造該壯舉的時間跨度可與之媲美。用八年時光建立哪怕一座如此龐大的結構,速度之快都令人咋舌,而某個高等文明顯然同時建了兩座。但即便如此,對人類來說,這其實也不算完全陌生的概念。
在二十一世紀,一位名叫弗里曼·戴森的物理學家曾提出假設,認為科技發達的高等文明會最終利用制造物包圍其所在星球,以便充分利用星球能源。現在,有人已經將這一古老的假設變成了現實,這兩顆星也理所當然地被命名為“戴森對星”。
牛津大學宣布其發現后,一系列推測性論文隨即問世,理論研究也層出不窮,探討如何拆解木星大小的行星來制造這樣的外殼。只是以上發現并沒有帶來什么真正的緊迫情緒。人類早已邂逅過幾類有感知能力的外星物種,它們無一例外地安全無害,讓人心感寬慰;與此同時,太陽系聯邦也在穩步擴張,開啟通往戴森對星的蟲洞也只需要幾百年。屆時,任何有關建設的懸而未決的問題,都可以由外星生命自己來回答。
但達德利現在已經明白,這個包絡的出現是瞬時發生的。對于這個外殼結構的構成成分,他又產生了一些新的、讓自己心生不快的疑問。盡管用短短八年建造如此規模的堅固外殼可被視為非同尋常之舉,但這樣的工程顯然并非不可能之事。在開始觀測時,他本期望看到的情況是,隨著越來越多的外殼碎片被建造并鎖定,這顆星的光芒會一年一年黯淡下去。但現在一切都變了。如此突如其來的殼體不可能是固態的,它一定是某種力場。為什么有人要用力場來包圍某顆星球?
“剛才在記錄嗎?”他問電子管家。
“沒有,”電子管家答道,“目前望遠鏡焦點處沒有電子傳感器在運作。”它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尖細且過高,其音調在過去幾年間變得越來越糟。達德利懷疑自己耳朵上的有機電路文身正在開始退化;面對抗體,有機電路向來不堪一擊,而達德利的有機電路使用已經超過二十五年。倒不是說覆蓋在他皮膚表面的這些閃閃發光的猩紅色和藍綠色螺旋紋路外表上有什么變化。在接受了上一次回春治療后,某種典型的年輕活力大爆發心態使他決定選擇當時最潮最別致的可視化有機電路。現下,一個中年教授在校園內這般炫耀張揚,讓人看了實在是有些難為情。他原本應該擦除老款,換上更加低調穩妥的式樣;但不知出于什么緣故,他一直沒有這么做,盡管妻子總是不厭其煩地要他換下。
“該死。”達德利憤恨地沉聲道。但是,讓他的電子管家主動做事,希望十分渺茫。從戴森—阿爾法星升起到現在剛過四十分鐘,而達德利之前一直在調試觀測設備,實施他例行的最終驗證——躲不掉的一步,真是要多謝永遠維護不善的機械定位系統。直到各項檢測完畢,他才下令開動傳感器。這樣謹小慎微地處理例行公事可能已經賠上了他的整個觀測項目。
達德利走回去又瞅了一眼。那顆小行星依然十分倔強地沒有出現在可見光譜中。“請馬上連接傳感器,我需要一些今夜的記錄。”
“正在記錄。”他的電子管家道,“重新校準傳感器可能會有益,目前整個影像完全沒有達到最佳效果。”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達德利心不在焉地答道。傳感器不準算是硬件出了問題;這種問題他本該交給學生(足足三個)來處理。此外還有一百項其他雞毛蒜皮的小任務,他厭倦地想著。
他離開望遠鏡,用兩腳推著黑色皮質辦公靠椅在天文臺光禿禿的混凝土地面上前進著。椅子腳輪帶起的尖細的吱吱噪聲在這洞穴般的空間內回響不絕。這里有足夠的閑置空間容納許多尖端輔助系統,它們可以將天文臺提升至準專業水平;這里甚至放得下更大型的望遠鏡。然而格拉蒙德的這所大學缺少改善天文臺的資金,目前也無法保證獲得任何來自壓縮空間運輸公司的商業贊助,而他們恐怕是唯一對這種事業感興趣的企業了。天文學系得以維系靠的是四處籌措到的那一點微薄的政府補貼,以及一些純科學基金會提供的部分捐助,甚至有家總部設在地球的教育慈善機構每年也會捐款捐物。
門邊擺放的那條木制長凳實際上擔負著全部門的辦公室職能。上面堆放著一排排老化的二手電子設備和高分辨率的顯示服務器,還有達德利的公文包,里面裝著他的午夜零食和一罐茶葉。
他打開公文包,開始大口咀嚼一塊巧克力餅干。就在這時,傳感器圖像匯聚到了顯示器傳送門上。“把紅外線投到主顯示屏上。”他向電子管家指示道。
在巨大的主顯示器上,圍繞著戴森對星這個中心地帶,一個又一個的全息斑點逐漸浮現,構造出一幅假色星空圖。戴森—阿爾法星現在正射出微弱的紅外信號。略微偏向一側,兩光年開外,戴森—貝塔星還在M型光譜范圍內繼續正常發光。
“這么說,真是發生了包絡。”達德利思忖道。要證明在戴森—貝塔星上也出現了相同事件將需要兩年時光。至少人們不得不承認此次戴森—阿爾法事件是在二十三小時內發生的——是在達德利最近一次有記錄的觀測之后。這是一個開始,但這個頭起得可不怎么樣。畢竟,他剛剛見證了一件讓人目瞪口呆的事情。但是如果沒有影像記錄作為支撐材料,他的報告極有可能只會引發懷疑,并可能導致一場艱苦卓絕的斗爭來維護他那所剩無幾的聲譽。
達德利現年九十二歲,正在經歷他的第二次生命,并將很快再迎來一次回春治療。盡管他的身體年齡是標準的五十二歲,可是想到要打一場漫長且屈辱的學術論戰他還是戰戰兢兢。作為一個理應高等的文明的代表,太陽系聯邦在一些事情的處理上落后得可怕,有時甚至堪稱殘忍無道了。
情況也許不會那么糟,他自言自語道。這個謊言起碼令他感到慰藉,足以撐過剩余的夜班時間。
天剛擦亮,一輛卡爾頓全陸面駕駛器載著達德利回家。車如其人,這臺機器也是又老又破,但是工作起來卻是出類拔萃。它的柴油發動機很廉價,在格拉蒙德這樣的半邊界行星,這稀松平常。不過它的驅動陣列可是特別先進的光神經處理器,而高懸浮、深胎面輪胎則可以使其不受天氣和季節的影響,在積雪可達數米深的格拉蒙德冬季,依然可以沿著泥土道路披荊斬棘,抵達天文臺。
這個清晨,它需要克服的是一場毛毛細雨和沿途的一處低淺泥淖。天文臺坐落在沼澤高地上,距行星首府列昂妮達市九十千米。那里稱不上是正經的山頂棲息地,不過也算是在合理范圍內位置最高的一塊土地,且絕不可能受到光污染。卡爾頓駕駛器行駛四十分鐘后開始下行,進入地勢較低的山谷,主干線公路從那里沿著山坡底端蜿蜒向前。直到此刻才開始出現人類活動的跡象。幾座農莊修筑在土地隱蔽的褶皺處,在這些地方,每條溪流之上的土地都黑壓壓地栽種著大片濃密的本土常綠碘塞羅寧樹。荒涼的山坡上也建起了牧場,在從沼澤地一路吹下的寒風里,蓄養的牲畜凍得瑟瑟發抖。
駕駛器小心翼翼地在路上顛簸前行,其間,達德利一直在思考著如何才能真正將消息散布出去。宣稱包絡現象歷時二十三個小時,無疑會被聯邦內那一小圈抱團的專業天文學家即刻予以駁斥,若是宣稱其發生于電光火石之間,他將徹底淪為他人的笑柄,還必然會受到學校內部審查。若是他的這一發現傳到物理學家和工程師耳中……他們恐怕會十分樂意火上澆油。
若是在初出茅廬之時,他可能就直接這么做了,在證明自己的正確之前欣然忍受一定程度的聲名狼藉。渺小的他會成為一個克服艱難險阻的半英雄式人物,再不濟,也會被描繪為充滿浪漫主義情懷的詩意形象。可是現在,這個風險太大。即便學校那點薪水低得令人發指,但只要再順利忍夠八年,他的退休養老金就滿額了;沒有那筆錢,他根本無法負擔回春治療費。而又有誰會在二十四世紀接近尾聲的幾十年內聘用一個名聲掃地的天文學家呢?
他凝視著車窗外遠處的風物景致,無意識地撫摸著耳朵上的有機電路文身。一束微弱的光線照在一片低洼、連綿起伏的土地上,上面生長的大米草暗淡且潮濕,現出可憐巴巴的地球奶牛和當地一群群類牛非牛的“奶精”。那里一定有條地平線,只是在昏暗無光的灰色天幕下實在難以辨別它起始于何處。正如遠處景色所展現的那樣,這里無疑是最讓人失望沮喪的居住地之一。
達德利閉上眼睛,唉聲嘆氣。“可是它真的變了。”他低語道。
盡管桀驁不再,達德利依然悲天憫人。他很清楚,自己無法對親眼看見的、發生在永恒不變的星座間的一系列事件視而不見。他不無僥幸地意識到,他還擁有足夠的尊嚴,不會輕而易舉地殘忍放棄。但公開包絡事件將意味著屬于他自己的那個小世界的終結。在別人看來,這種顧慮可能出于本性上的優柔怯懦,不過他倒更愿意將此視作一種隨著年齡與日俱增的小心謹慎。實際上就和智慧相似,真的。
舊習難改,因此他把這個問題分拆成若干階段——他也一直是這么教學生的——再竭盡所能地利用邏輯分析將它們一一突破。簡單來說,確認包絡生成的速度是重中之重。眼下,一大波證據正風馳電掣般地從格拉蒙德傳送出去,而格拉蒙德幾乎已位于聯邦政府這片空間轄域的最遠端。只是幾乎,尚未完全。
太陽系聯邦以地球為中心,在方圓四百光年范圍內占據了約一顆星球那么大的空間體積。格拉蒙德距離地球兩百四十光年,屬于第二擴張階段最后一顆即將迎來人類定居的行星。達德利不需要過多計算就可得出,譚雅塔將是下一顆可以見證包絡發生的行星,恰恰位于第二階段空間的邊緣處。譚雅塔甚至比格拉蒙德還要欠發達,那里肯定連大學都沒有;不過,通過巨星通信資料檢索,他確實找到了一份當地業余天文學家的名單。上面只有一個名字。
在目擊戴森—阿爾法星消失那晚五個月零三天后,達德利開著卡爾頓駕駛器駛出自家車道,緊張不安地向妻子揮手告別。在她看來,他的這次譚雅塔之行是經學校批準的合法之旅。即使兩人結婚已有十一年,他依舊沒有勇氣告訴她全部真相。或許在經歷了五段婚姻后,他已經明白該對什么絕口不提。
駕駛器直接將達德利送往坐落在列昂妮達市另一端的壓縮空間運輸公司行星車站,它的位置與校區相對。剛剛進入春季,市里的各大公園內,少數來自地球的樹苗開始萌發出生機盎然的綠色嫩芽。甚至連生長完全的本地樹木也對更長更亮的白晝起了反應;它們那深紫色的樹皮煥發出嶄新的閃亮光澤,如雨篷般的寬大葉片準備舒展開來。達德利坐在座位上,注視著這個城市的居民:帶著目的、大步流星的商人們;為子女任勞任怨或是怒不可遏的父母們;成群結伙徘徊于咖啡廳外或大賣場門口的少男少女們——他們還處于第一段生命里,幼稚笨拙得要命,卻依然盡力擺出一副人類歷史上最兇惡的幫派成員架子。這些人如此積極陽光,又如此普通正常。達德利是在第二段生命的后期選擇定居此地的,因為邊界行星總是流動著極具感染力的、充滿期待和希望的空氣;而這確是新的夢想得以扎根生長的土壤。他在第二段生命里并沒有什么作為,而有些孤注一擲地遷入這里正是對之前碌碌無為的承當。
壓縮空間運輸公司在格拉蒙德運營行星車站已經超過二十五載,開始年份其實與達德利獲得他那炫彩有機電路文身的時候差不多相同——好吧他還是對這個諷刺耿耿于懷。這顆行星在有人類歷史參與的第一個二十五年里,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績。農民們把拖拉機機器人和畜群散布在田地里。城里人則帶來了他們的組合式預制房,將其一列列整整齊齊地擺成網格狀,并懷著致敬意味用地球上的大都市給這些預制房群落命名,希望有朝一日這些簡陋寒酸的毛坯也可以像那些城市一樣開枝散葉,發展起來。趁著投資資金的大潮,工廠被引進;在工廠周邊,醫院、學校、劇院和政府辦公樓如雨后春筍般大量涌現。公路從人口中心延伸出去,如探索式的藤蔓般遍布了這塊大陸。一如既往,火車隨之而來,承載起更多商業流通的任務。
達德利的駕駛器沿著莫西鐵路線的外側行駛,快到壓縮空間運輸公司的行星車站了。一個用鐵鏈串接而成的簡易圍欄和一個塑料安全隔欄是雙車道公路和粗厚的碳結合鋼軌間的唯一屏障。莫西鐵路是行星車站目前有的五條鐵路干線之一。格拉蒙德人以此為傲理所應當。二十五年建成五條鐵路,無疑是經濟健康發展的絕佳標志。包括莫西鐵路在內的三條線路都修建到了坐落在列昂妮達郊區的大型產業園區,剩下的兩條也已延伸到鄉村,然后再在那里不斷分岔,將農業重鎮連接起來。商品不斷進出公司的行星車站,不分晝夜,其數量也隨著時間攀升;它們促進了新土地上貨幣、物資和機械的流通,并逐月推進著人類疆土。
一列隆隆作響的大型貨運列車開了過來,速度并不比駕駛器快多少。達德利朝著聲音處望去,只見一長串橄欖綠車廂穩穩開來,車身兩側的硫黃色字母因年深日久和日光照射早已褪色。這些連在一起的車廂少說有五十個,都靠著一個碩大的二十輪火車頭在前面拖拉。他認為那可能是GH7級火車頭,雖然具體型號并不清楚;那些笨重的大家伙都服役了將近八十年,身長三十五米,內部填滿了超導體電池,靠巨大的電軸電動機供能。在實現全面工業化之前,格拉蒙德行星上不會再出現更大個兒的東西了,而那可能還需七十年左右的時間。
盡管如此,一個這樣的怪物緩緩穿行于一座正興旺發展的城市間,還是顯得有些不合時宜。這處城區還保留著許多原始的組合式預制房——那是一些兩三層的方塊形建筑,材質為漂白鋁,屋頂裝有太陽能電池。在只需要求便可得到政府出讓的土地的星球上,重新開發的意義已經變得不大。格拉蒙德總人口還不到八百萬,所以住在這里不會感到擁擠。然而,這些組合式預制房作為住房和商業中心,對初來乍到者和窮困潦倒之人依舊非常有用。不過,許多由破敗的金屬箱盒組成的城市街區已被推倒,并隨著當地經濟自主導向的積極發展,被全新的有著石料或玻璃材質前墻的建筑物取代。建筑物上更常見的是四處侵襲的脫水珊瑚,它們是一種原產于邁舍里耶的植物。新入住的居民往往會沿住房的地基栽種上已經過基因定制的種粒,小心照料一綹綹長而平整、好像浮石海綿的硬塊——它們會迅速生長,爬滿墻壁,并逐漸擴增形成一個堅固的有機外殼,包裹住整棟建筑,只要簡單修整露出窗戶就好。
壓縮空間運輸公司行星車站面積達十平方千米,其客運終點站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地方被用作了集裝箱編組場和機器制造廠。車站一端就是時空門,上方有用水晶和白色混凝土修筑的寬大拱形穹頂,保護其不受風吹日曬、雨雪侵襲。達德利對此幾乎已無印象,他只在十一年前到過車站一次,倒也不是說現在這里有什么變化。
卡爾頓駕駛器停在了終點站前靠近出發區的地方,一等他提著行李走下車門,就開離車站,回家去了。剛走進車站,他就被一股去往四面八方的人流給淹沒了,但似乎沒人要去他要去的地方。盡管候車大廳相對較新,但是外觀卻顯得古板守舊:聳立的大理石柱支撐著高玻璃屋頂;特許經營攤點隱身于大教堂風格的拱道;樓層之間低矮的階梯通道寬得夸張,像是能帶人去到某個秘密宮殿;高處那些深鑿的壁龕內嵌著塑像和雕刻,每一具都落滿了鳥糞。空中懸浮著巨大的半透明全息投影,其上鮮紅和翠綠的符號可為無法連接當地網絡接口的人提供列車時刻信息;小鳥們則啁啾著來回穿過這些投影,面對它們的膜翅帶起的一連串火光,迷惑不解地咕咕叫著。
達德利的電子管家告訴他:“開往維羅納的列車將從九號站臺出發。”
他穿過候車大廳向著站臺走去。維羅納屬于常規目的地,每隔四十分鐘有一趟列車。許多上班族從那里上車,他們多是些金融和投資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那些公司承接建立和經營格拉蒙德民用基礎設施的業務。
這趟開往維羅納的列車有八節雙層車廂,連接在一臺中型PH54引擎上。達德利將他的大小箱子塞進5號車廂的行李間,登上列車,在上層隔間找到一個靠窗空位。然后就沒什么事了,只是隨著虛擬視面中的計時器進入出發倒計時,他要盡力平復不斷加劇的緊張情緒。電子管家保存的文件中有七條發給他的短信,其中一半來自學生,內容是一些數據包和音頻集。
盡管不需要時時刻刻進行星體觀測,對于一個規模不大的大學的天文學系來說,過去的五個月還是實在讓人忙得焦頭爛額。達德利早已聲明望遠鏡的狀況和系里的器材設備已經爛到了讓人無法容忍的地步,以及他們一直在忽略天文專業實踐性的一面。在他的監督下,追蹤式電機被全部拆下,并一一進行了維修保養。緊接著,大小軸承和全部的傳感器套件也都先后享受到了同等待遇。趁著望遠鏡無法使用,他們還找到機會對專業控制和影像分析軟件程序進行升級和整合。起先,學生們都對可以動手實踐并改善現有系統的機會表示歡迎。但是,隨著達德利不斷給他們布置新的基礎任務,一再推遲望遠鏡重新投入運作,那最初的熱情早已慢慢淡去。
達德利不喜歡撒謊,但這是暫停整個戴森對星觀測項目的說得過去的理由。他告訴自己,只要弄到證據,他能給整個系部以及撥款帶來的積極影響絕對足以彌補這點小小托詞借口導致的耽擱。直到過去幾個月,在他對學生們的抱怨不滿隱忍容讓之時,他才開始思考,如果包絡現象被證實無誤,將會對自己的職業和命運產生怎樣的影響。無法為那次觀測提供支撐材料將帶來滅頂之災;從另一面說,要是成功辦到,他的事業前景將得到前所未有的拓展,借此獲得的發展也將遠遠超越格拉蒙德大學可以提供的一切。就算這是白日夢,沉浸其中也實在是一件愉悅愜意之事。
列車開動了,一步步離開月臺,駛入春日艷陽中。透過車窗,達德利只能看見車站院里的工業景觀:數百條鐵軌蜿蜒蛇行于地面,縱橫交錯,像極了某種抽象的巨大迷宮。獨立的貨運和客運車廂被冒著滾滾濃煙的小型分流柴油車頭拖拽著。唯一可以看到的天地交界處遍布著倉庫和裝貨間,那里,門式起重機和集裝箱堆高機穿梭于這些巨大開放式建筑結構的每個部分,交織出一張蛛網般的網格圖。在龐大的機械系統內部,幾乎湮沒其中的平板車廂和大型油罐車正準備出發,或是剛卸下貨物。工程人員和維修機器人沿著幾條軌道緩慢行進,執行修理工作。
他們向著時空門前進,與此同時,在身邊的鐵軌上,列車來往開始變得頻繁起來;長長的貨運列車和小型的客運列車交替出現。所有車輛蜿蜒前行,曲折通過各交叉點,目標全部指向最后那一段鐵軌。達德利從車廂的另一邊可以看見從時空門開出的列車幾乎川流不息。
只有兩條軌道通向時空門,一個管進,一個管出。前往維羅納的列車最終停在了出口方向的那截軌道上,就插在去往伊登堡的客車和去往圣林肯的貨車之間。車廂里響起了低沉的提示音。達德利剛好可以看見列車前方時空門弧形穹頂的邊緣。列車從穹頂下方通過時,光線有些忽明忽暗。然后,正前方就是寬敞的、泛著琥珀色光芒的橢圓形時空門,特別能讓人回想起老式的隧道出入口。列車直接就滑了進去。
在車廂通過防止兩顆行星大氣混合的抗壓簾幕時,達德利的皮膚泛起了一陣輕微刺痛感。盡管蟲洞本身的跨度是一百一十八光年,但其內部長度卻是零。創造蟲洞的發生器塊頭不小,不過其大部分體積都藏在了穹頂后巨大的配套混凝土建筑物中。隱藏在碩大的時空門橢圓環中的只是光線放射組件,厚度在三十米以上。鑒于列車的行駛速度極快,即使厚度如斯,也僅僅是一閃而過。
輝煌壯麗的古銅色暮光透過車窗傾瀉而下。全新的大氣經由車廂頂部通風口涌入車廂內部,達德利的耳內不由發出砰砰之聲。他將目光投注在車廂外的大片開闊地域上,那里正是壓縮空間運輸公司設在維羅納的車站。車站一眼望不到邊,他確知存在的那座大城市現在也已無跡可循。車站的某一邊緣是一道堅實的由時空門組成的峭壁,一扇扇門掩映在其上方的弧形單跨穹頂之下。而每一個橢圓形框架所連通的霧之路徑,顏色都略有不同,這主要取決于它們所通往的世界所在星球的光譜類型。至于車站的其他地方,目之所及處,列車和鐵軌就是唯一的景色。龐大的貨運列車滾滾而來,它們的車頭之大,讓先前給達德利留下深刻印象的GH7都相形見絀;其核動力牽引機組件可拉動串聯在一起達兩千米長的貨車車廂。豪華氣派的白色客運快車一閃而過,后面牽拉著幾十節車廂,其中,往來于多個行星的上班族在永無休止的巡回線路中奔波于不同的時空門,他們的行程要涉及二十或更多個行星地區。簡易、小巧的區域性列車——好比達德利搭乘的這一班——則慢吞吞地通行在那些更大更華麗的列車之間。在維羅納車站,各類列車應有盡有。
正如地球是太陽系聯邦一階空間所有行星的匯合點,維羅納對于二階空間的這一部分而言也是主要匯合點,其所有的時空門連通三十三顆行星。它是所謂的“十五大”之一——那是十五顆沿二階空間邊緣建立的工業化行星,距離太陽約有一百光年,為公司建立,公司投資,公司運營。
維羅納車站以擁有七處客運樞紐站為傲,達德利乘坐的列車駛入的是三號樞紐。這個地方的規模再次令他震驚,光是樞紐站就有五個格拉蒙德行星車站那么大。達德利閑庭信步于候車大廳搜尋前往譚雅塔的班車之時,維羅納厚實的大氣和略重的引力讓他更覺自身渺小。最后,他終于在第18b月臺有所斬獲,這趟列車有三節單層車廂,牽引車頭為柴油動力埃布爾斯RP2型。他把行李放入頭頂的行李架,然后就獨自坐在了一個雙人座上。車廂乘客不足三分之一,而開往譚雅塔的列車一天只有三班。
到達目的地后,他才明白固定班次列車為何如此稀少。譚雅塔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邊界行星,是二階空間這一區域最后發展起來的世界,建造遠程傳送蟲洞連接比譚雅塔更遠的地方完全不具備商業可行性。維羅納以后將不再繼續連通新的人類宜居行星,該殊榮現在落到了距格拉蒙德不足十光年的薩維爾星頭上。壓縮空間運輸公司已經在那里建造了新的探索基地,準備打開通往新一代星系——第三階段空間——的蟲洞,進行下一波的人類擴張。
壓縮空間運輸公司在譚雅塔的車站只是幾個慌忙拼湊起來的硼鋼月臺和一個臨時支起的塑料頂棚。一臺起重機和一間倉庫就組成了整個貨物處理部分,背面一處滿是泥濘的寬闊作業場地上,擺放成長列的一排排金屬貨柜和集裝箱正堆疊在那些修剪得參差不齊的植物之上。隆隆作響的貨車車廂和卡車滿載著貨物,行駛在各條通道中。
這里的定居地只有零星散落在各處的標準化移動棚屋,里面住著建筑人員,他們為這個行星打下了初步的民用設施基礎。不少組合式預制房屋正在整合中,人類和操作機器人一起工作,將強化鋁模塊嵌入碳離子束矩陣。最大的機器要數筑路機,它就像是個微型工廠,下面裝有可移動的履帶,前端裝有巨大的諧波鋒刃,咀嚼著土壤和泥塊。筑路機里的化學反應器將原材料轉化處理成酶黏合劑型混凝土,并將之從后部排出,所行之處留下平整的路面。從這些機器設備中噴薄而出的煙汽混合物好似濃云一般徘徊盤旋在周圍,根本無法一覽其全貌。
達德利走出車廂上了月臺,便立刻伸手去夠太陽鏡。這個定居點位于熱帶,空氣潮濕黏膩,似火驕陽放射著淡藍色的光線。西邊,越過一列秀氣小山,他能直直望見大海。他脫下夾克,給自己扇涼,皮膚已經在出汗。
月臺另一邊有人在喊達德利的名字,并向他招手。達德利猶豫不決,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把手抬起。這名男子身高剛過六英尺[1],有著馬拉松選手夢寐以求的那種纖瘦體型。他的身體年齡難以確定,皮膚上的有機電路文身很多,遍布四肢的圖案畫樣透射著朦朧的色彩光暈。他禿腦瓜上的金色螺旋星系狀圖案組成了一個緩慢移動的星座,一撮修剪得完美無瑕的灰色山羊胡是判斷他處于中老年的唯一線索。那個人咧嘴一笑,沿著月臺走了下來,連帶著身上的蘇格蘭短裙在膝蓋處輕快地擺動著,裙上的格子呢圖案用的是大膽而醒目的紫色和黑色。
“我猜您是博斯教授吧?”
達德利忍著沒去觸碰自己的有機電路文身。“噢,是的。”他伸出手來。“呃,萊昂沃克·艾爾?”他念出這名字的發音甚至都很不對勁,聽起來像是位心有不滿的單身漢大叔。他希望這兒的炎熱天氣可以做借口,掩飾他臉上實因羞慚泛起的紅色。
“就是我。大多數人都叫我沃克。”
“呃,好吧。行。那就叫你沃克了。”
“很高興認識您,教授。”
“達德利。”
“好伙計。”萊昂沃克非常熱情地一掌拍上達德利的后背。
達德利開始擔心起來。數據檢索給出這個天文學家的姓名后,他從來沒有多做考慮。但現在轉念一想,要是有人錢財充裕能買得起四足反射望遠鏡,然后將其運送至一顆邊界行星,還陪著那望遠鏡也待在那里的話,那這個人一定是有點不對勁。
“能允許我在這里觀測一個晚上,您實在是太好了。”達德利道。
萊昂沃克淡然一笑,兩人調轉方向走下月臺。“這么說吧,有人提這種請求可不太尋常。那么,今夜對您來說很重要咯?”
“很有可能,是的。我希望是如此。”
“我也問過自己:為什么只是一個晚上?在這么短的時間里人能看到什么?而且還選在一個特定的夜晚。”
“所以結論是?”
“哎,結論不就是現在這樣嘛?我什么原因都想不出,至少沒什么有關星球的原因。況且我也知道最近沒有預兆顯示有彗星降臨,至少我是沒見過,而我可是這兒唯一觀測天空的人。您會告訴我原因嗎?”
“我的部門有一個進行中的戴森對星觀測項目,我們的一些投資者對這個很感興趣。我只是想確認一些事情,僅此而已。”
“啊。”萊昂沃克換上了睿智的笑容,“懂了。那么就是非自然事件了。”
達德利開始略微放松一些。萊昂沃克或許古怪反常,但他同時也足夠明智機敏。
他們走到了月臺的盡頭,這時,高個子的萊昂沃克忽然轉動了一下手腕,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慢慢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半圓。他前臂和手腕上的有機電路文身亮起了光芒,形成一個復雜的彩色旋渦。一輛豐田輕型貨車倏忽而至,停在了他們面前。
“這個控制系統真有趣。”達德利評價道。
“啊,嗯,是我喜歡的類型。把你的背包行李都丟進后備廂吧。”
從繁忙的定居點出來后,他們開車上了一條剛剛壓出的混凝土公路。萊昂沃克每隔幾秒鐘就會抽動一下手指,激起身上有機電路文身的另一波色彩閃爍,同時,車的轉向操控也會流暢地做出回應。
“難道不可以靠語音向驅動陣列發送指令嗎?”達德利問道。
“那又有什么意義呢?以我的方式,技術算是被我全權掌控。我怎么吩咐,機器就怎么做。事情本應如此,其他方式都是機器擬人論的瞎鼓吹。憑什么要對一塊移動的金屬平等相待,為了讓它滿足你的要求還得三請四邀?這里是誰說了算,我們還是它們?”
“我明白了。”達德利笑了,正經開始對這個人有了好感,“真有‘機器擬人論’這個詞嗎?”
萊昂沃克聳了聳肩,“應該是有的,整個該死的聯邦在行事時可都將其奉為圣旨呢。”
不久,那個定居點就遠遠落在了身后,汽車穩穩地行進在與海岸平行的公路上,近內陸不過幾千千米。達德利的視線不時捕捉到美麗清澈的海洋的光景,那是遠在海濱后方屹立的小沙丘之外的一片海域。往更內陸看去,連綿起伏的遠山聳立著。晴空萬里,沒有一絲微風。強烈的光線給那些叢生的野草和岸生蘆葦染上了一抹深色調,葉片都幾乎成了碧玉色。公路道旁長著矮小的灌木樹叢,乍看之下,好似地球上的棕櫚樹,只是它們的樹葉更像仙人掌的枝條,上面還長著嚇人的紅刺。
離開定居點五十千米后,道路出現轉彎,開始進入內陸。萊昂沃克用手做出一個復雜的揮舞動作,車順從地轉了個彎,一路開下狹窄的沙土道。達德利搖下車窗,嗅著清新的海風,感覺它聞起來遠不及大多數宜居地那般咸濕。
“看見他們已經把路鋪到內陸了嗎?”萊昂沃克在風聲中喊道,“在海岸和內陸之間有許多頂級的地產。給它三十年,等這個城市發展壯大,這些房產將會賣到一英畝[2]一萬美元。這片地區將會建滿供富人享受的海濱別墅。”
“那樣不好嗎?”
“我倒還行,”萊昂沃克大笑著說道,“我又不會住在這里。”
又開了十五千米后,萊昂沃克的家到了。他占領了一個弧形海灣,被一段在內陸綿延數千千米的沙丘遮蔽著。他那用珍珠白色的脫水珊瑚打造的低矮平房坐落在一大塊沙丘上,距離海濱不過一百米,并面朝大海配套修了一條寬敞的裝飾走廊。觀測臺的巨型穹頂是標準的混凝土加金屬設計,從海邊到那里,距離稍微有點兒遠。
一條毛色金亮的拉布拉多犬愉快地搖著尾巴從屋里跑出來迎接他們。萊昂沃克一邊和它玩鬧,一邊和達德利朝著屋里走去。距離門口還有二十米,達德利就能聽到非常激烈的爭執聲。
“哦,主啊,他們還沒完。”萊昂沃克喃喃抱怨道。
輕薄的木制百葉門被猛地拉開,從里面沖出一位年輕女子。即使經常出入滿是青春靚麗少女的大學校園,在達德利眼中,這個女人也是美得驚艷。
“他就是頭豬!”她在沖過萊昂沃克身旁時迎面沖他罵道。
“啊,對此我絕不懷疑。”萊昂沃克溫順地說道。
這名女子恐怕沒有聽見,她已經朝著沙丘走去,一臉的決絕清楚地表明,在沒有到達世界盡頭前她絕不會停下腳步。那條拉布拉多犬依依不舍地目送著她遠去,然后才跑回萊昂沃克身邊。
“好了,好了。”他輕拍著它的腦袋,“她會回來給你喂晚飯的。”
快到門口時,門又打開了。這次走出的是一名年輕男子,中性化的五官使其美貌幾乎不輸那名女子。若不是對方半身赤裸,達德利甚至都要懷疑他的性別。
“她覺得她能去哪里?”他不快地抱怨道。
“不太清楚,”萊昂沃克語調順從地說道,“她沒對我說。”
“嗯,我才不會去追她。”這個年輕人向著沙灘走去,耷拉著肩膀,一路時不時地用他的光腳揚起沙子。
萊昂沃克拉開房門,以手示意請達德利入內,“真不好意思。”
“他們是誰?”達德利問道。
“他們是我現在的生活伴侶。我深愛著他們,但有時我也在想這是否值得,你明白的。結婚了嗎?”
“結了。實際上,都結過好幾次了。”
“啊,好吧,你很清楚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室內布置采用了經典的極簡主義風格,與其坐落的地方相得益彰。一個不算小的圓形壁爐是整個客廳的焦點。站在高大的弧形窗戶前,海灣和大洋的景致一覽無余。空調送來陣陣涼風,讓人身心放松。
“請坐。”萊昂沃克道,“我猜您可能想喝點什么。稍后,我就帶您去望遠鏡那兒,到時您就可以仔細看一看了。相信您一定不會失望。”
“謝謝。”達德利在一組寬大的沙發中找了一只坐下。他覺得在這樣一個環境的映照下,自己實在是令人興味索然。襯托出他的單調乏味的不只是房間的華美和鋪陳,還有住在這里的活力充沛的人。
幾分鐘后,他喝了一些萊昂沃克珍藏的口感絕佳的五十年蘇格蘭威士忌,然后承認道:“這和我期待中的不太一樣。”
“您是想說,您覺得我會像您一樣?請勿見怪,朋友。”
“沒關系。那您現在在這里做什么?”
“這么說吧,我生來就有一大筆信托基金在名下,之后自己經商又掙到了更多的錢。不過那已經是幾次回春治療以前的事了。自那時起,我便一直隨遇而安啦。”
“那為什么要來這里?為什么選擇譚雅塔?”
“這里是邊緣地帶,已經是距離我們的起點最遠的位置——當然,‘遙遠邊界’是例外。盡管所有人都覺得譚雅塔平平無奇,但這里的確美妙無限。夜晚我可以坐在這里,關注著我們將何去何從。看看那些星星,達德利,要知道,發生在那里的奇跡我們在這里都看得到。至于我們身后的那些白癡們,他們從不真正去看。我們現在的處身之地就是先輩們所認為的天堂。現在我可以從他們眼中的天堂望出去,看一看我們的未來將系于何方。您難道不認為這是一件榮耀之事嗎?”
“的確如此。”
“有些星星,待在地球上用肉眼永遠看不到它們。它們在夜空里閃耀,投下光輝,而我想認識它們。”
“我也想。”達德利舉起水晶平底杯——這杯子比里面盛的蘇格蘭威士忌還要再古老一百年——向萊昂沃克致敬,然后一飲而盡。
幾小時后,冷靜下來的兩個年輕人也回來了。萊昂沃克介紹兩人時稱呼他們為斯科特和齊,兩人羞怯地問候了達德利。作為贖罪,他們動手利用當地一種有著奇怪混亂紋理的浮木在沙灘上升起了一堆篝火。太陽沉入大海的時候,他們點燃了木材。火苗中迸發出明亮的橘黃色火花,飛舞在沙灘上空。馬鈴薯被推到火堆中央,臨時搭建的燒烤架已準備就緒,就等著火勢減弱。
“從這里可以看到戴森對星嗎?”深邃的夜空開始浮現點點星光之時,斯科特問道。
“不行,”達德利道,“用肉眼不行,它們太遠了。在地球上能看到的星球,在這里差不多都看不到,更不要提幾乎要再遠一千光年的戴森對星了。”
“那它們是什么時候開始出現包絡現象的?”
“問得好——我們永遠無法確定這些外殼形成的確切時間——所以這就是我的觀測項目希望解決的問題。”即使到了此刻,達德利也不會坦承他所觀察到的東西。
2050年以后,天文學實際上已不再是一門純科學了。從那時起,壓縮空間運輸公司就一直掌握著全部的深空觀測項目,不過帶著純粹的商業目的。無論如何,若有條件親身游歷各種光譜類型的星球,還能親眼看到它們,那么優先照顧天文學也就意義不大了。太陽系聯邦領域內已經少有高等教育機構愿意大費周章修建天文臺;甚至連牛津大學的望遠鏡在發現戴森對星時,都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
在太陽落山一個小時后,達德利和萊昂沃克穿過沙丘,前往天文臺。進入里面才發現,它和格拉蒙德天文臺略有不同:空空蕩蕩,寬敞廣大,中心位置,望遠鏡粗大的鏡筒就放在用金屬橫梁和肌電固定帶組成的復雜支架上。圍繞焦點的傳感器殼體看上去要比格拉蒙德大學買得起的任何東西都尖端復雜。門邊,靠墻擺放著一排整齊、現代的顯示器傳送臺。
達德利四下掃視著這些專業設備,感覺一定程度的緊張感正在慢慢退去。沒有任何觀測無法進行的實際理由,他要對付的只有自己對包絡事件的記憶。它真的曾經那樣發生過嗎?五個月后的現在,曾經篤定的那一刻似乎也莫名其妙變得不可捉摸起來,像是對夢的追憶。
萊昂沃克站在望遠鏡基座旁邊,開始像跳啞劇舞蹈的機器人那樣活動起來。他的雙臂和兩腿四下抽動,小幅度地完成精準動作。作為回應,穹頂上的門扇開始剝離打開。望遠鏡支架上的肌電固定帶無聲無息地伸縮起來,粗大的鏡筒開始轉動,自我調整,對準了戴森對星即將躍出的地平線。萊昂沃克的身體還在繼續扭動旋轉,繼而按照某種聽不到的節拍打著響指。顯示器紛紛亮起,轉接著傳感器影像。
達德利連忙趕了過去。影像質量完美無缺。他凝望著星空,注意著已經看慣的那些圖案所發生的任何細微變化。“都有哪些鏈接可以用?”他問向電子管家。
“星際網路的信號微乎其微;不過,壓縮空間運輸公司車站安裝有固網。其可利用的帶寬和性能遠超您的要求。無論您何時需要,我都可以為您接通單一星球通信傳媒網。”
“很好。預估封閉時間前一刻鐘開啟通信連接。我需要完全接通感知智能程序的數據存儲空間,以及單一星球通信傳媒網信息輸入的合法性確認。”
“收到。”
萊昂沃克停止了動作,望遠鏡也隨之停了下來。他揚了揚眉毛,“你還真是認真的,哈?”
“我是認真的。”數據庫存儲與合法性確認都不便宜。除了車票錢,這筆開銷會花去很大一部分他們精打細算節省下的假期費用。這是又一件達德利沒有告訴妻子的事情。但這非做不可,只有望遠鏡傳感器信息輸入通過驗證,觀測結果才會毫無爭議。
達德利坐在望遠鏡旁一張廉價塑料椅上,雙手支著下巴,注視著傳送臺中的全息圖像熒光。他聚精會神地關注著黑暗的天空,看著戴森對星從地平線上升起。萊昂沃克做了一些微調,使得戴森—阿爾法星能顯示在每個傳送臺的中心位置。八十分鐘后,它還是沒有絲毫變化。就是散發著普通光線的尋常光點,每一個光譜波段都穩定且持續不斷。
萊昂沃克有好幾次作勢,想和達德利談談他們到底在等待些什么,只是每一次達德利都揮揮手,示意其不要出聲。達德利的電子管家和單一星球通信傳媒網建立了全寬帶連接,并已確認感知智能程序數據倉庫正在錄入信息。
隨后,帶著一種反高潮式的戲劇性,戴森—阿爾法星準時消失了。
“太棒了!”達德利打了個呼哨。他一下子跳了起來,身下的椅子也被帶著向后摔了出去。“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我沒弄錯。”他轉向萊昂沃克,笑容燦爛,嘴巴大大地咧著,“你看到了嗎?”
“嗯,”萊昂沃克帶著虛假的鎮靜咕噥道,“我看到了。”
“太棒了!”達德利忽然定在原地。“記下了嗎?”他急切地問著電子管家。
“單一星球通信傳媒網已確認記錄。事件已錄入感知智能程序數據倉庫。”
達德利又恢復了笑容。
“你意識到那是什么了嗎?”萊昂沃克問道。
“我意識到了。”
“那不可能,朋友,就是不可能。該死的根本就不可能。沒人能那樣把一顆星球給關閉了。沒人。”
“我知道。妙不可言啊,難道不是嗎?”
注釋
[1]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尺合0.30418米。
[2]英美制地積單位,1英畝合4046.86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