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 資優
  • (日)鈴木涼美
  • 3553字
  • 2024-01-08 16:48:16

也許是因為在夏天失去了太多,我欣然地接受了母親深秋之前想搬來我家的請求。母親胃里的病灶終于到了難以維持生命的地步,她似乎在尋找一個死亡之地。

“我只想再寫一本詩集。”她在電話里說,“在病床上我寫不了,你知道的。”

盡管我從“你知道的”一語中嗅到了特權意識,但我不再生氣或沮喪。一想到母親帶著“位于娛樂街外圍的家比平庸的醫院病房更優越”的感覺死去,我甚至感到悲哀。母親最終沒有取得她所希望的崇高的成功。她出版了幾本薄薄的詩集,以美麗的面容出現在一些雜志采訪中,并曾在當地的晨間節目中用日語朗誦過一位英國詩人的詩——僅此而已。

那通電話結束的兩天后,母親直接從醫院搬到了我家。我一半感到,如果她早點告訴我,我就可以在處理完自己的事情之后為她準備必要的物品;另一半感到,她大概確信不會被我拒絕借住而備感安慰。母親乘坐出租車抵達我家時穿著臃腫的休閑褲和長袖T恤,外面勉強披著一件外套。對于每天只能穿睡衣度日的她來說,那件入院時穿的深藍色夾克是唯一可以聯想到從前生活的物品。她去醫院只帶了兩個包,當我問她是否需要從原來的住所取其他東西時,她說沒必要。其中一個包里塞著兩套睡衣、牙刷和梳子,而另一個是我記憶中的母親的包,即使不檢查內部也知道。

直到近八年前——一架載有恐怖分子的飛機撞上紐約摩天大樓之前,我和母親仍然生活在一起,除了十多歲里的兩三年,我和她不是完全沒有聯系。在我得知她的病情比想象中更嚴重之后,我頻繁地聯系她,在醫院內外與她見面。盡管如此,我仍舊覺得很久沒有見到她了,可能是因為每次見面她都會變得更瘦,頭發也更稀疏。她年輕時有一頭閃亮烏黑的秀發,長到足以掩蓋胸部。她說頭發太多,不適合扎或燙,她總是披散著,即使在夏天也是如此。她那柔順的直發與我發黃的軟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她額發的大波浪被打亂后,她去了我常光顧的附近的美發店以外的店,回來后頭發變得更加閃亮了。

去年春天,母親說她打算活下去,現在的她似乎沒有這樣的氣魄了。最后,她連工具包都沒有打開,也沒有拿起一支筆,只在我家睡了九天,之后就因為呼吸困難返回了醫院。即使我們不能在一起生活半年,至少在這幾個月,我希望每天給她做一些她能吃的東西,她慢慢地泡澡,我回應她感興趣的話題,哪怕我幾乎不聽。至少我不該放下在醫院里臨睡覺前吃藥的她一走了之。我們唯一一次同睡是在她搬來的第一天晚上。她似乎認為,這是因為中間只有兩天的時間,來不及準備,所以沒辦法,但實際上我只因工作離開了幾個小時。

晚上當她覺察我要離開時,我能感覺到她試圖挽留我——她故意躊躇著不肯吃藥,或者攤開報紙生硬地問我一些問題。她不是說“你別走,待在這里,陪著我”,而是給我看報紙上的節目表,問我今天有什么節目可以分散睡前的注意力,并把電視遙控器推給我。她的手臂與健康時的柔軟纖細相比,多了幾倍汗毛,皮膚松弛,比我三根手指——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并列在一起還要細。當我把藥妝店里便宜的保濕霜涂在她干燥得快揚起粉塵的皮膚上時,她的臉上有了血色。她說:“我們一起來找找有什么好看的節目。”她從來沒有看電視的習慣,但她拼命和我閑聊的樣子讓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

我盡量不換衣服,直到出門前的最后一刻。當我要出去時,會避免穿得像要去熱鬧的地方一樣。我平常會花一個小時來化妝,但那時只給皮膚拍了粉就停下來,走出家門后再完成剩余的步驟。為了縮短被挽留的時間,我換上了簡單的裝束,這似乎很符合母親的審美。有一次她對我說:“你今天很可愛。”我當時只穿了牛仔褲,外面套著一件米色開衫。那是母親第一次夸獎我的衣服和外表。但最后,我總是盡快讓她吃下藥,靈巧地繞過她想和我待在一起的問題,每晚都出門。當我離開快睡著的母親時,我對外面響起的關鎖聲很反感。

假如母親具有某種諸如浮夸或傲慢的單純,她可能會活得更輕松些。她個子不高,但腰線很高,鼻梁筆直,眼睛很大。在夏天強烈的陽光照射下,她白皙的皮膚會泛紅,所以她從來不去海邊或泳池。她知道自己很美,從美貌中受益,同時鄙視世人對美人的溢美之詞。這些品質也體現在她的創作中,因為一些贊美她詩歌的人似乎沒有以她希望的方式與她對話。因此,她復雜的自尊心被認為是表面上的難相處也是沒辦法的事。即使有人在短時間內與她交好,過一段時間后,她便也不再與他們見面或提起他們的名字了。說起“母親的朋友”,我腦海中浮現出的名字都是些許多年沒從母親口中聽說過的人。旁人看她這樣的生活不會感到特別孤獨和凄慘,或許就是她美麗姿容的最大功用。因此,我盡量不直視她現在瘦骨嶙峋、體毛濃密的身體和稀疏的頭發。

第九天中午,我給母親做了溫熱的打鹵面、九條蔥和明太魚。我整宿在外,直到早上,因此困極了。母親從不回答我關于她能吃什么的問題,我無奈只好擅自做了夏初時買的掛面。我的生活里會準備掛面和鍋,但是九條蔥和明太魚是在母親搬來后買的。紅色的小碗放在被褥旁的矮桌上,母親吃了一口,說很好吃。她吃了三四口就放下了筷子。本來碗里盛的面條就不多,從她剩下的量來看似乎沒有減少。

“這么好吃的東西我也吃不了了。”

母親坐在被褥上,隔著我從超市買來的廉價飯桌表示歉意,與“最后的日子”幾個字相去甚遠。她穿著陳舊柔軟的長袖睡衣,可能是醫院商店里販賣的商品,里面連內衣也沒有。就算因為生病而不能買衣服,她也不可能選擇黃色碎花睡衣的,或許是來探望她的熟人為她準備的,可是至少我在她的病房里沒見過什么人來。我想起她的詩中多次出現的死亡和哀悼的意象,胃里變得沉重起來。

“好的,沒關系。別勉強。”

我的話聽起來有種不必要的冷漠,盡管我并不想。光線透過發黃的蕾絲窗簾照了進來,像夏天一樣,鋪著地毯的地板發出聲響,似乎馬上就要燃燒起來。我在微臟的坐墊上坐立不安,于是置自己的蓋飯于不顧,站起來迅速收走了她的餐具,轉身走向同一房內的水槽。僅有的兩個房間中一個擠滿了床、衣服和包,我沒讓她進入那個房間。我想在這間更為寬敞的房間里終結與母親共同的生活。這個房間有水槽,有通往浴室的門,有衛生間門,光禿禿地對著家門。我知道母親現在沒有體力去批評我對名牌包和衣服的審美,卻仍然不想讓她看到。

“對不起。”母親說。我想大概是因為我的言行看起來是憤怒、冷漠、茫然的。她不該為了不能吃東西而向我道歉,可我又希望得到她的道歉。不管是為了什么,我都希望她向我道歉。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的臉,所以我把她吃剩的面條倒進水槽,洗了碗。就在這時,我看到她蹣跚地走了過來。我感覺到了她的存在,然而水槽前磨砂玻璃上的影子讓我覺得不真實。她勉強可以自己上廁所,但刷牙和洗臉都是由我端來洗臉盆和水,她坐在被褥上完成的。

母親來到我的身后,再次說了聲“對不起”,她揉了揉我手臂后面的文身。我沒有轉身,繼續用海綿擦洗根本不臟的碗。在母親搬來之前我很少使用海綿,它幾乎還是新的,可只過了一個星期,它就已經發黃到一定程度,一側起毛了。我所在的街道夜晚嘈雜,可白天幾乎聽不到人的聲音。寬闊的馬路對面的韓國城白天倒是熱鬧,但馬路的這一邊,即使在夏天也只有在太陽完全下山后才會熱鬧起來。我唯一聽到的聲音是一輛發動機轟隆作響的汽車正在接近,不一會兒就像故意似的駛離了。我的文身在母親的撫摩下隱隱作痛。

身穿碎花睡衣的母親靠近我,在我身后說:“我覺得還可以教你更多的東西。”如果我移動手或手臂,仿佛就會把異常瘦弱的母親推開,于是我就地放下黃色的海綿,左手握著裝滿泡沫的碗一動不動。水從微微扭曲的水龍頭中緩緩流出,擊打在陳舊的銀色水槽上,發出令人厭惡的聲響。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真的。可我覺得還有很多東西得告訴你。”

我用鼻子發出了類似回應的聲音,靜靜地站了幾秒,然后慢慢地移動手,把碗拿到水龍頭下沖洗。我從母親的身體里出來已經超過二十五年了,其中有十七年我們是在同一個房子里度過的,可她的話似乎在說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告訴我,尤其是當這些話從黃色碎花睡衣里發出來時就更令人厭惡了。不過確實,在我的身體完全由我掌控之前,母親從不覺得有必要用語言向我解釋什么。母親從未結過婚。在我從她的身體里來到外面之后,至少在我能夠自己抓取食物之前,我完全屬于她一個人。

當我感覺到母親大概站累了,并緩慢向被褥走去時,我終于轉過身來看著她。透過薄污的蕾絲窗簾照進來的炎熱陽光仍然灑落在房間中央的被褥——那是我為了方便她站起來上廁所或吃飯而鋪的——上,它安靜地等待著身穿樸素睡衣、步履蹣跚的母親。對她來說,我始終是個異類。雖然廚房也在同一個房子里,但面向公共走廊的地方有一面磨砂玻璃,白天如果不開燈,光線就會很暗。我在昏暗中看向她的背影。那背影是如此地瘦小,以至于透過睡衣都能看見她的骨頭。

我的手臂上還殘留著母親手上的溫度,文身之下的皮膚有燒傷的疤痕,已經變成了斑駁的紅白色。現在有氣無力地在我房間里踱步的女人,那個失去了一大半曾經亮麗的頭發的女人,是她燒毀了我的皮膚。

主站蜘蛛池模板: 平塘县| 武宣县| 苏尼特右旗| 万安县| 中方县| 沾益县| 灌阳县| 庆安县| 邳州市| 肇州县| 拜泉县| 河曲县| 中宁县| 喀什市| 信阳市| 洪湖市| 武城县| 苍南县| 彭阳县| 金寨县| 安多县| 黄冈市| 得荣县| 余干县| 游戏| 泸州市| 和龙市| 百色市| 余姚市| 靖州| 江西省| 鲁甸县| 香港 | 绿春县| 赣榆县| 滦平县| 城口县| 本溪市| 如皋市| 河南省| 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