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歷史的地理密碼
- 董金社
- 6541字
- 2024-01-12 15:21:45
前言
(一)地理是歷史的舞臺還是“劇中主角”?
從發生論看,人是自然地理環境之一部分。恩格斯指出:“人本身是自然界的產物,是在自己所處的環境中并且和這個環境一起發展起來的。”與動植物的化育生死無有不同,人類智力發展使其具備改造自然、征服自然能力,秀超群生而有文化和文化景觀建設,并能持續地書寫歷史生活。
那么人類與自然到底存在什么樣的關系呢?人類歷史其實是與地理環境的互動史。人類適應自然,改造自然,創造地理景觀,而又被自己創造的地理景觀重塑(如村落、城市、道路、橋梁、宮觀等),層累地完成文明的綿延與發展。所謂“層累”就是人類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不斷增強,人與環境關系的認識不斷迭代更新。在人類文明進步的早期階段受地理環境影響最大,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即是人地關系的一種表達。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提出“地理環境決定論”以描述人與地理環境的關系。隨著人類改造自然能力增強,西方便產生或然論、人定勝天等思想。但中國文明自始至終主張天人和諧,不以相互征服為目的。
梁啟超先生在《中國史敘論》(1901)第四節“地勢”中說:“凡此諸端,無不一一與地理有極要之關系。故地理與人民二者常相待,然后文明以起,歷史以成,若二者相離,則無文明,無歷史。其相關之要,恰如肉體與靈魂相待以成人也。”《地理與文明之關系》(1902)說:“地理與歷史的關系,一如肉體與精神,有健全之肉體,然后活潑之精神生焉。有適宜之地理,然后文明之歷史出焉。”他對于歷史的真知灼見可謂深透,兩者結合,才成文明與歷史,不是誰決定誰的問題。
現代人類改造自然的能力極強,上天入地,巡游太空,探幽察微,便妄想與自然平起平坐,甚至產生人定勝天的雄心與壯志。可人類至今的種種施為,仍無非改造自然、適應自然,如高速公路、機場、水力發電站,皆在平復和縮短地理差距,改造和利用自然,只是技術先進、人類的能力提高而已。這種提高又反身影響地理環境之變(如全球變暖),更讓人類擔憂自己的可持續生存(如《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之簽署),念起自律以調控環境惡化的“經言咒語”。因此,人類仍未擺脫自然之性,仍在地理環境的牢籠里跳舞。人類改造自然能力的提高以及實踐理性可部分地“平復”自然地理環境變化對人類歷史影響,但這種平復能力即是自然地理環境對人類歷史進程影響的體現。如人類制造化肥、培育良種、精耕細作、整治水土,盡可能做到“旱澇保收”,可部分地平復氣候劇變對人類歷史的影響。或通過國際救助體系調劑余缺,平復因氣候劇變而導致的地緣沖突,從而改變歷史進程。
我們不能僅僅將“地理環境”視為“舞臺、基礎”,而應視為歷史進程中的一個“主角演員”,決定著歷史走向與歷史戲劇情節的書寫和演繹。例如,漢武帝派遣貳師將軍李廣利往西域征伐大宛,首次出征未果(前104),原因之一就在于惡劣的自然地理環境之變化,如沿途黃沙漫漫,飛蝗肆虐,農作物歉收,漢朝兵馬無食,饑餓疾病交加,到達前線,戰力大損,不得不回撤敦煌。歷史分析中,史學家們往往記載人類自身的施為、宮廷的鉤心斗角,而忽略了自然地理環境的“主角”身份,以致因果關系不清晰,找不到歷史進程的終極操縱者!
我們由“地理是歷史的舞臺”之說的譯入、再認識可看出學界對地理與歷史關系認識的不斷深化。1934年《禹貢半月刊》發刊詞有言說:“歷史好比演劇,地理就是舞臺;如果找不到舞臺,哪里看得到戲劇!”經考證,該文大概出自著名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之手。但“地理是歷史舞臺”思想卻是當時民國學界的共識,如著名歷史學家齊思和在其名著《西周地理考》中論曰:“自人文地理之學興,然后地理與文化之關系,始可得而解。世人始知各民族文化之特點,往往有地理上之原因。蓋地理為歷史之舞臺,兩者關系之密切,固非不明地學者所得而知也。泰西治地理沿革者,以地證史,以史論地,其相互關系,粲然大明。竊思吾國古代地理,前人所論者不過地名之考證,而猶聚訟紛紜,得失參半,至于史地關系,猶未之及。周初地名,爭論尤多,時賢所論,亦多待商,爰考其地望,論其形勢,究其與歷史發展之關系,以說明周初文化之背景,而為古地學辟一新徑焉。”
可見其思想方法是從歷史記載推斷古代地理環境,再由地理環境反演歷史進程。經考,齊先生之說蓋源自“泰西治地理沿革者”喬治(H.B.George,1838—1910)的《地理學與歷史學的關系》(The Relations of Geography and History)一書。
“地理為歷史舞臺”說的源頭在西方史學、地學,是西方“地理是歷史舞臺說”的舶來品。早在1930年10月,張其昀就譯介了法國地理學家白菱漢(Jean Brunhes,1869—1930,今通行譯作“白呂納”)的《人生地理學》(商務印書館印行),輾轉為顧頡剛所知而又較“地理是歷史舞臺”有新識——地理與歷史的關系遠較舞臺說更復雜(1936),只是此時距《禹貢半月刊》出刊已2年了。
而“舞臺”一詞最早發端于1903年的日本,隨著一批新名詞從日本譯入而流行。早在1903年,湯調鼎作文《論中國當興地理教育》云:
我嘗聞厲支泰廬之言曰:“地理為歷史之舞臺,歷史為地理之活動物。”又曰:“地球與居民有最重之交涉,彼此影響,相為倚伏。”地理之關系亦重矣。雖然,聞之吾國讀書士流,學校科目,則地理之位置,乃退縮于各科學之下,亦不過可有可無之一物耳
。此時,清政府剛剛頒布《欽定學堂章程》(1902年,壬寅學制),規定將地理教育納入各級學堂。1903年,近代地理學的先驅張相文參考日文著作,結合所教,出版《初等地理教科書》和《中等本國地理教科書》。此是西方地理學思想經日本加工輾轉傳入中國的路徑。
此后,西方學界的地理舞臺說又被直接譯介到中國,代表人物是近代著名地理學家張其昀,以人類和地理環境的相互作用的研究為旨趣。著名歷史學家張蔭麟身在美國時,1933年3月與張其昀通信說:“地理與歷史可分為姊妹科學,其相輔相成之處甚多。通一時代之史而不明其地理環境,猶演戲而無配景,烏乎可?”看來,他還是將地理視為“配景”而非“主角”。后來,張蔭麟在探討歷史哲學中的“文化變遷之因果律”問題時又指出:
“在文化范圍外,而與文化有密切之關系者,厥惟地理環境與個人材質。二者均嘗為解釋文化變遷者所側重。然地理環境中,若地形土質,自有歷史以來,并無顯著之變遷;其有顯著之變遷,可與文化上之變遷相提并論者,只有氣候?以氣候解釋文化變遷之學說,可稱氣候史觀。”
當然,還有其他歷史學家提出類似的看法,如本土歷史學家蔡尚思提出“戲場與劇具”的觀點,不出“地理是歷史舞臺”之說。后來,此等看法受到挑戰。1960年,著名歷史學家錢穆在“如何研究歷史地理”的講演中說:“有人說,歷史等于演戲,地理則是歷史的舞臺。此譬實不切合。一群演員,可以在任何戲臺上演出同樣的戲來。但歷史演員,則正在此特定的地理上演出。地理變,歷史亦變。在這一舞臺上演的戲,不一定能在另一舞臺上演……此有地理和歷史的雙重限制。”
錢穆先生可謂抓住了“地理與歷史”關系的奧妙。地理最大的特點是“區域差異”,或者“地區差別”,人類在這些存有差別的地理環境生存而有不同的文化(或曰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生活方式)和人群空間權益,人與地理空間形成一個有機整體,須臾難離。當地理環境變化,則生活在其上的人群亦要變,引起歷史變化。若前張蔭麟先生說“地形、地貌不變”,就認為“地理環境”是人類的舞臺,可事實是,地形、地貌處在不斷的變化之中,積日累月而有滄海桑田。例如,梁惠王遷都大梁,開通鴻溝,黃河沖積平原才有裊裊人煙,大梁被立為都城。隋唐時,因北方仰賴南方衣食襄助,大運河樞紐地位日彰,汴梁得以崛起;五代十國時,汴梁為割據政權的都城,北宋因勢建都于此,長達160余年;后因黃河改道南流,摧毀流經開封的運河體系,它才失去政治中心地位。這些是地理環境變遷對人類歷史影響的明顯證據。更明顯的證據是:地理面貌未動,因氣候冷暖交替,北方游牧民族為生存而南侵,與中原農耕民族爆發激烈沖突,甚至引發王朝興替。再如晚清驟變,其一,世界地理格局大變,中國脫離“中央”進入“萬國”。其二,自1820年氣候轉冷,至1910年降到最低點,1911年就爆發了辛亥革命,改天換地。大約在1820年,中國人口到達高點,人的吃飯問題格外突出。天災疊加人禍,再有洋夷外患侵略,清朝難支而塌落。地理舞臺變了,歷史當然也隨之變!
黃仁宇所著《中國大歷史》,其前三章(西安與黃土地帶,亞圣與始皇,土壤、風向與雨量)圍繞地理環境展開。他說:“易于耕種的纖細黃土,能帶來豐沛雨量的季風氣候,和時而潤澤大地、時而泛濫成災的黃河,是影響中國命運的三大因素,他們直接或間接地促使中國要采取中央集權式的、農業形態的官僚體系,而紛擾的戰國能為秦所統一,無疑的,它們也是幕后的重要功臣。”既然是“重要功臣”,就是“歷史演員”,雖然其作用潛移默化,也不能僅僅視為“歷史舞臺”,降格為“歷史背景”。
就地理與歷史之關系,現代史學家寧可有深入而系統的研究,認為:“人類創造歷史的活動是在一定的空間內進行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地理環境似乎就是人類活動的背景,起著類似舞臺、布景乃至道具的作用。但是,人類歷史創造活動的一個重要方面是通過和自然界之間的物質變換,或者說,通過對自然物質的調整、控制和改造,以謀求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因此,地理環境不單是人類歷史活動的沉默背景和消極的旁觀者,它本身就是人類歷史創造活動的參與者,是這種活動的對象和材料。地理環境為社會的發展提供有利的或不利的條件,它自身也在與人類活動的交互作用中不斷改變面貌。自有人類以來,地理環境因自然本身的發展而引起的變化一般來說是緩慢的,而在人與自然的交互作用下引起的變化,卻隨社會的發展、人類征服自然能力的加強而不斷擴大和加深。因此,作為人與自然相互關系的一個方面的地理環境主要是一個歷史的范疇。”從舞臺、背景,進化到“參與者”“歷史范疇”,顯然是認識的一大進步。但認為人類社會時期,地理環境變化緩慢,而在與人交互的過程中變化顯著,旨在擴大人類社會的能動性,似乎與史不合。例如,按照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初步研究》,年平均氣溫上下變化2℃以內,就是盛世和衰亂世的分野,甚至引起族群攻殺、民變紛起,王朝更替。研究證實,平均溫度降低1℃,相當于中國各種氣候帶向南推移200~300千米;降水減少100毫米,則北方農區將向東南退縮100千米
。氣候帶的200千米與農區向南退縮的差距,其實是農區活動的韌性,或者說人類活動對自然抵御能力的展現(文明的尺度)。溫度的微小變化其實是人類歷史驚心動魄的變化。例如元明之際,全球氣候持續性變冷(小冰河期),持續九次氣溫下降和天災降臨,將社會生機與活力榨取干凈,陷社會于深淵,元朝因以亡,明末,縱然崇禎帝力圖重振,無奈氣候嚴重惡化,瘟疫隨之而行,神仙也無回天之力,明覆清興,改朝換代。一個微小事件就有可能導致天翻地覆的變化。
在地理與歷史關系問題上,西方傾向于“二分法”,認為地理與歷史不過是兩個相互影響的元素。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著《論法的精神》(又名《法意》),提出“地理環境決定論”的命題,并以此建立其自然法為基礎的法律思想體系,即以地理環境的運行規律和人的自然之性為軌則立法。黑格爾《自然哲學原理》受其影響專列一章,論述“歷史的地理基礎”,將“地理”視為人類歷史演進的“基礎”。不論是“決定”還是“基礎”,都是事實上的“二元論”,源于西方思想的“地理是歷史舞臺”之說也有二元論的思維——人類歷史是獨立于自然地理歷史而單獨書寫的(這符合西方的分析哲學)。歷史地看,地理并非舞臺,而是“歷史主角”,是參與歷史的重要演員,決定著人類歷史的過程及其書寫。
(二)從歷史的角度研究地理還是從地理的角度釋讀歷史?
為尋求歷史事件的因果解釋,從歷史時期的地理環境及其變化角度出發,確認或者修正歷史過程,早就是研究的熱點。由于地理學者掌握地理思想與方法,歷史學者掌握歷史分析思想與方法,兩者在此問題上有共同語言。例如,竺可楨先生早在1925年就于《東方雜志》發表“中國歷史氣候之變遷”,又在《國風》發表同名文章(1933),揭開我國歷史與地理互動認識的篇章。他將歷史記錄、科學研究結論(如冰川測年與判斷氣溫波動)和歷史演進結合,形成對歷史的新解釋。
“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采用多樣的測年技術探索古代遺存的絕對年代,判定古文明發生時間,是歷史研究的有力工具。環境考古揭示文明起源期中國自然地理環境與文化關系的更多可能性和多樣性。再如,2022年8月,中國專家張健平等在《科學通報》(Science Bulletin)發文:“Crossing of the Hu line by Neolithic population in response to seesaw precipitation changes in China”,研究胡煥庸線被突破的可能性——該文以4883個中國考古遺址的碳-14數據為基礎,排除大誤差樣品、通過卡方檢驗減少人為采樣偏差,通過對2萬年以來碳-14數據概率密度的時間分布、核密度和數據平均中心的空間分布分析,發現全新世(約1萬年前開始)以來,我國西部降水增加,都促進了人類活動密度和強度中心向西移動,特別是在距今約5200年、3800年和2800年,出現了三次人類活動強度中心突破胡煥庸線向西發展的事件:河南偃師河洛古國遺址距今5300年;山西襄汾陶寺遺址距今3900~4300年,相當于堯舜禹時代;距今2800年的是西周,恰好是周穆王時代,這反映了氣候變化對史前人口分布的深遠影響,表明人類活動歷史與地理環境變遷之間存在緊密關系。
在總結大量學術思想與成果的基礎上,潘玉君、武友德先生提出建立“地理歷史學”,并嘗試從地理角度解釋闡述中國古典文明的誕生、中國封建社會的長期延續、中國歷史上的農牧沖突和中國歷史上的南北對峙等4個問題。地理歷史學主要研究地理環境對人的集團的存在和發展的作用,包括穩定的或者變化的地理環境對歷史進程的影響,力求闡明人類集團歷史行為與地理環境的內在聯系或統一性,以揭示客觀存在的“地理—歷史”規律。
地理歷史學,重點是通過地理環境變遷研究發現歷史材料,對比歷史記錄,形成對歷史的新解讀,當這些成果與歷史地理學的研究成果結合,則更使古代地理面貌清晰,反身解釋歷史,則更有說服力。正因為這種彼此依存的關系,地理歷史學還未有真正發展,因為它在地理科學的軌道上運行,歷史解釋只是其副產品。
(三)何以稱歷史的地理密碼?
有歷史學家說,一切史都是當代史,即書寫者根據自己掌握的材料和自己對歷史的理解記錄和解讀歷史,因此難免失真。基于此,現代人拋開歷史文本,通過考古方法直接追尋源頭以尋求真相,檢驗歷史記錄的真實性。地理學則通過重建歷史時期的地理環境,以判斷不同歷史時期人類生活,進而認識歷史真相,不斷發現歷史秘密。至今學術界已獲得豐碩成果,這些成果需要向大眾傳播。本書之所以用“地理密碼”替代“地理是歷史舞臺”觀念,旨在強調地理在歷史演進中的“參與者、主角”作用,揭示地理因素對歷史演進的“秘密”作用力和當下依然銜接拓展的空間張力。具體而言,它有如下含義。
第一,地理空間探索與發現豁然打開新空間,揭開地理密碼,先民們積極開拓,書寫氣勢磅礴的歷史。例如,張騫奉漢武帝之命出使西域,獲得豐富的西域地理知識,為漢朝開拓西域、西南夷做出巨大貢獻(見《史記·大宛列傳》);唐蒙出使南越,從“枸醬”中讀出夜郎國的地理密碼,從而打開西南夷的廣闊天空(見《史記·西南夷列傳》)。
第二,區域不平衡發展引起天下政治格局動蕩,導致歷史進程大變。例如,秦國偏居關中盆地一隅,久與戎狄雜處,卻終能統一天下,原因是秦國因若干地理工程(如巴蜀都江堰、關中鄭國渠)發揮效能得以富國強兵,積累巨大的社會財富。再如,春秋時楚國強大,滅國無數,稱霸一方,令尹孫叔敖規劃建設的“芍陂蓄水灌溉”工程貢獻至偉。
第三,在長期的社會發展過程中,累積性的資源配置失衡決定歷史走向。例如,契丹之遼,在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后,不斷向南推進,以致大后方空虛,長期得不到有效經營和管控。女真人乞顏部得到在三江平原迅速崛起的機會,建立金,反手攻滅遼國,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也。女真之金又不斷向南遷徙,在元人的逼仄下,不思返回故巢,繼續南遷建都汴梁(南京),迫近南宋,以致腹背受敵,最終被族滅。
第四,區域差異和地理環境變化而對歷史產生重大影響。因差異才形成異質的部落邦國,因差異才有統一之必要,因差異才有開鑿大運河、修筑長城之事業。因為地理環境之變才有北方游牧民族的向南壓、游牧交錯地帶的刀光劍影和民族融合。中原民族的波浪式南遷,南方發展為經濟和人口中心,從而引起地理景觀的連鎖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