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靜之地，燭火搖曳，懵懂的飛蛾盤旋撲入火光，化作灰燼，除卻翻閱書籍的沙沙聲，四周只余下一片難以言喻的死寂。

每當病人陷入臨終的譫妄或是極度的癲狂，奧菲都會把他們的話巨細無遺地記下。

在夜晚的喧鬧和悶熱中，奧菲會重讀這些筆記，讀著讀著，終于從中讀出了某種意義。

某些夜晚，在庸碌之人面前，再進一步的念頭振翅欲飛，我能再進一步變成什么呢？

在深色的書頁之上，緋紅字跡狂亂而潦草，宛若醉酒之人在酩酊片刻的夢囈。

于字里行間漂浮的混沌中，飛蛾引領吾等踏上上升之夢，然而，在今夜，奧菲卻未能得償所愿。

不速之客帶來了躁動的不眠之夜，一個看起來頗為嚴肅的中年男士，正安靜地依靠在門口。

他嚴肅的臉龐上布滿了刀劈斧砍般的褶皺，灰褐色的眼眸中閃爍著銳利的光彩。

黑色外衣，長褲和白襯衣，成年男性工作的標準服飾被塑造成威嚴、整肅和剛毅的紳士氣派。

而更為矚目的是，他被打理地井井有條的胡須，猶如秋天堆積的落葉，一層一層地疊加，給人一種沉穩而又不失活力的感覺。

“你好，請問你是約翰·華生醫生嗎？”

他如此篤定地說道，明明是在提出疑問，卻給人一種毋庸置疑的感覺。

嗓音低沉而沙啞，就如同老式唱機播放出的旋律，帶給人一種迷離而復古的感覺。

奧菲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顯然，這位午夜來客是沖著他來的。

“很高興見到你，華生醫生，聽聞你的醫術非常高明，而我恰好遇到了一點點健康上的小問題。”

說罷，這位中年紳士迅速掀開上衣，露出一道幾乎貫穿胸膛的可怖傷疤。

“這可不像‘小問題’啊！”

奧菲如此說道，光是看著它，他就能想象出傷疤的主人經歷了何等兇殘的遭遇。

“看來您曾經擁有一段殘暴的經歷，雅寧斯伯爵。”

是的，奧菲已經通過對方種種特征推測出了他的身份——活體解剖家·戈特洛布·雅寧斯伯爵。

作為王都的傳奇人物，這位伯爵曾經只是在軍中很不起眼的醫療兵，雖然個人能力出眾，但一直籍籍無名。

而在機緣巧合之下，曾經冒死拯救了一位不可言說的關鍵人物，因此，他不僅收獲了上校軍銜，還被破例受封為伯爵。

雖然沒有實權，但是待遇上是差不了多少的，再加上那些說不清道不明關系，可以說是他整個王都最不能惹的人之一。

與大多數士兵不一樣，他原本是[環杉]的信徒，相比于無情地掠奪了他人的生命，他更擅長治療那些傷患的病痛。

但在治療的過程，他逐漸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僅沒有挽救更多生命，反而擴大了戰爭的規模。

本該結束的戰斗，因為他的存在逐漸延長；本該永眠的生命，因為他的存在飽受痛苦……

于是他從[藥師]所在的[繁育]與[自然]領域，不可避免地逐漸向[黃昏]的凝固與永恒偏移。

而在遠離戰場后，這位伯爵更是無可救藥地陷入了對那份“靜態之美”的狂熱追求。

只不過相比于畫家描繪世界景色的優雅含蓄，他更擅長直接凝固生命本身，以展現靜態之美。

不過，他很難想象，這位尊貴的伯爵閣下有什么事務會需要找自己尋求幫助。

至于療傷，別開玩笑了，身為世界醫師協會·[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的代表，雅寧斯伯爵的醫術可不是奧菲能夠比擬的。

“我擁有如此之多的生命，很難停止不動，我坐下休息時，關節痛如火燒，我知道我一旦止息，或許便是永遠。”

雅寧斯伯爵撫摸著自己身上那道猙獰的傷疤說道。

有些課程只能寫在皮膚上，獲得某種秘密必要付出代價，他已為力量做出了永久的犧牲。

“不知道伯爵閣下從慕尼黑遠道而來所為何事？又有何等事務需要我效勞？”

奧菲打斷了雅寧斯的詠嘆，直截了當地說道。

和藝術家對話這就是要這樣，不然很容易浪費大量時間。

他們總是這樣沉醉在自己構建的完美世界中無法自拔，陷入癲狂而不自知。

不過，只要他不想[收藏]自己或者拿自己的遺骸做顏料，那這點怪癖便無所謂了。

“慕尼黑仍然是一座優雅的城市，春日的栗子樹依然惹人喜愛。

但是新仇舊恨和第二次蠕蟲大戰帶來的貧困讓此地的生活變得困難起來。

自從去年魯登道夫和那個可惡的小日耳曼尼亞佬在啤酒館搞了回勾當之后，情形更是每況愈下。”

聽到熟悉的地名，這位伯爵精神恍惚了一下，然后才緩緩說道：

“如你所見，如今我的狀態不太好，我需要一個盟友，而你，我的朋友，我能感覺到，你一定能幫助我。”

“嘖嘖……藝術家的靈感真是不講道理啊！”

奧菲嘖嘖稱奇地說道，藝術家這種毫無邏輯，直接猜測出來真相的直覺還真是令人羨慕。

“身體的傷疤是力量的代價，而命軌的沖突令人疲倦，因此，我需要奇異的顏料，只有用它作出的魔畫才能取悅[孿鴛]。”

說著，這位伯爵閣下露出深深的疲倦，或許他心靈的狀態與身體的健壯完全相反。

“而那種顏料在這重歷史中幾乎絕跡了，畢竟你應該能想到我們這些藝術家為了追求‘繆斯’的足跡會何等癡狂。”

聽到這里，奧菲也不是蠢貨，他向雅寧斯反問道：

“所以，你想要前往另一重歷史中尋覓它的蹤跡？”

每一個研習諸史的人都知道：存乎中，形乎外，非此即彼，司命們裁定哪些事件成為歷史，哪些歷史又被編入未來。

因此歷史從來不是固定的，隱秘的歷史被掩蓋于我們所知的歷史之下，就像珍貴紅酒彌漫的氣味。

而擅于挖掘歷史的學者如同熱衷于美酒的酒鬼，能夠嗅到歷史之下的真實，這便是其中一重歷史中的一個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