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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給每個寫作者的建議

1980年,美國國際紙業公司贊助《紐約時報》辦了一個建議專欄系列。每篇兩頁長的文章都是由著名專家撰寫,要點都以粗體標題突出。刊文包括喬治·普林普頓的《如何演講》、哈佛商學院杰羅德·西蒙的《撰寫簡歷》、詹姆斯·迪基的《享受詩歌》等等。

“鑒于我的化學、機械工程和數學差點兒不及格,而且我從未上過文學或寫作課,他們選我來談談文學風格。”庫爾特·馮內古特談及他的供稿時如是說。

我在《紐約時報》上看到了馮內古特首次付梓的《如何寫出風格》,之后每個學期我都會復印多份,發給我在亨特學院的寫作課學生。此處我就開始沿用馮內古特的格式——向每個人提供關于進行任何寫作的一般性建議,包括帶有編號的五大“法則”。

先是一個五段話的引言,然后馮內古特提出了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建議:“找一個你關心的話題。”

注意他是怎么寫的。他認為,既然你身而為人,你就應該有關心的事物。你只需在你自己的倉庫里四下搜尋,把這個東西找出來。以下是他更詳盡的解釋。

“找到一個你關心的,并且你內心覺得別人也應該關心的話題。

“你的文風中最讓人愛不釋手、最引人入勝的元素是發自內心的關心,而不是你的文字游戲。

“順便說一句,我并不是在催你寫一部小說——但你要是已經寫完了一部,我也不會感到遺憾,前提是這是你真正關心的事情。給市長寫一封關于你家門前坑洼路面的請愿書,抑或給隔壁女孩寫一封情書都可以。”

下面這件逸事將說明,他說的關于這些相對樸實的文體的話絕對真誠。他在《圣枝主日》中寫到他的六個孩子,談論了他覺得由自己傳給孩子們的興趣愛好和藝術癖性,包括木工、繪畫、音樂和下棋。那時,他的兒子馬克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他的女兒伊迪為一本書創作了插圖。他對這些成就稱贊有加,也會夸獎別的孩子的藝術創造力和普通生產力,但他把最高褒獎給了女兒納內特寫給一個陌生人的信。

“在我的孩子們迄今為止創作的所有藝術作品中,我最喜歡的是哪件?也許是我的小女兒納內特寫的一封信吧。太渾然天成了!她寫給‘X先生’——一家科德角餐館里的暴躁顧客,她1978年夏天在那兒當服務員。一天晚上,這位顧客對他得到的服務暴跳如雷——你懂吧——氣得他寫信給管理層投訴。管理層把投訴信貼在廚房的公告板上。而納內特如是答復:

‘親愛的X先生:

作為一名剛培訓完不久的服務員,我覺得必須要回復您最近寫給ABC飯店的投訴信。今年夏天,您的來信給一位無辜的年輕女性帶來的痛苦,遠勝過湯未按時送上及面包被過早撤走等事宜給您帶來的不便。

我相信,這位新來的服務員給您的服務確實很差勁。我記得那晚她非常慌張、沮喪,但她希望,盡管她的失誤很笨拙,您也可以考慮到她經驗不足而給予諒解。我自己也在服務中犯過錯。幸運的是,顧客們既幽默又富有同情心。短短一周內,我從這些錯誤中、從其他服務員和顧客給我的支持和理解中學到了很多,我現在對自己手頭的事情信心滿滿,極少出錯。

在我看來,凱瑟琳無疑正在成長為一名合格的服務員。你必須明白,學做侍應跟學雜耍如出一轍。要找到正確的平衡和時機很難。然而,一旦你找到了,做侍應將變成一項堅實而不可撼動的技能。

即使是在ABC飯店這樣周密的機構中,也必須有可以失誤的余地,必須允許服務員符合人之常情。也許你沒有意識到,你對這位年輕女士的指名道姓讓管理層有了炒她魷魚的必要。現在凱瑟琳在科德角找不到暑期工,而且馬上就要開學了。

你能想象目前在這兒找工作有多難嗎?你知道現在很多年輕學子維持收支平衡有多難嗎?我覺得作為一個人,我有責任請你三思:生活中什么才是重要的。我希望,你可以平心而論,考慮一下我所說的話,并且以后,你的行為里也會多一分周到和人性。

納內特·馮內古特敬上’”

我本人對于納內特的信件內容異常感同身受。我發表的第一則短篇《處置》就是從一名向暴虐老板復仇的餐廳洗碗工的視角寫的。我讀大學那些年一直在做服務生。后來,我發現當服務生的報酬和兼職教學一樣高。誠如詩人簡·赫什菲爾德妙語,許多作家都從事“食品行業”。

不管怎么說,納內特的信都符合她父親的首要標準。她足夠關心她的主題,從而寫下這封信,她認為其他人也應該關心這件事。具體而言,這些人包括:她的老板,那個投訴的人,那名被投訴的女服務員,大概還有餐廳的其他員工。

納內特的信挺嚴肅的。但你也可以用戲謔的方式寫嚴肅的話題。天曉得,庫爾特·馮內古特就這么干過。

31年前,25歲的庫爾特為自己和妻子簡起草了一份他們要履行的合約。他們新婚燕爾,就快要迎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小庫爾特·馮內古特和簡·馮內古特就此訂立合約,于1947年1月26日星期六生效。

本人小庫爾特·馮內古特在此宣誓,我將忠實履行以下承諾:

一、在我妻子同意不會就此事宜嘮叨、詰問或以其他方式打擾我的前提下,我保證每周擦洗一次浴室和廚房的地板,時間和日期由我自己選擇。不僅如此,我還會打掃得很干凈很徹底——她這話指的是:我會擦洗浴缸下面、馬桶后面、水槽下面、冰箱下面的犄角旮旯;如果上文所述的地板區域恰巧放有任何可移動的物體,我會將其挪到其他地方去,這樣我就能擦到它們蓋住的地方,而不僅僅是擦洗它們周圍的區域。此外,當我承擔此任務時,我會克制自己不要隨意使用諸如‘狗屎’‘該死的混蛋’之類的粗話,因為這不過是處理必要事宜,并非發生了更為激烈的狀況,所以這種語言在家中出現會令人心煩氣躁。如果我不遵守此協議,我的妻子可以隨意嘮叨、詰問或以其他方式打擾我,直到我不得不擦洗地板——不管我有多忙。

二、此外,我發誓我將完成以下舉手之勞:

(一)我會把不穿的衣服掛起來,把不穿的鞋子放進鞋柜;

(二)我不會不必要地將灰塵帶入屋內,比如通過不在屋外的墊子上擦腳、穿臥室拖鞋出門倒垃圾等方式;

(三)我會將空火柴夾、空煙盒、襯衫領子下的紙板等扔進廢紙簍,而不是放在椅子和地板上;

(四)刮完胡子后,我會把剃須用具放回藥箱;

(五)如果浴缸周圍出現的一圈水漬是由于我洗澡直接造成的,我會借助斯威夫特清潔劑和一把刷子(比如我的毛巾)來清理上述水漬;

(六)在我妻子同意收集待洗衣物,將其置于洗衣袋中,并把洗衣袋放在大廳內顯眼處的前提下,我將在上述衣物出現在大廳后的三天內將其帶至洗衣房;此外,我會在將臟衣服帶到洗衣房后兩周內取回洗凈的衣物;

(七)吸煙時,我會盡一切努力將我所用的煙灰缸放在一個不會傾斜、下陷、歪斜、下沉、起皺或因輕微的刺激而變形的表面上;會出現以上情況的表面可以理解為:椅子邊緣欲墜的書堆、帶扶手的椅子的扶手,以及我自己的膝蓋;(八)我不會在紅色皮革廢紙簍或我親愛的妻子于1945年圣誕節親手為我做的郵票廢紙簍的桶身上摁滅香煙,也不會把煙灰彈到里面,因為這種做法明顯損害了所述廢紙簍的美觀和終極實用性;

(九)如果我妻子向我提出請求,而這一請求不能被視為不合理或是不完全屬于一個男人的工作范圍(即當他的妻子懷孕時),我將在我妻子提出請求后的三天內遵從該請求:我的妻子在這三天內將不會提起這一事宜,當然道謝除外;然而,如果我在更長一段時間過去后還沒有遵從上述請求,我的妻子將完全有理由嘮叨、詰問,或以其他形式干擾我,直到我在她的驅使下完成我本該完成之事宜;

(十)上述三天時限的一個例外是倒垃圾,因為再傻的人都知道,倒垃圾最好不要等那么久;在妻子向我指出垃圾需要處理后的三個小時內,我就會去倒掉。然而,最好是我親眼觀察到垃圾需要處理,然后主動執行這一任務,這樣就沒有必要讓我的妻子提起一個讓她較為厭惡的話題;

(十一)雙方同意,倘若我發現這些約定在任何方面不甚合理,抑或過度約束了我的自由,我將合法地提出對案,然后禮貌討論,逐步進行修改,而不是通過破口大罵之類的行為以及隨后對所述義務的持續忽視來非法終止我的義務;

雙方同意,這份合同的條款具有約束力,直至我們的孩子出生后(由醫生確定日期),屆時我的妻子將再次完全擁有她的全部機能,從而能夠承擔比當前建議之事宜更為艱巨的任務。”

親愛的妻子們,想象一下你是這樣一封信的收信人(尤其如果你在20世紀50年代結婚,家務毫無疑問是你的責任)。至少,你會知道你的丈夫已經聽到了你的抱怨。你會知道他認為你的抱怨值得他關注。你可以放心,他對那些抱怨、對你、對你們的婚姻、對你們每天的相處都足夠在意,所以才會把這一切都寫在紙上。你會喜歡他的,不是嗎?甚至當你下次倒空他滿溢的煙灰缸時,你可能都會原諒他。

試想,這些書信中的每一封——給ABC飯店客戶的信和那份承諾合約——都起到了某種作用。不論這個效率低下的女服務員是否找回了工作,她肯定會覺得有人替自己說話了。顧客和老板都被鼓勵要更有同理心,他們可能也已經變得如此。(我自己16歲干第一份服務員的工作就被炒了,心情很糟糕,仿佛我什么事情也做不好。有人曾經在我侄女工作的餐館給她留了一張餐巾紙,而不是小費,紙上寫道:“請勿繁殖。”要是有人代表我倆其中一個寫一封信,我們必定不勝感激。)庫爾特和簡一定和平解決了促使他起草那份合同的爭端。

關鍵在于,要想寫得好——即使是寫一封普通的信或一封深思熟慮的電郵——也需要你不吝付出時間、努力和思考。你會權衡寫或不寫的代價,而你必須足夠在意才能確定這值得你花費精力。

有時候是話題找上了你。這就不是要去尋找你所在意之事的那種情況了。有些事情就發生在你面前,終究會引起你強烈的關心,乃至融入你的生命。

當小庫爾特·馮內古特告別戰俘生涯,最終再次踏上盟軍領土時,他感覺必須給家里寫一封信。因為,他在印第安納波利斯的所有親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他音訊全無。他必須告訴他們發生了什么。

“寄信人:美國陸軍一等兵小庫爾特·馮內古特,12102964

收信人:庫爾特·馮內古特,印第安納州印第安納波利斯威廉姆斯溪

親愛的家人:

我得知,除了“在執行任務時失蹤”以外,你們可能從來沒有得到關于我的任何其他消息。很可能你們也沒有收到過我從德國寄的那些信里的任何一封。因此,我有很多事情要解釋——概要如下:

1944年12月19日,我淪為戰俘。那時,希特勒孤注一擲地猛攻盧森堡和比利時,把我們師打得潰不成軍。7個狂熱裝甲師襲擊了我們,切斷了我們與霍奇斯第一集團軍其他戰友的聯系。在我們側翼的別的幾個美國師都設法撤退了,而我們只得留下來戰斗。可畢竟刺刀難敵坦克:我軍的彈藥、糧食和醫療用品都耗盡了,傷亡人數遠超戰斗力尚存的人——所以我們放棄了。有人告訴我,106師獲得了總統表彰,以及蒙哥馬利授予的英國勛章,但跟付出的代價相比,這些榮譽真的值得嗎?我是少數幾個沒有受傷的人之一。感謝上帝。

就這樣,那些“超人”將我們趕往林貝格,大概有60英里的路程。我們一路上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被裝在車廂內鎖起來,每個狹小、密閉、陰冷的車廂里擠著60個人。也沒有衛生設施——地板上都是新鮮的牛糞。也沒有足夠的空間讓我們所有人都躺下來休息,所以一半的人睡覺時,另一半的人就得站著。我們在路上耗了幾天,就連圣誕節也在那條林貝格側線上度過。圣誕前夜,英國皇家空軍轟炸并掃射了我們那列沒有標記的火車。他們殺死了我們中的150人左右。圣誕節那天,我們得到了一點兒水,慢慢地穿過德國,來到柏林以南的穆赫堡的一個大型戰俘營。新年那天,他們才將我們從車廂里放出來。德國人趕著我們成群結隊地沖淋滾燙的熱水來除虱。許多人在經過10天的饑餓、口渴和暴曬后,在淋熱水時死于休克。而我僥幸活命。

根據《日內瓦公約》,軍官和軍士在被俘時沒有勞作的義務。而我正是一名列兵,你們也了解。1月10日,150名這樣的次要人員被運送到德累斯頓的一個勞動營。而我是他們的組長,因為我會說一點德語。但很不幸,我們有一群嗜虐、狂熱的看守。我們得不到醫療看護和衣物,只有長時間極其艱苦的勞作。我們每天的食物配給是250克黑面包和1品脫未經調味的土豆湯。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拼命請求他們改善我們的狀況,每每都只得到漠然的微笑作為回應,于是我便告訴看守,等俄羅斯人來了我要對他們做些什么。他們揍了我一頓,不讓我再當組長。毆打只是小事——一個男孩餓死了,黨衛軍士兵還槍殺了兩個偷食物的人。

大約在2月14日,美國人來了,隨后英國皇家空軍也到了。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24小時內25萬人被殺,整個德累斯頓——也許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被摧毀了。但我還活著。

之后,我們被派去從防空洞搬運尸體:女人、孩子、老人,有的死于腦震蕩,有的被燒死或窒息而死。當我們把尸體搬到城里堆成巨大的火葬堆時,平民咒罵我們,朝我們扔石頭。

當巴頓將軍拿下萊比錫時,我們被徒步疏散到“薩克森——捷克斯洛伐克邊境”?我們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戰爭結束。我們的看守拋下我們而去。在那個快樂的日子里,俄羅斯人一心要清除我們這塊地區里孤立的非法抵抗勢力。他們的飛機(P—39)對我們進行了掃射和轟炸,14人遇難,但我還活著。

我們8個人偷了一輛馬車。此后的8天,我們在蘇臺德地區和薩克森穿行,一路掠奪,活得自由自在。俄羅斯人對美國人非常著迷。俄羅斯人在德累斯頓接我們。我們從那里乘坐福特出租卡車到達哈雷市乘坐美國的航班,飛到勒阿弗爾。

我正在勒阿弗爾戰俘遣返營的紅十字會寫這封信。我吃得特別好,玩得也非常開心。回國的船只自然是擠滿了人,所以我只得耐心等待。希望一個月后能回家吧。一到家,我就將在阿特伯里進行21天的療養,得到大約600美元的補發工資,還有60天的休假呢。

我想說的太他媽多了,剩下的只能改天再說了,我這里收不到信件,所以別給我寫信。

1945年5月29日
愛你們的
小庫爾特”

馮內古特過世后,這封信于2008年在《回首大決戰》中首次發表。回過頭來看,這封信的驚人之處在于,正如所有馮內古特的讀者將會看到的那樣,它埋下了庫爾特·馮內古特風格的種子(在《五號屠場》中尤甚),也奠定了形成他這種文風并在余生影響他本人和他一切作品的經歷。他的風格和這封信的內容密不可分。

在這封信中,庫爾特提出了一個極好的獨創觀點:風格源于關心。他并沒有坐下來去考慮“現在我應該如何寫出自己的風格?”,或“現在,這篇文章該怎么寫才能打動未來的讀者?”。

他當時22歲。他寫作是由于他迫切地想要向家人講述他的遭遇。他寫作是由于他對自己的幸存感到詫異。他寫作還有可能是由于他意識到自己是一場災難性事件為數不多的目擊者之一,那是一場具有巨大的政治文化影響的事件,或者,用他后來的話來說,是一次“奇特”的經歷。

“你的文風中最讓人愛不釋手、最引人入勝的元素是發自內心的關心,而不是你的文字游戲。”

建筑師路易斯·沙利文[3]有句名言:“功能決定形式。”

庫爾特·馮內古特在2005年9月的《每日秀》中告訴喬恩·斯圖爾特,“我確實覺得,是某種神圣的工程師在控制著進化。我情不自禁地這么想。而這位工程師確切地知道他正在做什么,以及進化的原因和方向。”他略微停頓,斯圖爾特等他繼續,“這就是世界上有長頸鹿、河馬和淋病的原因。”

但正如庫爾特戲稱的那樣,盡管這位神圣工程師的進化計劃尚未可知,但他列舉了這些異常多樣的生命形式,從而激起了我們對于工程師的個體設計意識的好奇:為了自身的運轉和生存,每種生物都以極盡完善的形式構成。符合沙利文論建筑的箴言。

照做吧——根據你的目的來寫作。

馮內古特曾為他高中和大學的校報出力。這兩份校報都辦得很棒。他那封家書的風格一定跟這段訓練有關系。他做過新聞報道,曾立志當一名記者。他還帶了一臺打字機去接受基礎訓練。我相信,我們內心都有某種東西想要朝著某個特定的方向成長,那是命中注定的。我自己就這樣成了一名作家。年輕的小庫爾特·馮內古特一定知道,這將是他一生中舉足輕重的事件——這個問題會不斷縈繞在他心間:為什么只有他沒有受傷并幸存下來,而其他人卻沒有——那封家書也記錄了這一切。

馮內古特在《如何寫出風格》中提出的第二條建議是“不要長篇大論……”。“我不會就本條建議長篇大論。”他說,他確實也做到了。

第三條建議是“保持簡潔”。他指出,一切文學作品中,最深刻的句子往往是最簡單的:“‘生存還是毀滅。’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問道。”

《紐約時報》上的一幅漫畫里,莎士比亞用手指抵著額頭,頭頂上一團翻騰的云揭示他的內心活動:“我應該按照內心的強烈沖動去行事,還是保持被動,從而停止存在呢?”

馮內古特接著說道:

“語言的簡練不僅廣受贊譽,甚至還可能是神圣的。《圣經》開篇首句的寫作技法,仿佛出自一個活潑的14歲小孩之手:‘起初,上帝創造了天地。’”

不少人認為,行文艱澀——比如文風陳古、繁復費解,抑或通篇使用深奧的詞語——就是要比平實的語言更高級、更聰明。要是看不懂,那必定是真的高人一等。馮內古特不止一部小說諷刺了這種假設的荒謬。

一些評論家嫌庫爾特·馮內古特的作品過于簡單。約翰·歐文[4]則批評了那些批評馮內古特的人。歐文寫道,他們認為“如果作品是經過煎熬的,讀來佶屈聱牙的,那一定是嚴肅之作……”而“……如果作品明晰尖銳,敘事流暢如水,我們就該懷疑這部作品是否過于簡單化,輕如鴻毛,缺少嚴肅性”。當然,這種批評是簡單化的;這種批評也很好寫。

“為什么如今‘可讀’成了一件如此糟糕的事情?”有些人“……對于他們為了看懂讀物而付出的艱辛感到滿意……真正讓我感到滿意的是,一個甘愿為了文筆曉暢而付出巨大努力的作家”。

馮內古特也批評了文學評論家。他曾說,他們寫的是“洛可可式的潑婦罵街”。

如何才能避免長篇大論?如何“保持簡潔”?聽從馮內古特的第四條建議吧:“要有膽量刪減。”

“這么說吧,也許你也有能力為克里奧佩特拉制作項鏈。但是你的口才應當是為你腦中的想法服務的仆人。你可以定下這條規則:一個句子,無論它有多精彩,如果不能以某種新穎或有益的方式闡明你的主題,那就把它刪掉。”

如果你傾向于在細節上漫侃細談,說個天花亂墜,處理這種沖動的方法就是繼續前進——閑聊、文飾、濃墨重彩未嘗不可。與其扼殺你的傾向,抑制文思的流淌并消解最終掘出鉆石的可能性,不如在洋洋灑灑、信馬由韁地寫完初稿后再刪掉多余的文字。

關于寫作,我個人有一條建議:寫作和修改的過程要分開。先一氣呵成,不要檢查你寫了什么。再放一段時間。然后再用新鮮的眼光去閱讀、修訂和校改。重復這個過程,如有需要可無限重復,直至你心滿意足:終于大功告成了。

這種方法已經是寫作老師的老生常談了。一般叫作“自由寫作”。小學生都知道。它恰恰暗示了一種相反的、并不自由的寫法,暗示了修訂的束縛。

幾年前,沒有人聽說過自由寫作。我們對句子進行圖解。這是個乏味但快樂的游戲。但我們從中學習語言的結構,感受幾何的美感。

我還記得有人教我文章的結構。我們開玩笑說,整個過程是這樣的:說你接下來要說什么,然后說出來,再說你已經說過了。同樣,在我看來,一篇文章就像一個幾何圖形:

句子由主語、謂語動詞、賓語構成。段落由句子組成:陳述主題,再加上解釋或詳述這一觀點的句子,最后用結束句落來歸納或者強調之前所講的內容。而文章則是由連續的段落組成的。把段落堆在一起,你的文章就寫好了——搞定!

庫爾特在愛荷華作家工作坊教學時從未談到要將寫作與修訂的過程分開。因為那不是他寫作的方式。這可能并不是他在肖特里奇高中為校報或老師寫作的方式。

1974年,有人提問:“能稍微談談你的寫作方法嗎?你是如何一次性地接連寫出數頁,然后完成改寫的?”馮內古特回答道:

“有速戰速決的人,也有持久作戰的人。而我恰恰是后者。也就是說,你用頭去撞墻,直到你撞破墻,來到第二頁,然后到第三頁,以此類推。很多人隨便用哪種方式寫作都可以。而我吧,舉個例子,我絕對用不著電動打字機,我仍然無法想象這個鬼東西為什么會被發明出來。但是速戰速決者的方式,你懂的——我也羨慕他們,因為這種寫法一定很令人興奮——就是說,不管怎樣,在一個月內寫完一本書,盡快搞定,然后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我向來做不到這樣。我差點就在寫《海妖》的時候做到了。《海妖》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一部自動寫成的作品。那不是一本持久作戰的書,因為我提起筆來就一氣呵成。”

《泰坦星的海妖》草稿

他速戰速決地推出了長篇大作《泰坦星的海妖》,凱魯亞克風格的。他用膠帶和訂書釘把手稿弄成一捆。在印第安納大學的馮內古特作品檔案中,這些稿紙一直是卷起來的,宛如卷軸。

《如何寫出風格》本身當然是經過編輯的。下面列出幾例。請注意:括號里加著重號的文字是編輯刪掉的。

第一個例子來自由五段話組成的引言部分:

“(在你開始把單詞寫到紙上時要記住)關于自己,你能夠展露出來的最可怕的一點在于,你不知道什么有趣,什么無趣。難道你自己對作家的好惡不直接取決于他們選擇展現給你看或讓你思考的東西嗎?一個作家倘若腦袋空空,就算他精通語言,你會因此欽佩他嗎?不會。”

編輯刪掉庫爾特的開頭那句話是對的。你不覺得嗎?陳述句更有力。陳述句通常都是有力的。知道什么有趣跟“在你開始……”沒有關系,“記住……”就暗示了“應該”,而沒有人愿意被教訓。主要是,“在你開始把單詞寫到紙上時,要記住……”這句話并不能“闡明你的主題”。

庫爾特·馮內古特在介紹他的作品時說,記者和技術寫作者受過的訓練讓他們不能展露自己,但所有其他的作家都“……向讀者展露了很多”。

“作者展露出來的東西(對我們讀者來說很有意思。這些東西)告訴作為讀者的我們,是什么樣的人在跟我們相處。作者給你怎樣的感覺,無知還是博學,(瘋狂還是理智),愚蠢還是聰明,狡詐還是誠實,幽默還是頑皮?等等。”

編輯刪除了關于“有意思”的那部分(包括“讀者”一詞的第三次重復),并且開門見山:“作者展露出來的東西告訴作為讀者的我們,是什么樣的人在跟我們相處……”“瘋狂還是理智”也被劃掉了。舉例太多了,對吧?意思我們已經明白了。

以下是編輯從“要有膽量刪減!”的部分刪掉的兩句話。

(“如果只有教師堅決要求現代作家要貼近過去的文學風格那么我們完全有理由忽略他們但是讀者也堅決要求同樣的事情他們)希望我們寫的東西看起來很像他們以前看過的東西。”

終版如下:

“讀者希望我們寫的東西看起來很像他們以前看過的東西。”

為什么要有刪減的膽量?為了有力。無關痛癢的話會分散焦點,所以在準確的前提下,字越少,越齊整,出拳就越有力。

馮內古特的第五條建議是:“用你自己的語言。”他說:

“對你來說最自然的寫作風格必然與你兒時聽過的言語相呼應。而在愛爾蘭長大的作家真的很幸運,那里的英語是如此歡快,富有音樂性。我自己是在印第安納波利斯長大的,在那里,日常言語聽起來如同帶鋸在切割鍍鋅鐵皮,所用的詞匯就像活動扳手一樣毫無修飾。

“言語的各種變體都是美的,正如各種各樣的蝴蝶都是美的。不管你的第一語言是什么,你都應該一輩子珍惜它。如果碰巧你的母語不是標準英語,而它在你用標準英語寫作時顯露出來,那么往往會出現令人欣喜的結果,就像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一只眼睛是綠色的,一只眼睛是藍色的。”

聽一下這些聲音[5],它們可以佐證庫爾特的觀點。每個聲音都是一個故事。而無一跟馮內古特的聲音相似。每個聲音都獨一無二,就像拇指指紋或雪花,沒有哪兩個是一模一樣的。只需朗讀出來,傾聽:

“你見到我一定很高興吧。我是那個欣賞青春的女人。是的,在那段快樂的時光里,我與眾不同,青春沒有像易逝的夢般離我而去。那些周二和周三如同周六的夜晚一樣歡樂。”

“亨利的館子開門了,兩個男人走了進來。坐在吧臺旁。”

“你注意過嗎,盲人喜歡哼唧。這完全可以理解,一旦你遇到一個盲人,然后注意到沒有目光會強迫你去跟人對視,這是你第一次有這樣的經歷,這似乎莫名其妙地發生了,就像你又來到了教堂,和胸部肥胖的女士們還有老先生們在一起用喉嚨里的低沉聲音咕噥,以此回應傳教士說的任何話。”

“他夢見通往海邊村莊的路上,有一百個果園燃起熊熊大火;無風午后的所有火舌射穿花朵。”

這些聲音不可愛嗎?但它們不也是一種變體嗎?

與馮內古特所批評的他自己的中西部言語相反,下面這些絢麗準確、富有音樂性的語句也是出自他手。在這些語句中,聲音與意義呼應,并服從于功能:

“……她散發出的性欲,和她祖母的牌桌散發的一樣多。”(《囚鳥》)

“地球表面翻涌著、沸騰著旺盛的躁動。”(《泰坦星的海妖》)

“‘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這個詞……我聽起來、看起來都像一個人在下肥皂薄片的暴風雪中打噴嚏。”(《冠軍早餐》)

“我個人發現,”馮內古特繼續說,“當我的作品最讓我自己和他人信服的時候,往往是我的語言最像一個印第安納波利斯人的時候,也就是做我自己。我還有什么別的選擇呢?老師們最強烈推薦的選項無疑是強加給你的:要像一個世紀甚至更久遠以前的有文化的英國人那樣寫作。”

我不認為老師們現在仍然做出那樣的要求,但是馮內古特上學的時候他們肯定是那樣的。

看看馮內古特在《冠軍早餐》中諷刺這種事情的時候玩得多開心:

“‘我覺得那個詞用得不對。’她說。她已經習慣了為自己使用的語言道歉。在學校里,她在人們的鼓勵下做了很多這樣的事。米德蘭市的大多數白人說話時都缺乏安全感,所以他們會把句子寫得簡短,用詞簡單,以便將尷尬的錯誤減到最少。德韋恩肯定是這么做的。帕蒂肯定也是這么做的。

“這是因為,只要他們沒有像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英國貴族那樣說話,他們的英語老師就會皺起眉頭,捂住耳朵,給他們不及格的分數,諸如此類。此外,他們被告知,如果他們無法喜愛或讀懂關于古人的那些費解的小說、詩歌和戲劇——比如《伊凡赫》,他們就不配用自己的語言說話、寫作。”

“黑人是不會容忍這種事的。他們一直隨心所欲地說著英語。他們拒絕閱讀他們看不懂的書——理由是他們看不懂。他們會問一些無禮的問題,比如,‘我他媽為啥要看《雙城記》?’”

“帕蒂·基恩在被迫閱讀賞析《伊凡赫》的那一學期英語不及格,這本書講的是穿鐵袍的男人和愛他們的女人的故事。”

馮內古特并不總是信任自己的印第安納之聲。

“我記得,有一次我和戲劇制作人希里·埃爾金斯在一起。他剛剛買下了《貓的搖籃》的電影版權,而我試圖顯得文雅一些。我說了些文雅的話,希里搖搖頭,說,‘不,不,不,不,不。你要當威爾·羅杰斯[6],而不是加里·格蘭特[7]。’”

那次交流發生在60年代中期,那時他正在愛荷華教書。事情發生后,庫爾特立馬在課堂上向我們坦誠相告。我還記得他苦笑的樣子。

我現在還記憶猶新,因為就在那周,我姐姐來看我,我帶她一起去上課,這樣她就能感受下我們的工作坊,特別是感受下馮內古特。但是庫爾特沒來。庫爾特在紐約。理查德·耶茨[8]來代課了(好牛的代課老師!)。

馮內古特終于獲得了成功。一切都對他敞開大門,比如賣出《貓的搖籃》的電影版權。他正在找到平衡。

“我不斷地失去和恢復平衡,這是一切通俗小說的基本情節。而我自己就是一部虛構作品。”他在用文字發表這件逸事時寫下這樣的序言。

“我現在明白了,所有那些我用來與自己的作品相比較的古老文章和故事,它們的出色并不是由于久遠性或異質性,而是因為它們準確地表達了作者想要傳達的意思。”庫爾特在他的第六條建議“說你想說的話”下面做了如是解釋:“我的老師們希望我寫得精準,總是選擇最有效的單詞,并把這些單詞沒有歧義地、嚴謹地排列在一起,就像機器的各種部件一樣。老師們其實并不想把我變成一個英國人。他們希望的是,我寫的東西是容易讀懂的——這樣我才能被人理解……

“假如我打破所有標點符號的規則,讓單詞表達我想讓它們表達的意思,然后亂七八糟地串在一起,我根本就無法被人理解。”

因此,馮內古特說,你最好也避免這些做法,“……倘若你有值得表達出來的東西并希望被理解的話”。

《冠軍早餐》里有個角色叫拉波·卡拉貝克安,是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他將自己的一幅畫賣給了米德蘭市藝術中心。這幅畫“寬20英尺,高16英尺”,是用五金店的“綠色墻面漆”畫的。

“豎條紋是熒光橙的反光帶。”“這幅畫賣這么貴簡直是一樁丑聞。”5萬美金!“整個米德蘭市都震怒了。”

在許多“藝術節的貴賓”住宿的那家旅店的酒吧,拉波·卡拉貝克安請米德蘭的一個叫邦妮·麥克馬洪的服務員告訴他一些關于藝術節上那位十幾歲的女王的事情。女王的照片——她身著白色泳衣,脖子上掛著奧林匹克金牌——印在藝術節目手冊的封面上。

“她是米德蘭市唯一一位國際名人,名叫瑪麗·艾利絲·米勒,世界女子200米蛙泳冠軍。那時她只有15歲。”邦妮說。

“……瑪麗·艾利絲的父親是謝潑茲敦假釋裁決委員會的成員,在瑪麗·艾利絲8個月大的時候就教她游泳,而且……從她3歲起就讓她每天至少游4個小時。

“拉波·卡拉貝克安想了想,然后用很多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大聲說:‘什么樣的人才會把自己的女兒變成一臺舷外發動機?’

“邦妮·麥克馬洪發怒了……‘哦,是嗎?’她說,‘哦,是嗎?’……

“‘你覺得瑪麗·艾利絲·米勒不怎么樣嗎?’她說,‘我們覺得你的畫不怎么樣。我見過5歲的小孩都比你畫的好。’”

你們要是還沒體會過閱讀《冠軍早餐》的樂趣,我便不會透露敘述者口中“此書的精神高潮”——也就是馮內古特筆下的角色卡拉貝克安在那間酒吧向人們解釋他的畫作所說的那段話。但他的確解釋得很有說服力。

下一章的開頭:

“卡拉貝克安的演講反響熱烈。現在每個人都同意,米德蘭市有了世界上最偉大的畫作之一。

“‘你只需要解釋就行,’邦妮·麥克馬洪說,‘我現在明白了。’

“‘我本來不認為有什么好解釋的,’建筑師卡洛·馬利蒂諾疑惑地說,‘但天吶,其實是有的。’

“珠寶商亞伯·科恩對卡拉貝克安說:‘要是藝術家們能作更多的解釋,人們就會更喜歡藝術的。你意識到了嗎?’”

一次訪談中,海明威被問到重寫了多少次。海明威說要看情況。“我重寫了《永別了,武器》的結尾,也就是最后一頁,寫了39遍才滿意。”

“是什么把你給難住了?”采訪者問道。

“找到對的詞。”

馮內古特在寫作中領悟了海明威那句話的含義:

“打字機上輸出的信息是非常粗糙或者愚昧的——有誤導性。但我知道,如果我在打字機上花足夠的時間,我最聰明的念頭終究會浮現,而我到時候就能夠解碼出它試圖談論的東西。”

馮內古特最受歡迎的短篇小說之一《哈里森·伯格朗》的早期草稿,也可能是初稿(因為字跡潦草,隨意涂改,且并未寫完)是這樣粗略地開頭的:

“公元2081年。

“4月當然還是最殘酷的那個月。潮濕、黑暗,以及對于春天永遠不會到來的恐懼在這所小房子里彌漫,唯獨被電視熒屏的亮光牽制著。在電視機黑屏的那一瞬間,這三個絕望騎士似乎要讓喬治和黑茲爾·伯格朗窒息了。

“‘那段舞真的不錯。’黑茲爾說。”

別管那個笨拙的“騎士”隱喻了。黑茲爾在說什么舞蹈?馮內古特用鉛筆潦草地添加了答案(下文用著重號表示),修改后的句子如下:

“在電視機黑屏的那一瞬間,這三個絕望騎士似乎準備讓喬治和黑茲爾·伯格朗窒息。屏幕上是一群芭蕾舞演員

“‘他們剛才跳的那段舞真的不錯。’黑茲爾說。”

現在我們可以肯定地知道,喬治和黑茲爾在電視上看了這段舞蹈,知道事情發生的準確時間,以及他們看的是哪種舞蹈。

在發表的版本中,莫名其妙的“騎士”指涉已經消失。盡管進行了微調,但這些解釋仍然保留了下來。開篇段落做了大幅修改。現在的版本非常好。

“2081年到了,終于人人平等了。不僅是在上帝和法律面前平等,在任何方面都是平等的。沒有誰比誰更聰明,沒有誰比誰更好看,也沒有誰比誰更強壯或更敏捷。這一切的平等都歸功于第211、212和213條憲法修正案,歸功于美國素質判定指揮處的干事們的不懈警覺。”

馮內古特不停地在修改,因為他強烈意識到讀者想要的技巧是什么。

“(讀者)必須識別出紙上成千上萬的小標記,并立即加以理解。他們必須閱讀,而閱讀是一門非常難的藝術,大多數人甚至在花了整整12年,從小學讀到高中之后都沒能真正掌握它。”

由此,馮內古特引出了“體恤讀者”這一法則。

“我們的觀眾要求我們,”馮內古特繼續道,“要做有同情心和耐心的老師,永遠愿意簡單化、清晰化……”

那些“紙上的標記”只是符號,而不是經驗本身。它們代表聲音以及聲音的組合。它們需要破譯。它們是閱讀這種無聲音樂的樂譜系統。

事實上,人類閱讀的時間并不長。歷史上第一個字母表出現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近3000年后,大約在公元1050年,中國的畢昇首次發明了活字印刷術,但印刷術的廣泛傳播和應用還要到幾個世紀以后。大約400年后,在公元1450年,古騰堡發明了印刷機。因此,從字母表的產生到使用字母表的機制被設計出來一共用了3050多年,然后又過了大約400年,古騰堡的印刷機才得到廣泛使用,讓普通人也能夠閱讀,印刷物也自然傳播開來。

有些人的大腦不能很好地破譯排列在紙上的字母。閱讀障礙是一種特殊的閱讀學習障礙,它是神經性的,往往來自遺傳基因,與智力或教學無關。它會讓人難以流利、大聲地閱讀和理解;它會阻礙詞匯增長,讓有些人只能進行創意拼寫;它會導致自我懷疑和不安。據估計,有15%的美國人是閱讀障礙人士。

馮內古特指出,即使一個人有一個能夠準確地譯解字母的大腦,他也需要用全部的校園生涯去學習如何閱讀。即便如此,很多人還是覺得讀書難。美國有3200萬成年人沒有閱讀能力,占到美國人口的14%,大約七分之一。此外,21%的學生的閱讀能力低于五年級水平。這些統計數據可能涵蓋了有閱讀障礙的人。

庫爾特把閱讀稱為“藝術”。你并不是天生就有這種能力。你必須學會如何閱讀,就像一門藝術一樣,你可以在一生中不斷習得技能,并從中獲得樂趣。

看看馮內古特為了讓他的讀者能夠理解和想象《貓的搖籃》中的一個關鍵概念——九號冰——所付出的努力。他讓一個角色——據說是這方面專家的布里德博士——把這個概念教給敘述者,而我們讀者就和敘述者一同學習。

“‘某些液體,’布里德博士對我說,‘可以有幾種結晶或者凍結的形式,它們的原子可以用幾種形式來進行有序、嚴謹的堆積和固定。’

“那個手上有斑點的老人讓我想到了在法院草坪上堆放炮彈的幾種形式,想到了把橙子裝進板條箱的幾種形式。

“‘晶體中的原子也是如此,同一物質的兩種晶體可能具有截然不同的物理性質。’

“‘現在再想想法院草坪上的炮彈或者板條箱里的橙子。’他建議道。然后他讓我明白了,炮彈或橘子底層的擺放模式決定了每一層的堆疊和固定方式。‘底層是種子,決定了后面每個炮彈或者每個橙子的行為,甚至決定了無數炮彈、橙子的行為。’

“‘現在假設,’布里德博士大笑著說,自得其樂,‘水的結晶或者說凍結有多種可能的形式。假設用來滑冰或者放入高腳杯的那種冰——我們可以稱之為一號冰——只是幾類冰中的一類。假設在地球上,水總是像一號冰一樣凍結,因為它從來沒有遇到一顆種子教它如何形成二號冰、三號冰、四號冰……再假設,’他又用之前那只手敲了敲桌面,‘有一種形式,我們稱之為“九號冰”——那是一種和這張桌子一樣堅硬的晶體——其熔點可以達到,比如說,華氏100度,甚至更好,熔點達到130度。’

“‘好吧,我還跟得上。’我說。”

這恰恰是你希望你的讀者達到的狀態:跟上你。

因此,馮內古特在《如何寫出風格》中將他的建議總結為一條滿懷同情的勸告:“體恤讀者。”

讀馮內古特的小說時,我有時候會跟不上情節發展。跟著情節走不是我作為讀者的強項。通常我對發生的事情不太感興趣,我更感興趣的是情感共鳴,所以我有時不太注意線索或事件的先后順序。

但這不全是我的錯。庫爾特也有部分責任。他并不總是把發生的事情說得足夠清楚。有時候發生的事情太多了。

我曾經看過一篇書評,但我不記得是誰寫的了,也不記得是關于哪部小說的。書評人表達了和我一樣在事件中迷失的感覺,但她說,她應對馮內古特小說的辦法是:加快速度,讀快點。而我的建議則正好相反。慢下來。很慢很慢。

我為了準備這本書而重讀馮內古特的作品時做了筆記,這大大放緩了閱讀過程。就在那時,我發現,雖然寫作是為了促使讀者不斷閱讀,但信步閑庭的節奏會讓一切都產生得更多——比如快樂、理解和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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