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個家族的奮斗與衰落
章太炎初名學乘,名炳麟,字枚叔,或寫作梅叔。后因仰慕明末清初愛國者顧炎武的為人和情操,遂用顧炎武的本名“絳”而改名為章絳,號太炎。太者,大也;大者,弘揚也,發揚光大也。所謂太炎者,就是要繼承顧炎武的精神與情操,有所超越、有所創造。這大概是章太炎為自己定名的真實意思。
此外,章太炎在后來還使用過不少筆名,據不完全統計,有章憐、章緇、絳叔、西狩、日本西狩祝予、末底、戴角、獨角、翁漢閣主、臺灣旅客、知拙夫、亡是公、支獵胡、支拉夫、陸沉居士、劉子政私淑弟子、劉子駿之紹述者、毛一、蕭海琳等。

章太炎故居
1869年1月12日,也就是清同治七年十一月三十日,章太炎生于浙江余杭東鄉倉前鎮,那是一個具有美麗傳說的古老小鎮,原名靈源,其歷史可以追溯到800年前的南宋紹興年間。
今天的倉前鎮,位于杭州西北近郊,距市中心15公里。杭州市的文一西路貫穿全鎮,境內祥倉、余倉、良倉、上倉等公路以及東西大道縱橫交錯,陸路交通非常便捷。
除了便捷的陸路交通,倉前鎮境內的水系也非常發達,余杭塘河橫穿全境,東苕溪緊貼其西。西南邊緣有宋家山、萬金山等丘陵,東北角有寡山、吳山孤峙,與平原隔水相望,形成山水相嵌的優美景色。
根據章太炎在自定年譜中的考訂,其先族并不是倉前本地土生土長,而是自浙江桐廬遷徙而來,時間大約在明朝初年,距章太炎出生已有500年的時間了。
桐廬也具有久遠的歷史,始建于三國東吳,后一度并入錢塘。至唐武德年間,又分置分水及桐廬。此后分分合合,所以章氏家族的原籍更準確的說法是浙江分水。
章氏家族遷至余杭之初的情形我們已經不太知道了,我們能夠知道的只是從章太炎的曾祖一代開始。仍然根據章太炎的考訂,其曾祖名均,字安圃,一作安溥,自署治齋。生于1769年(乾隆三十四年),卒于1832年(道光十二年),享年64歲。
按照章太炎的說法,章家似乎也曾有過輝煌的歷史,創造了一定的家業。章均在前人奮斗的基礎上繼續努力,據說使家產增至百萬之巨,富甲一方。
良好的經濟條件并沒有使章均沉淪,反而激發了他的向上心,于是人縣學為增廣生。所謂增廣生,其實就是科舉制度的計劃外招生,在正常的廩膳生員之外。
不管是計劃內還是計劃外,這個學歷的含金量卻是一致的。按照科舉制度的慣例,章均的這個學歷還是起到了作用,在學成后被分派至海鹽縣擔任儒學訓導,打個并不非常準確的比方,就是到海鹽縣擔任縣立中學的副校長,這多少進入了官宦序列,是傳統中國社會典型的鄉紳了。
鄉紳就要像個鄉紳的樣子,就要為家鄉做點貢獻,于是章均捐資萬余在余杭東門橋北首白塔寺前創辦了一所笤南書院,并為這所書院籌集了一筆基金,購置了一些土地,以作為學生的生活補貼和教職員工的薪水。
創辦書院為家鄉作貢獻,對于族人,章均也有考慮和安排。他設法籌資購置了千畝良田為“章氏義莊”,其收人專門用來救助族中孤寡殘疾老弱者,以及族中貧困家庭的婚葬嫁娶紅白喜事的開銷。
為了家族中子女讀書,章均還創辦了義塾,專門招收族中適齡兒童讀書進學。對于弟子讀書優異者,比如能夠考上縣學的,義塾仍然給予資助,免除其后顧之憂。
章氏在當地確實是一個大家族,根據章太炎的說法,當年族人有三百多人,其適齡兒童也是一個不小的數字。這確實是一個善舉,救助了族人,培養了人才,據說有些人真的學有所長,為一方冠冕,章均因此獲得族人衷心愛戴。
章均共有6個兒子,因此當他1832年去世后不久,6個兒子理所當然析產分家,各自獨立,盡管這兄弟6人在此后依然門戶相連,無日不相往來,然而章均一手開創的家業在這種一分為六的情形下未免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章太炎的祖父章鑒是章均最小的兒子,生于1802年(嘉慶七年),所以當章均去世時,章鑒正值而立之年。
章鑒字聿昭,自署曉湖。少年時代良好的家庭背景使他有條件靜心向學,入縣學深造,原本有機會在科舉道路上一展身手。不料,章鑒對功名利祿似乎看得很淡,廉靖樂道,不愿交接世俗,無意于仕宦。特別是當他受學于項先生,因項先生之介紹得以結識許多德高望重的有識之士,知百家學術博大精深,決不限于科舉小道。從此后,章鑒決心在真學問上下工夫,有了多余的款項,第一件事就是購買圖書,經過若干年的積攢,按照章太炎的說法竟然收藏有宋元明珍本至五千卷,日督子弟講誦,自己則就“春風草廬”諷詠其下,終成學富五車的飽學之士,這大約也是章太炎得以成為大學者的客觀條件,或遺傳因素。
人到中年,章鑒原本可以在學術上開宗立派,自成一家,不料此時他的妻子被庸醫誤診不幸而逝。這對章鑒是致命一擊,從此后他將全部精力用在攻讀醫書上,自周秦及唐宋明清諸方書莫不熟讀成誦,不經意間成為遠近聞名的醫術高手。
章鑒研讀醫書的本意并不在懸壺濟世,特別是他的家境在當時還算不錯,所以有家貧無力支付醫藥費診療費的患者前來問診,章鑒堅決拒絕患者的饋贈,處方不過五六味,就可以讓那些危癥或疑難患者的病情在十天半個月之間立見好轉。章鑒之所以堅持處方不要復雜的原因,是因為他相信藥多則治不專,各種藥物相互牽制,相互抵消,反而影響藥效的發揮。這個認識應該說是有道理的。
太平天國運動爆發后,江浙地區受到很大影響。當太平軍1860年占領余杭時,章鑒率領全家走上逃亡之路,家無余財,自顧不暇,仍為窮人下藥,據說有上千人得益于章鑒的古道熱腸和高超醫術。當然,章鑒在這個不得已行醫過程中,也順帶解決了家中的經濟困難,度過了一個最艱難的時期。
還有一個未經章太炎認同的傳言,說章鑒在不得已行醫的時候,曾為太平軍一位將領治過病,因而太平軍任命他為鄉官。章鑒原本對大清國的官場都不感興趣,所以對太平軍的鄉官似乎也不太在意,因而沒干多久就找個借口溜之大吉了,繼續懸壺濟世,行醫民間,但凡收入夠家里一日之用,就將多余部分分潤族人或鄉鄰,救死扶傷,樂善好施。1862年(同治二年),章鑒不幸病逝,享年62歲。
根據章太炎的說法,章鑒先后或同時娶有兩任太太,一個姓黃,一個姓孫。兩個太太總共生了4個兒子,章太炎的父親章潛在四兄弟中排行老大。
章潛生于1825年(道光五年),到了其父章鑒去世時,已經37歲,早已成家立業。根據章太炎的記載,章潛字輪香,又寫作楞香,自幼聰明過人,口齒伶俐。由于良好的家庭背景,擁有一般家庭所不具備的豐富藏書,因而章潛自幼就養成了好讀書的習慣,博覽群書,博學多識,為文華妙清妍,尤其在詩詞創作方面似乎有著不凡的天賦,以康熙年間著名詩人查慎行為法,崇尚詩之厚,在意不在辭;詩之雄,在氣不在直;詩之靈,在空不在巧;詩之淡,在脫不在易。其作品大約以白描為尚,頗有成就。
聰明過人的章溶為章氏家族帶來了新的希望,那時稍有辦法的大家庭都希望子女能夠在科舉的征程中有所斬獲。章溶在早期的科舉考試中屢試優等,應該是一顆非常有希望的苗子。
1849年(道光二十九年),章溶將參加“拔萃科”考試,將入選,卻受到一個或幾個莫名其妙的匿名攻擊,不得已,遂退出考試。此后,章潛還有至少七次被推薦參加考試的機會,但他似乎已心灰意冷,無動于衷,徹底放棄了獲取功名的機會,不再拜謁他人門墻,憑借祖上留下的豐富藏書,走上自學成才、自謀出路的道路。
1861年(同治元年),也就是章鑒去世的前一年。太平軍對余杭一帶頻繁騷擾,戰禍連連,民不聊生,章潛跟隨乃父章鑒和一大家子逃避兵燹之禍,他對于家中的財產金錢看得都很淡,在大亂之年,他除了保護家中老人和子女外,唯一器重和寶貝的就是章氏族譜,因為那里詳盡記載著一個家族奮斗、希望和辛酸的歷史。
太平軍的騷擾使章潛感到失望和憤怒,所以當閩浙總督左宗棠率領清軍于1863年反攻進人浙江至余杭縣東南十八里的閑林鎮。章溶聞訊后,行色匆匆前往奉獻地圖,并陳善后之策,受到清軍禮遇和器重。
浙江平定恢復和平后,章溶帶著家人重返故里。經過戰火摧殘,先前積聚的財富化為泡影,家無余財,一貧如洗,獨留薄田一頃。章氏家族先前捐獻的千畝良田創建的義莊,其所有地契券冊也因戰禍焚毀殆盡。江浙一帶土地大量流失,戰亂導致人民流轉數歲,田地荒蕪,許多土地成為無主之地。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戰爭結束之后,大量軍隊被遣散,湘軍中許多被遣散的軍人原本就是農民,于是他們就地成家,在很短的時間里將那些一時無主的荒地據為己有。戰亂導致憑據散失,空口無憑,土地的原有主人眼見著湘軍如此蠻橫也毫無辦法,而章潛費盡心機,悉心鉤稽,尋找證據,據理力爭,終于找回七百多畝,于是重建章氏義莊,重修家譜和族譜,希望能夠重振家族,重建輝煌。
一個家族的奮斗成功固然不容易,需要幾代人的努力。而一個家族的衰敗,特別是因外力而導致的衰敗,也就在頃刻之間。在一片廢墟上重建輝煌不是沒有可能,而是太難,世異時移,過去的成功一般并不能復制。所以,章潛重振家族的努力,大概并沒有多少效果。
家族中衰了,生活還得繼續。原本對仕宦對政治興趣不大的章潛,不得已也只好在江南浙西諸縣作清客覓食,尋找機會。1867年,原翰林院編修、江南道監察御史譚鍾麟就任杭州府知府,章濟被推薦進入其幕府,充當幕僚。兩年后,譚鍾麟升遷河南按察使,值社會動蕩,民怨沸騰,農民群起鬧事不斷,章溶為譚鍾麟出謀劃策,立功至巨,成為譚鍾麟身邊重要助手。譚鍾麟似乎已離不開章溶的協助,誠懇邀請章溶一同前往河南赴任,繼續合作。
大約在杭州這樣舒適的環境中生活久了,對中原的貧困生活懷有某種程度的恐懼,章溶以高堂年邁,不便遠游,婉拒譚鍾麟好意,辭職返回故里。
章溶辭職歸里,在杭州府應該是一個新聞。前任知府薛時雨正在主持敷文書院,他對章潛的才華文辭及工作能力都非常欣賞,因此在獲悉章溶在家賦閑的消息后,便誠懇邀請章潛前往敷文書院主持院務。不知什么原因,章清對這個邀請依然不感興趣。
在家鄉,章溶一方面奉養老母親安度晚年,一方面將希望寄托在兒子們身上,指導他們好好讀書,時舉藏書目錄及平生師友學行督促鼓勵,告誡諸子精研經訓,博通史書,不要將精力用在無謂的詞章書畫等末技上。當然,他在一定程度上也承認,假如真的能夠專心一藝,有所成就,也足以自立。只是這一點可能太難了。
悠閑的鄉紳生活使章溶頗感滿足,他確實不再對仕途、幕府生涯感興趣,只是余杭知縣劉錫彤與章渣有很深的交情,抹不開面子,章溶接受劉錫彤的要求出任余杭縣學訓導,因此而被卷入“楊乃武與小白菜”這場世紀官司,震動朝野,1877年清廷下令為楊乃武、小白菜平反昭雪,冤案制造者劉錫彤被發配黑龍江充軍,章潛因曾介入此案,就此被革去縣學訓導。
重返故里的章潛并沒有對生活心灰意冷,他一方面利用自己祖傳岐黃之術為鄉親近鄰看病救人,一方面則以詩詞自娛,自得其樂。同時,章溶不忘鄉紳本分,竭盡所能為家鄉故里做些事情,他組織家鄉耆老修復余杭東鄉廢弛已久的水利工程,組織墾荒,組織修塘,風塵仆仆,無一日之暇。1890年(光緒十六年),章溶病逝故里,享年6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