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 晚清末年,近代中國報業一瞥
- 紙上起風雷:中國文人(1900—1949)
- 汪兆騫
- 12084字
- 2024-01-18 17:23:24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
——[宋]辛棄疾《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19世紀后期,中國文化里出現了新的元素——西學東漸,“經世救時”思潮逐漸興起,中西文化碰撞結合,發展成了改良主義。正視現實、揭露時弊、倡言改革,士林逐漸形成一股講求“經世之學”的新風氣。“經世之學”向西方學習,成為區別于傳統“通經致用”之學而具有現代特征的思潮,標志著中國文化對西學由被動輸入轉向主動吸納。
晚清政府在世界潮流影響下有了洋務運動,講求洋務成為“經世之學”的重要內容。清政府辦廣方言館、譯書局,翻譯西方書籍,派學生留洋學習,便是證明。
西方傳教士到華傳教,也介紹和傳播西方文明,將西方史地、政制、科技等傳到中國。
西方現代出版技術和新的文化傳播方式如報刊等傳入中國,對中國文化現代化產生了重要影響。首先,中西方文化交流,必然帶來西學和傳統文化的沖突和融合,而這種沖突和融合必然會改變一些傳統知識群體的知識結構和世界觀。其次,一些走出國門的知識分子在廣泛接觸西方世界之后,思想產生深刻變化。從主張“中體西用”,進而要求學習西方“國政”、倡言“君民共主”,辦工業、開商埠、興學校,呼“變法自強”。中國知識群體發現,傳播介紹西方文化最便捷有效的途徑,就是利用西方現代出版技術和新的文化傳播工具——報刊。
中國的歷史變化,為中國出版和報業的發展營造了新的可能性。中國報刊的出現,是從對沒落的黑暗社會和舊的傳統文化批判性反思開始的,繼而抨擊弊政,呼吁社會改革、改變民生,議論軍國、臧否政事,概論天下……
因此,中國報刊甫一登上歷史舞臺,就扮演了文化和思想先鋒的角色。
19世紀早期的中國報刊,多為西方傳教士和來華商人創辦,以洋文為主,也有中文的。第一張中文報刊名為《察世俗每月統記傳》(Chinese Monthly Magazine),是1815年由英國傳教士米憐(William Milne)在馬六甲創辦的。中國境內出版的《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于1833年由普魯士傳教士郭士立(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1851)在廣州創辦,為中國境內第一份近代化中文報刊。該報刊曾載文介紹荷馬、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等歐洲詩人,批評中國境內“悖思外美無文無詞”的現象。
1853年,在香港有傳教士麥都思(W.H.Medhurst,1796—1857)創辦的中文報刊《遐邇貫珍》出版,此乃第一家用鉛活字排版印刷的報刊。從此,落后的雕版印刷術漸漸退出歷史舞臺。19世紀五六十年代后,香港、上海成為外國人辦報的中心,也有少量的中國人辦自己的報刊。外國人在中國辦報,多聘用中國文人任編輯或撰稿,如創刊于1872年的《申報》,創辦者是英國人美查(Ernest Major,1830—1908)等,該報的經理及編輯均為中國人。《申報》因為有中國文人的參與,才有了中國味十足的“騷人韻士”的“短什長篇”,開“近代報紙副刊之先聲”。同年創辦的期刊《瀛寰瑣記》,由《申報》館刊行,發表文藝作品詩詞、雜文、小說、筆記及時評政論,并曾發表蠡勺居士的《瀛寰瑣記敘》及其所譯《昕文閑談》。1875年,《瀛寰瑣記》更名《四溟瑣記》,但次年又改為《寰宇瑣記》,不久停刊。
外國人在中國辦的報刊,多有宗教背景,目的在于傳教兼商業。正如《中國近代報刊史》(方漢奇,山西教育出版社,1981年)所述,外國人辦報刊是為“保衛外國在中華所有之政治商務利益,并抵拒華人之輿論”。但是,它們同時也是“西學東漸”的渠道、路徑之一。《萬國公報》就宣稱:“本刊是為推廣與泰西各國有關的地理、歷史、文明、政治、宗教、科學、藝術、工業及一般進步知識的期刊。”這迎合了當時渴望了解世界,尋求救國之路的知識階層的心理。
1857年,香港誕生了英文報紙《孖剌報》,并于同年底創辦中文版——《香港船頭貨價紙》,后于1864年將其改版為《中外新報》(全稱《香港中外新報》)。1861年后,上海出現了《上海新報》。1865年,香港又有《華字日報》問世。1872年,《申報》在上海強勢問鼎報界。但是,這些最早占領中國報業世界的報紙都是外國資本支撐的,它們是外國報紙的中文版,如《華字日報》便是《德臣西報》(又稱《德臣報》)中文版(前身是英文《德臣報》的周末中文專版《中外新聞七日報》),其內容大都譯自外報。實際上,中國讀者感興趣的只是這些報紙上刊載的一些洋行的通知、告白和船期消息等,發行量很少,經營得并不景氣。
不過,英國商人美查在上海辦的《申報》,則充分考慮到中國讀者的閱讀習慣和感興趣的內容:大到國家政治、中外關系、民生狀況,小至商家貿易利弊、移風易俗之變遷,皆入報端。正如《中國新聞事業編年史》(方漢奇,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所說,《申報》創刊號《本館告白》中言明“與夫一切可驚可愕、可喜之事,足以新人聽聞者,靡不畢載”。以生活化、娛樂化、信息化招徠讀者,擴大發行量,此生意之道。但是,一份正派的報紙,總要個性化、有自己的辦報宗旨。《申報》發表的《論新聞紙之有益》一文中說:“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而欲知民情,莫捷于新聞紙(報紙)。”看得出來,英國東家請中國文人擔任《申報》筆政,看中的是這些文人深諳中國國情和廟堂的為政之道:溝通廟堂和民間,沖破政治藩籬,既重視對國內外大事的采訪,也注意市井瑣聞和社會變化。
此種西方報刊業文化,逐漸被多元文化的中國所認同。
自先秦以來直至晚清,中國文化是一個“自給自足”的體系。但是,西方現代化印刷業和報刊等傳到中國后,如同印度佛教文化對中國文化有過廣泛影響,進入中土后很快被吸納改造成為中國自己的佛教文化一樣。當西方現代化印刷業和報刊等傳播方式傳到中國后,《申報》也逐漸成為一張現代中國報紙。且看《申報》的報徽為“金口木舌”,象征該報要擔當起民間輿論的角色。輿論,即公眾的言論,意思是《申報》要代表公眾說話。報人徐鑄成(1907—1991)曾這樣評價《申報》:“在我幼年的江南窮鄉僻境,都是把《申報》和報紙當作同義語的。”可見,當時《申報》的影響之大。
1873年,王韜(1828—1897)創辦了中華印務總局,次年又創刊了中國人第一份真正自辦的中國資本印制、發行的中文報紙《循環日報》。
《循環日報》每天有論政、評點國內外大事的文章,主張變法自強,提出“富強即治國之本”,認為學習西方的“富強之術亦師西法”,且必須“先富而后強”等治國方略。康有為(1858—1927)、梁啟超(1873—1929)、孫中山(1866—1925)等都受到其影響,甚至清廷重臣李鴻章等都頗為重視。
1884年,王韜將辦報十年的評論文章選編結集成《弢園文錄外編》出版時,早已聞名報界,受到各方尊敬。他開創了中國知識分子在科舉之外又一條“治國齊家”之路:不入仕參政,獨立創造自己的文化事業,把古老的農耕文明和西方工業文明的理想相結合,不僅把舶來品報刊中國化,并借助這一新型載體發出知識分子和民間的聲音,成為中國新聞史的源頭。
王韜,江蘇長洲(吳縣,今蘇州吳中區)人,初名利賓,字紫詮,號仲弢,別號弢園老民、天南遯叟等。十八歲考中秀才,后參加科考,屢試不中。道光二十九年(1849),應英國傳教士麥都思的邀請,離家赴上海在英國教會——倫敦會開辦的墨海書館任職。經歷太平天國和第二次鴉片戰爭后,王韜屢向清朝政府獻“御戎”“平賊”等策,但均未被采納。在這期間,王韜與西方文明廣為接觸,特別是在英人傳教士主辦的上海墨海書館任職時曾幫助編輯、校訂西方書籍,參與了上海早期中文雜志《六合叢談》(1857年創刊)的編輯工作,對西方文化有了深刻的認識。
咸豐十一年底(1862年初),王韜落寞回到故里,化名“黃畹”給太平軍將領劉肇鈞上書獻策。事情敗露后,被清廷下令捉拿。所幸在英國駐上海領事麥華陀(Sir Walter Henry Medhurst,1823—1885)庇護下,王韜得以在英領事館暫時避難,后秘密離開前往香港為英傳教士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翻譯《中國經典》。
同治六年(1867)至同治十年(1871),王韜應理雅各之邀到英國譯書,并有機會游歷了英、法、俄諸國,后又訪問日本,眼界大開。
回到香港后,王韜又參與編輯中文報紙《近事編錄》,同時為《中外新聞七日報》(《中外新報》)撰過稿。這些經歷為后來王韜辦報準備了條件。1874年,王韜創辦《循環日報》,以“華人資本,華人操權”相標榜,成為中國人自辦的第一份中文報紙。該報每日都發表時政評論,開了“文人論政”的先河,對中國新聞史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王韜本乃一介傳統文人,給清廷獻“御戎”策,給太平軍上書,皆是舊文人清議的傳統。在19世紀70年代,中華文明在西方文明影響下轉型,賦予了文化人新的文化生命,賦予了中國文化新的載體。當時,年僅四十六歲的王韜,正值文化生命和自然生命的盛年,創辦了自己的《循環日報》,有了發表自己對時事世局看法的舞臺。于是,他激揚文字,指點江山,批評、干預社會,并主張廣貿易、開煤礦、興鐵路、辦織纴、造輪船,呼吁“民間自主公司”,興辦工礦交通事業,認為“官辦不如民辦”。此等主張,與清廷重臣李鴻章(1823—1901)的某些主張不謀而合。在李鴻章的默許下,王韜于1884年春風得意地重返上海。回到上海后,王韜被聘為《申報》編輯,主持格致書院(1886年),而曾與當時達官丁日昌(1823—1882)、盛宣懷(1844—1916)等多有交游的他常為洋務派出謀獻策,且也對洋務運動時有批評,成了當時輿論界風頭正勁的“中國新聞報紙之父”。
實際上,王韜的《循環日報》一直努力學習英國《泰晤士報》之“立論一秉公平,居心務期誠正”的宗旨,要辦成秉承公正輿論、代表社會民心所向的報紙。
《循環日報》以社會評論多為其特色,甚至王韜自己也多親自執筆寫評論。他執筆政十年,竟寫過上千篇評論,平均三四天便有一評。其評公正、真實,有以古衡今的理想情懷,有批評時政的銳氣鋒芒,有溫度、有文采,常被《申報》等各報轉載,為報界所津津樂道。
在內憂外患的黑暗、貧弱的舊時代,王韜開創了中國新聞史的新篇章,給亂世投射了一縷光明,“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十年之后的1883年,王韜把他為《循環日報》寫的評論文章結集為《弢園文錄外編》,在香港出版發行。在過去的十年,隨著《循環日報》的發行,王韜的言論在香港廣為傳播,并影響到內地。《循環日報》成為當時中國重要的輿論陣地,開啟了一條知識分子以言論關注社會、關注民生的新路徑。
王韜辦《循環日報》的十年,內地依然是“言禁未開”的晚清時期。清廷為挽救風雨飄搖的統治地位,對外媚和,對內殘酷鎮壓,輿論已是“萬馬齊喑”。例如,史稱“丁戊奇荒”(1877年是丁丑年、1878年是戊寅年)的最嚴重的旱災發生在山西,據當時目睹旱災慘狀的英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在其日記中記載:
從太原出發,一路南行,第一天就看到快要餓死的人,第二天,看到四個躺在路邊的死人,還有一個人四肢爬行,已沒力氣站立。第三天,路過兩個顯然剛剛斷氣的人,一個衣服鮮亮,卻死于饑餓。一個大約四十歲的男人走在前面,搖搖晃晃像是喝醉了酒,被一陣風吹倒后,再也沒爬起來。第四天,路邊躺著四具尸體,其中一個只穿著襪子,看來已沒什么分量,一只狗正拖著移動。另三具尸體成了一群烏鴉和喜鵲的盛宴。第五天,半天內就看見六具尸體:一具浸在水里,由于野狗的拖曳,半身暴露在水面上;一具半身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躺在路邊一個洞口旁;還有一具已被食肉的鳥獸撕碎,吃掉一半……
這么嚴重的災情,清廷一開始嚴密封鎖消息,因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的積極活動才有了賑災之舉。
當時,清廷對外國人懼怕三分,無可奈何,但對國內輿論卻嚴密控制,殘酷鎮壓。1883年,王韜的《弢園文錄外編》出版不久,清廷便責令南海、番禺兩縣發布告示:
訪聞近有不法之輩,偽造謠言,并私自刊刻新聞紙等項,沿街售賣。本月初五、六兩日,竟有一二匪徒,竟欲聚眾至禮拜堂滋擾,借端生事……為此示諭屬內軍民人等一體遵照:爾等須知前項事弊,均屬有干禁令。現在中外各國和好,本無異心。倘經此次示諭之后,爾等仍復有偽造謠言刊賣新聞紙,及聚眾滋事擾名節,即以謠言滋事之罪按律懲辦,決不姑寬。(《中國新聞事業編年史》)
其實,中國自有報刊以來,報人便一直與有“禁言”劣根傳統的清廷統治者相抗爭,而言論史就是“開言”與“禁言”斗爭的歷史。
遠的不說,就在王韜創辦《循環日報》前后,這段時期中國社會開始經歷由緩慢向急速發展的現代化進程,“開言”與“禁言”的斗爭也拉開了慘烈悲壯的序幕。
早在1868年,葡萄牙人在澳門創辦的《依涇雜說》(創辦于1837年)的中文版就因揭露了澳官府陋規即被查禁。1872年創辦的中國最早的文學期刊《瀛寰瑣記》,時受嚴查。在這之前,江蘇巡撫丁日昌兩次發出禁毀小說、戲曲的“通飭”,查禁的書目竟多達二百六十九種。《瀛寰瑣記》所發文學作品,舉步艱難。其時,即便是出使英國的清廷官員,也無出版自由。郭嵩燾,湖南湘陰人,早年游學岳麓書院,與曾國藩交往,道光年間中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1853年初,郭嵩燾隨曾國藩辦團練,被派赴南昌鎮壓太平軍。其實,曾國藩后來注重湘軍水師,實由郭嵩燾發端。1857年,授編修,次年入值上書房。兩年后,英法聯軍侵犯天津大沽,被派赴津協助僧格林沁議和,與之不合,辭官。1862年,郭嵩燾又遷兩淮鹽運使,后于次年升廣東巡撫、福建按察使等職。1876年,在總理衙門上行走任上的郭嵩燾被派赴英擔任駐英公使,曾對“馬嘉理案”(又稱“云南事件”或“滇案”,馬嘉理[Augustus Raymond Margary]為英國駐華使館翻譯)表示惋惜。1878年,郭嵩燾又兼任駐法使臣,因壓力稱病辭職。歸國后,郭嵩燾按例將其旅英日記——赴英途中的沿途見聞——《使西紀程》提交總理衙門欲公開發行。但其文中說西方并不是中國人說的“夷狄”,人家有人家的兩千多年的文明,并介紹英國的議會政治、言論自由等,因此遭到朝中頑固派的攻擊,引來輿論嘩然。于是,清政府下詔申斥郭嵩燾,并將《使西紀程》毀版且直至其去世也未能公開發行。
清廷禁百姓、士子之言,連高官也不能講真話,只對洋人忌憚三分、不敢冒犯。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被李鴻章待為上賓,并邀其出任天津《時報》主筆。李提摩太在《時報》上宣傳西方文明,撰寫呼吁中國改革的文章。1891年,李提摩太赴上海為同文學會督辦。同文學會由英國長老會教士韋廉臣在上海創立,由西方在華傳教士、外國領事和商人等人士組成,其主旨是宣傳西學和聯誼。1894年,同文學會改名為“廣學會”,主張“從宗教的小圈子里走出去,去影響中國知識界的發展,影響中國政治的進程”,并對中國問題展開具體的調查和研究。李提摩太在廣學會長達二十五年,在他的主持下廣學會復刊《萬國公報》等十余種報刊,出版了二千多種圖書和小冊子,成為當時中國規模最大的出版機構。在某種程度上,廣學會影響和推動了中國的報刊發展,也在當時中國贏得了極高的聲譽。
1916年5月,已過七旬高齡的李提摩太辭去廣學會總干事的職務,乘郵輪告別了他鐘愛的東方大國。1919年4月20日,李提摩太在倫敦安詳辭世,享年七十五歲。當時,李提摩太留給黑暗中國一句金玉良言,即中華民族的改變就意味著世界的改變,而教育是挽救一個民族唯一的方法和出路。
1868年,美國傳教士林樂知(Young John Allen,1836—1907)主編的宗教期刊《中國教會新報》在上海創辦,早期為周刊。1872年,《中國教會新報》出版至第二〇一期時改名為《教會新報》。到1874年9月5日,《教會新報》從第三〇一期起又更名為《萬國公報》,仍然為周刊,英文名The Globe Magazine(《環球雜志》)。
1889年農歷春節,《萬國公報》以全新的面貌復刊出現在上海灘,由周刊改為月刊,英文名由The Globe Magazine改成The Review of the Times(《時代評論》)。
復刊后的《萬國公報》一改宗教宣傳宗旨,將重心轉為論學論政,著眼于宣傳西方現代政治文化,啟迪心智,“專以開通風氣,輸入文明為宗旨”。《萬國公報》的主編雖是美國人林樂知,但周刊貫徹的卻是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在廣學會時提出的“從宗教的小圈子里走出去,去影響中國知識界的發展,影響中國政治的進程”主張。實際上,《萬國公報》是廣學會在華的機關報,而廣學會集中了西方在華的宗教、外交、企業、文化界的重要人物,自然具有影響中國社會的重要力量。
廣學會的核心人物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曾直言不諱地宣稱《萬國公報》是“一個影響中國領導人物的最成功的媒介”。不難看出,當時的西方人就是要把封建中國推向變革的道路,以接納西方世界的文明。他們知道,如果要達到此目的,需要通過清廷上層人物和正準備進入這個階層的知識分子來推動中國的社會變革,而啟蒙他們是重要的途徑。
《萬國公報》在1888年發表的年會報告中開宗明義地宣稱:
我們打算盡最大的努力,小心地但積極地為中國知識階層創辦一個定期刊物。我們發現對這樣一種期刊的需要,一天天變得越來越迫切。我們從私人接觸以及公開的出版物上知道,中國人正在逐步意識到他們的力量;我們將不得不很快面對一個新的中國……我們的安全,我們在中國的進展,有賴于我們和中國人民搞好關系。因此,我們非常必要有一個喉舌來闡述我們的文明、我們的信仰,并且保衛它們。
《萬國公報》的辦報精神,與國內知識階層求變求新的改良主義要求相吻合。《循環日報》的創辦者王韜在評價“經世文風”倡導者魏源(1794—1857)時說:“當默深(魏源字)先生時,與洋人交際未深,未能洞見其肺腑,然‘師長’一說,實倡先聲”(王韜《扶桑游記·上》,“光緒五年四月初二”條)。魏源,近代中國睜眼看世界的代表人物,在現代思想上確立“創榛辟莽,前驅先路”(魏源《海國圖志·敘》)地位,肯定西方近代科技、軍事及某些政治制度的先進性,鮮明地提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張。到后來的馮桂芬(1809—1874),雖逐漸背離傳統,轉向反映時代變化,表現出某些新思想的萌芽,但這些士子并沒有真正了解西方文明,對中國變革的作用亟待《萬國公報》所宣傳的西方文明、西方的信仰。中國知識階層期待著《萬國公報》宣傳的這些東西的武裝,以求救國之道。
1894年,中日甲午海戰,中華泱泱大國慘敗于日本小國,而這一事件對國人的震撼超過鴉片戰爭,更讓讀書人痛心疾首。于是,變法革新的訴求在年輕的士子中迅速流行,他們對“閉關鎖國”、舊俗禁錮的清廷展開了猛烈的抨擊。當時,梁啟超在湖南時務學堂發表演說,言中國“今日欲求變法,必自天子降尊始”,“不先變去跪拜之禮,上下仍習虛文,所以動為外國訕笑”。但是,梁啟超僅僅對舊俗提出批評就遭到老舊學的反對,湖南士紳葉德輝(1864—1927)更是指責梁啟超“竟欲易中國跪拜之禮為西人鞠躬,居然請天子降尊,悖妄已極”。足見變革之難。
但在民族危亡的背景之下,變法維新已然成為中國社會的主調。1895年,在李鴻章代表清廷與日本協商簽訂割地賠款的《馬關條約》之際,正在京城參加會試的各地舉子十分震驚,遂有康有為、梁啟超等連夜起草長達一萬四千字的“上皇帝書”,提出“下詔鼓天下之氣,遷都定天下之本,練兵強天下之勢,變法成天下之治”等變革的政治主張,發出了一個時代的呼聲,史稱“公車上書”。但《馬關條約》已簽字的消息傳到京城后,不少舉子卻撤回了簽名,清都察院也拒絕接受上書。就這樣,“公車上書”死于襁褓,但其仍有寥寥余音。當時,天津《直報》以“同深義憤”“各抒義憤”為題,多次報道了這方面的消息。
《直報》于1895年1月創刊于天津,由中國海關稅司德璀琳(Gustav von Detring,1842—1913)的女婿、德國人漢納根(Con-stantin Hanneken,1855—1925)創辦。嚴復(1854—1921)是向西方尋求真理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對甲午慘敗、馬關訂約割地賠款、國勢日危痛心疾首,遂大量譯介西書以警世,而天津《直報》則是其發表革新文章的重要陣地。1895年,嚴復在《直報》發表《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救亡決論》等主要時論,系統地表述了他的變革政治主張及理論要點。后又在《國聞報》發表《擬上皇帝書》等二十多篇文章,其文章以強烈的愛國激情,揭發政弊,呼吁變法;旗幟鮮明地反專制,倡民主;不遺余力地鼓吹西學。例如,嚴復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和西方的差別在于“自由不自由異耳”,并響亮地提出“身貴自由,國貴自主”之命題。在當時,可謂振聾發聵、石破天驚。
康、梁之“公車上書”雖未被清廷采納,但它代表了那個時代的呼聲。因此,除天津《直報》之外,影響較大的上海《申報》等也都紛紛刊載并表示支持。僅一個月后,《公車上書記》一書在上海出版,至此“公車上書”的影響遍及海內。
康、梁對報刊作為宣傳媒介的作用深有體會,他們于1895年在北京創刊《萬國公報》,與上海廣學會的機關報——李提摩太參與編撰的《萬國公報》(創刊于1868年,原名《中國教會新報》,周刊)“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康、梁辦報取“萬國公報”名,是有意為之。當時,上海之《萬國公報》名享天下,已成為知識階層的首選報紙之一。于是,康、梁借其聲威,以壯自己報紙的影響。當然,當時并沒有冠名權,也無司法糾紛。
北京之《萬國公報》由梁啟超、麥孟華(1875—1915)為編輯,并有英國人李提摩太參與,隔日一期,隨北京的“京報”“宮門抄”(二者皆為清代宮廷的官報,因由宮門口抄出,故名。又稱“邸抄”“邸報”)等官報免費贈閱,還送酬金給報販以促發行。對此,梁啟超戲稱這種搭車辦報為“沿門丐閱時代”。不過,切莫小覷北京維新派的第一份報紙《萬國公報》,它的讀者皆是王公大臣、皇親顯貴之流,每期發行兩千份,最多再贈三百份。
北京《萬國公報》是梁啟超介入報刊界的第一份報紙。梁啟超作為該報的主要撰稿人,“日日執筆為一數百字之短文”,自稱“論說”。經這一報的鍛煉,梁啟超才有了此后以言論影響中國的成就。
后來,梁啟超復任強學會書記,主辦《中外紀聞》,以辦報登上政治舞臺。此后的三十余年里,大凡中國歷史上每一個重大事件,幾乎毫不例外地同梁啟超有一定的關聯。實際上,《中外紀聞》的前身就是北京《萬國公報》。當時,南北兩個《萬國公報》,兩相混淆被詰問,畢竟多有不便,遂在李提摩太的建議下將北京《萬國公報》改名為《中外紀聞》。改名后,《中外紀聞》不再贈閱,而是改為訂閱。重要的是,《中外紀聞》成了剛成立不久的維新團體強學會的機關報,成為康有為主持的變法維新的喉舌。《中外紀聞》黨派味十足,與上海《萬國公報》等報紙報道新聞、傳播新知等豐富功能并不相同。梁啟超囿于康有為的保守、任性,其才華受到制約。
其實,梁啟超受命主筆“百日維新”前最有影響的報刊《時務報》。《時務報》的創辦,有其復雜政治背景。1896年,一份名為《強學報》的報紙創刊,在創刊號上刊載了一篇康有為的《開設報館議》,強調報紙的“輿論監督”功能。不久,李提摩太在《萬國公報》第八十七期發表《新政策》一文,提出“欲使中國官民皆知新政之益,非廣行日報不為功”。此時,將自己的堂妹李蕙仙許配給梁啟超的清廷刑部侍郎李端棻(1833—1907),上書光緒帝提出“廣立報館”以廣開言路的主張。
在《強學報》停刊之后,清廷將強學會改為官書局,出版《官書局報》《官書局匯報》,但只許翻譯各國書籍,“不準議論時政,不準臧否人物”。這與整個社會鼓蕩的變法之氣、紛紛組織學會、開辦民間報刊的形勢大相徑庭。
經過維新派康有為、梁啟超的醞釀準備,旬刊《時務報》于1896年8月9日在上海英租界四馬路右路光鮮亮相,成為“百日維新”前最有影響的報刊。《時務報》是旬刊,每期一冊,二十多頁,由汪康年(1860—1911)任經理,梁啟超則擔任主筆。同時,《時務報》的宗旨定為“廣譯五洲近事,詳錄各省新政,博搜交涉要案,俾閱者周知全球大勢,熟悉本國近狀”(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2頁)。《時務報》作為維新派的喉舌,以開民智、雪國恥、溝通上下輿情為使命,比《中外紀聞》的范圍更廣泛而充實。以《時務報》為平臺,很快團結了嚴復、譚嗣同(1865—1898)、容閎(1828—1912)、章太炎(章炳麟,1869—1936)等一批維新人士和社會名流,在全國知識界、思想界、政界產生了巨大影響。
作為主筆的梁啟超把《時務報》變成宣傳推動變法的舞臺,發表《變法通議》提出“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等思想,影響了當時的大勢。后來,梁啟超在《清議報一百冊祝辭》中追述《時務報》的影響時說:“甲午挫后,《時務報》起,一時風靡海內,數月之間,銷行至萬份,為中國有報以來所未有,舉國趨之,如飲狂泉。”同時,李提摩太這樣評價《時務報》:“從最初就是一個燦爛的勝利,震動了整個帝國。”(中國史學會編《戊戌變法》,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
因《時務報》風氣一開,上海跟著風起云涌地出現了一批報刊,如《農學報》《工商學報》《蒙學報》等;外省四川、浙江有《蜀學報》《算學報》等也紛紛拱出地皮。
《時務報》的出現,標志著中國新聞史上“梁啟超時代”的橫空出世。梁啟超發表的《論報館有益于國事》一文,把報紙比作耳目、喉舌,認為它有“去塞求通”的功能,說有了報紙“待以歲月,風氣漸開,百廢漸舉,國體漸立,人才漸出,十年以后,而報館之規模,亦可漸備矣”。這是梁氏為中國新聞史之“梁啟超時代”做出的展望,具有開創性意義。
須知,當時的梁啟超是年僅二十四歲的年輕人。湖廣總督張之洞和出使大臣伍廷芳(1842—1922)等都看中梁啟超的才華,紛紛請其入朝為官,皆被他堅辭,因為“維新、變法、救國”才是“上自通都大邑,下至僻壤窮陬,無不知有新會梁氏者”(胡思敬《戊戌履霜錄·黨人列傳》)的使命。
此時,梁啟超已是“天下無人不識君”了。
“戊戌變法”失敗后,維新派譚嗣同等志士喋血菜市口,康、梁等人于光緒二十四年九月初二日(1898年10月16日)倉皇流亡日本。一個月后,梁啟超在東京創辦《清議報》,社址設在日本橫濱。
《清議報》繼承《時務報》的思想啟蒙和愛國救亡宗旨,“專以主持清議,開發民智為主義”。但是,《清議報》兼提倡“文學革命”,“以新境界入舊風格”(柳亞子語),在不完全突破傳統文學基本形式范圍內,力求文學的形式和語言的解放,是后來文學革命之先聲。《清議報》開設有“國聞短評”欄目,開創了中國報刊的一種新聞評論的新形式——時評,是對報刊的極大貢獻。
在《清議報》第一期,梁啟超撰寫《橫濱清議報敘例》,提出其辦報宗旨:“一、維持支那之清議,激發國民之正氣;二、增長支那人之學識;三、交通支那日本兩國之聲氣,聯其情誼;四、發明東亞學術以保存亞粹。”因在日本橫濱發行,梁啟超文中的“支那”指中國。
縱觀《清議報》百冊(從1898年11月23日至1901年12月21日),它的主要內容如下:
首先,抨擊清政府和西太后。例如,《六君子紀念會》,談戊戌變法失敗一年,“偽政府(指慈禧太后把持的清廷)不以外患為事,而惟以練兵勤餉為仇民之計”。——一個“偽”字已力抵千鈞。《書十二月二十四偽上諭后》,則把矛頭直指慈禧太后,“西后于祖宗之法也,其便于己者則守之,其礙于己者則變之。吾于是不能不嘆其用心之悍,而操術之狡矣”,“西后乃三次垂簾,浸行篡弒之法;祖宗之法,不許外戚炳國,而西后縱榮祿身兼將相,權傾舉朝;祖宗之法,不許閹官預政,而西后乃昵李聯英(宦官李蓮英),黷亂宮闈,賣官鬻爵;祖宗之法,不許擾民聚斂,而西后乃興頤和園,剝盡脂膏,供己歡娛;是天下勇于變法者,莫西后若也。彼以變法之故,而自戕其身,自毀其家,自絕其族,自作自受,曾何足憐,而獨恨我二十一省膏腴之壤,四百兆衣冠之倫,何罪何辜,而一并斷送于其手也”。
其次,主張變革,力倡民權自由。例如,《自由書·破壞主義》,“用近世歐洲各國和日本明治維新的歷史事例,證明變法之重要性”。在《十種德性相反相成義》一文中,指出“欲布新而不欲除舊,未見其能濟者也”。
一言以蔽之,《清議報》一百冊皆倡“反清與變革救中國”。關于《清議報》的特色,梁啟超自己歸納為:一是倡民權;二是衍哲理;三是明朝局;四是厲國恥。總之,“覽觀既往,熟察現在,以圖將來”,“廣民智,振民氣而已”(梁啟超《飲冰室合集》)。
《清議報》雖辦在日本,卻影響國內外,成為維新派反對清政府的言論機構。雖然清政府嚴禁《清議報》在中國境內發行,但梁啟超則利用外國在中國的特權,先將《清議報》從日本運到中國租界之內,然后秘密轉運到各省。例如,黃遵憲就是在其家鄉廣東嘉應州(今廣東梅縣)讀到《清議報》的,他讀后十分振奮地在致梁啟超的信中說:“《清議報》勝《時務報》遠矣!”(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74頁)
據統計,《清議報》最多時在二十四個縣市有三十八處代銷點。其中,《清議報》最多時發行四千份,在北京的發售處設在東交民巷外國使館區。如此,被禁之報堂而皇之地在京師發售,成為一道特殊的景觀。
《清議報》代表中國當時新型知識分子集體對中國時政最深刻的認識。當時,意氣風發的梁啟超高高地站在時代潮頭振臂高呼,猶如沉沉黑夜里的一道閃電、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
1889年3月2日,北京一個寒冷的日子,張之洞代表清廷發聲:“近見日本新出《清議報》,乃康黨梁啟超所作,大率皆謗議中國時政,變亂是非,捏造誣罔,信口狂吠……種種悖逆,令人發指。”(張之洞《張文襄公全集》第30卷,中國書店,1990年,第16頁)張之洞的目的是想通過外交途徑和日本交涉,將康、梁驅逐出日本。過了半個多月,張之洞又在給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小田切萬壽之助的電文中要求日本必須禁止《清議報》再“妄發議論”。
《清議報》也曾遭災難,其報館兩次被大火化為灰燼:一次在辦報首年(1898年),另一次在兩年之后出版完第一百期的次日。據說,此乃清廷派劉學詢帶十萬金赴日引渡康、梁未果,遂雇兇燒了報館。
由于報館被毀,又加上梁啟超漸漸不滿于《清議報》,于是決定借此停辦《清議報》,并準備另行創辦新報。
《清議報》宣布停辦,當日還特地舉辦發行百期紀念“祝典”。梁啟超在《清議報一百冊祝辭并論報館之責任及本館之經歷》中說:“中國尚無所謂祝典也。中國以保守主義聞于天下,雖然其于前人之事業也,有贊嘆而無繼述,有率循而無擴充,有考據而無紀念。以故歷史的思想甚薄弱,而愛國、愛團體、愛事業之感情亦因以不生。”接著,又說“《清議報》,事業之至小者也,其責任只在于文字,其目的僅注于一國,其位置僻處于海外,加以其組織未完備,其體例未精詳,其言論思想未能有所大輔助于國民;況今日天子蒙塵,宗國岌岌之頃,有何可祝?更何忍祝”,但轉而陳詞說“雖然菲葑不棄,敝帚自珍,曉音瘠口,亦已三年,言念前勞,不欲泯沒,且以中國向來無此風氣,從而導之,請自隗始,故于今印行第一百冊之際,援各國大報館通例,加增頁數,薈萃精華,從而祝之。亦庶幾以紀念既往,而獎勵將來,此同人區區之微意也”。其意在表示《清議報》創辦三年來,辛辛苦苦,抄抄寫寫,也做了一些工作,不應該全抹殺,因此在印行第一百期之際倡導“祝典”之風,紀念過往,激勵將來。
當然,梁啟超有些過謙了。其實,中國報刊采用的“記者”“黨報”“機關報”等新名詞,都是梁啟超那時率先從日本報刊轉譯或創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