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漫游者和他的影子
- NEXT未來文庫科幻新星珍藏系列(套裝5冊)
- 蔡建峰 呂默默等
- 22066字
- 2024-01-09 17:22:18
一 酒神精神
狄奧尼索斯號入關時,空間站的仿生人蜂擁而上,如蝗蟲般密密麻麻遍布整個飛船甲板。那些家伙是地球空間站的海關人員,也是科技的造物,他們鐵面無私,絕無受賄可能,專為檢查、核實星際航行中的貨物是否存在偷稅漏稅行為而存在。
趁此機會,音樂家唐懷瑟下了飛船,走在空間站潔凈齊整的鈦鎳合金大道上。天空是虛假的藍,漂浮著幾朵雪白綿軟的云,偶有幾只可望而不可及的大鳥從云下一閃而過。在栩栩如生的全息穹頂下,長著可笑手腳的自動販賣機正大聲吆喝著,吸引過往行人注意,并向眾人分發電子傳單。
唐懷瑟百無聊賴,到處亂逛,嘴中哼著若有若無的悲傷小調,在不知不覺間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恰好就離那臺滑稽蠢萌的宣傳機不遠。
見似乎有人感興趣,自動販賣機立馬興奮得大叫起來,“先生,先生!看這里!”它興高采烈地呼喚道,“如您所見,我是公司指派的定點推銷員VM。請務必告訴我,您是否還在為排隊使用政府的黑洞而煩惱?您是否還在為少得可憐的垂釣時間而憤憤不平?”它揮舞著雙手,理直氣壯地亮起了腦波催眠信號燈,“沒關系!如今泰隆—沃爾德倫推出微型黑洞,一次購買,終生受惠,私人專享,至尊體驗……”
唐懷瑟警惕地看著那盞機器外殼上的LED燈,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付款碼。
盡管星際聯邦多次明里暗里地指出推銷機器以腦波催眠的方式影響顧客購買意愿是一種極其不道德的商業行為,但太陽系早已不是過去那個世界了。自從火星上的幾家巨無霸企業聯合起來組成泰隆—沃爾德倫辛迪加[1],并聯合研發出微型黑洞垂釣技術,星際聯邦便被徹底握住經濟命脈。如今已是火星巨頭的天下。
VM還在那兒絮絮叨叨,“先生,不要走神,聽我說——”它慷慨激昂地替唐懷瑟描繪著個人愿景,“當一個巨型恒星坍縮成一個黑洞,中心地帶超大的密度和壓強接近宇宙大爆炸,而大爆炸開創了我們的宇宙。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一個黑洞就是一條礦脈,不,簡直就是一個私人獨有的宇宙。”那盞腦波催眠信號燈劇烈閃爍著,像人的眼睛擠眉弄眼,“想想看吧,先生,只需向我出示付款碼,您就能主宰一整個小宇宙的生死!當然,毀滅是無益的,我想說的是,這東西可以滿足您的控制欲。您知道嗎?多少人曾靠著我們配套的垂釣技術從那些小宇宙中的文明世界里釣起財富——”
“呃,抱歉,”唐懷瑟撓了撓臉頰,尷尬地說,“VM,你的推銷技術很棒,但我已經有屬于自己的黑洞和時空釣竿了。”
“您已經有了?”VM失望地放下水管粗細的雙手,“好吧,這該死的空間站,市場已接近飽和,生意還真是難做。”它抱怨似的閃了閃信號燈,語氣卻神秘兮兮的,“嘿,先生,聽我說,您知道sDirit嗎?”
唐懷瑟搖了搖頭,臉上露出猶豫之色,似乎正在糾結著是否要馬上離開。
VM打起精神,信號燈驟亮。“sDirit,又稱‘酒神精神’,是一種特殊粉末,近來在火星黑市上格外流行。”它熱情地搓了搓手,奴顏婢膝地說,“利用黑洞進行時空垂釣就像在嚴冬中的冰面上鑿一個小坑,其過程是一個隨機不可逆的結果,你得到的未必就是你想要的。然而,利用sDirit混合飲料,您就能將部分意識順著釣竿投入黑洞,如慧眼如炬的神明一般有目標地搜尋——”
“這相當于作弊,對嗎?這有什么意思?”唐懷瑟眼神陰郁地看著那臺機器,VM的說法讓他有些悶悶不樂。情況比想得還要糟,他想,火星上的神秘流行飲料已經擴散到地球空間站來了,這意味著自己又多了不少潛在的競爭對手,包括面前這臺笨頭笨腦的機器。
自動販賣機忽然閉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沖著唐懷瑟身后努了努嘴。
一名穿著海關制服的仿生人正站在他的身后。這類機器雖然比自動販賣機看起來更像人,卻未安裝高階情感模塊。海關的仿生人無需使用說服技巧,因此只具備基礎表情。此時此刻,那名仿生人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唐懷瑟。
“晚上好,先生,”那名仿生人說,“根據我接到的匿名舉報,您所搭乘的這艘船上有人未按正常申報程序繳納關稅,請問您平時是否有注意到哪位船員——”
“有人在地火之間從事走私活動?”唐懷瑟攤了攤手,“我只是一個音樂家,不是偵探也不是記者,幫不了你。”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背著大提琴盒,松松散散地斜靠在冰涼的金屬椅上。
“當然,先生。”仿生人咧著嘴,保持完美的微笑,“您是一個正直的人,我查了您的資料,作為音樂家,您經常搭乘這艘星際飛船來回于地火之間演出,我想,您或許察覺到了什么。”
唐懷瑟搖了搖頭,“抱歉,在往返途中,我一般只待在自己的艙室內練習樂器。”他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背后的大提琴盒。
“我能檢查一下您的大提琴嗎?”仿生人臉上露出了感興趣的神情。
“見鬼,我可不知道仿生人還對樂器感興趣——”唐懷瑟嘟囔著,卻瞥見對方耐心的目光,“哦,我是說,當然可以,但是千萬小心。”他一邊拿出大提琴一邊解釋道,“這是達維多夫·斯特拉迪瓦里大提琴,曾被達維多夫、杰奎琳·杜普雷和馬友友先后使用過。這把大提琴是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釣上來的。”
仿生人無動于衷地接過那把價值連城的大提琴,眼中爆發出一陣湛藍色的亮光,依次落在琴身、琴弓和琴弦之上。在掃描中,它仔細檢查了大提琴,確認內外并無非法走私物品,便躬身致歉把大提琴交還給唐懷瑟。“很抱歉耽誤您的行程,您可以走了。”仿生人輕聲說道。
“飛船還有多久起飛?”唐懷瑟背好大提琴,漫不經心地問道。
“十分鐘,”仿生人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果我們沒發現任何異常的話。”
飛船一落地,唐懷瑟就搭乘渦輪飛行機急匆匆地飛向家的方向。如今的地球污染極其嚴重,到處都是烏煙瘴氣,城市內部矗立著一棟棟未完工的爛尾樓,而城郊之外則零星散落著某些無政府主義者的秘密據點。
山脈、田野與大地皆一片荒涼,真實的天空反倒不如空間站的全息幻象來得漂亮,就連路邊的野草也病蔫蔫地耷拉著枯黃的腦袋,像一個個垂頭喪氣、不被重視的小孩。狂野的風帶來土狗的咆哮聲。人工草場早已荒廢,雜草如瘟疫一般蔓延,老山羊不情愿地嚼著草根,野牛甩著尾巴慢吞吞地走過,留下一坨坨新鮮的牛糞。
這個社會早已不事生產,人們不事生產,一切工具和生活用品都建立在對黑洞內部文明的強取豪奪之上。一開始,人們利用時空垂釣技術,在星際聯邦提供的公共黑洞中攫取資源。后來,在以企業為代表的火星崛起之后,微型黑洞風靡太陽系,而以聯邦議會為代表的地球經濟便備受打壓。為扭轉貿易逆差,地球海關加收關稅,形成關稅壁壘。然而,無人能拒絕辛迪加兜售的產品,最終還是地球上的居民通過拼命垂釣、售賣來為政府救市的無能舉措買單。
盡管如此,唐懷瑟依然在這茫茫數十億地球人中闖出了一小片屬于自己的天地。當他連夜奔波回到家時,一名顧客正急躁不安地在他家門口踱步,臉上望眼欲穿的表情無不述說著此人的焦急與迫切。
“該死,蘭德爾,你站在我家門口干什么?”唐懷瑟慌忙掃了一眼四周,見無人注意之后匆忙推著那名顧客進了門。
“我的微型黑洞被我玩壞了,”蘭德爾無奈地說道,“那個里世界的文明已經滅亡。我需要一個新的,可商店的微型黑洞太貴了,我支付不起。要知道,這些日子,我都無聊透了。”
唐懷瑟反手鎖門,飛快地點燃音樂壁爐,隨手播放瓦格納的一出歌劇。弦樂、木管、銅管和打擊樂共同演繹序曲。待音量漸漸充斥室內,他松了一口氣。“所以,你是想來買貨,對嗎?”他壓低嗓門,惡狠狠地說道,“聽著,蘭德爾,以后不許在我家門口徘徊。作為一名落后于時代的古典音樂家,我干這行除了想賺點兒外快之外,也是為了讓我的地球同胞少花點兒冤枉錢。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傻子也看得出我有問題了。”
“對……對不起,”蘭德爾連連道歉,不好意思地說道,“只是我實在有些等不及了。你比以往要晚了一小時,我擔心你出了問題,就趕緊過來看你。”他殷勤地替唐懷瑟接了一杯水。
“謝謝。”唐懷瑟抿了一小口,還是忍不住地譏諷道,“但是,蘭德爾,你是擔心我出問題,還是擔心貨出問題呢?”他哂笑著打開大提琴盒,“無論如何,我沒事,除非那些機器敢砸了這把琴,否則就憑那些電子青光眼,還真難看透這道屏蔽涂層。”他從儲物間中找出一個黑洞魔方,“你要的東西在這兒,錢貨兩訖。先別急著走,我這兒還有好東西。”他轉身又從高仿大提琴內部掏出幾包粉末,“看看這個,這東西是sDirit,又稱‘酒神精神’,是火星上的新產品,也算是我最近的主打商品。可別小看它,同樣的東西從火星搬到地球就得貴十來倍。”
“怎么用?”蘭德爾激動地抓過那包sDirit。在那精致的外包裝中,點點藍色粉末在音樂壁爐投出的暖光下反射著夢幻般迷人的星光。
唐懷瑟攤了攤手,“把粉末混入威士忌或杜松子酒當中就行。”他嘟噥道,“據說,這種新產品混合酒精的口感要比酒精飲料還要棒,甚至于,火星上還為此而衍生了一種新職業,叫sDirit調酒師。”
“火星啊火星,物美價廉……”蘭德爾瞪著滿是感慨之色的雙眼,悠悠然暢想另一個獨立的人類世界,“那可真是一個好地方,如果能在上面生活,也許我每天都能以最優惠的價格買到最好的產品。”
“火星也未必有那么好,火星上的人類就像螞蟻一樣生活在地下。”唐懷瑟撇了撇嘴,一臉狐疑地看著蘭德爾那空洞而不太真切的雙眼。
在收了錢之后,他推著蘭德爾出了門。
不知何時,外面起了大霧,潮濕的白色水汽將陰郁的黑色街道染得一片模糊,唯有昏黃的路燈在霧中隱約渙散為一團朦朧的光。在泛黃的微光下,他勉強辨認出霧中站著一道纖細的人影,正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的房屋。
“女士,我能幫你什么嗎?”唐懷瑟躊躇片刻,還是走了過去。
那是一個年輕漂亮的時髦女郎,妝容精致,身材高挑,曲線玲瓏,活像那種時尚雜志封面上的都市麗人。她的表情有些僵硬、有些死板,也許是因為整過容,也許僅僅是因為緊張。他認出此人是才搬來不久的鄰居,到這個社區的第一天就吸引了不少男性的目光,當然,其中也包括他。
“先生,你認得我嗎?”時髦女郎揪著衣角,臉色蒼白,瞳孔渙散無神。這下他看出來了,這個漂亮的女孩是一個癮君子,也許剛磕了藥沒多久。總之,她很緊張,很不安,有些急躁,有些混亂。
“你是伊麗莎白,新搬來的鄰居。”唐懷瑟若有所思地說道,“我注意到你站在路燈下一直盯著我家看。女士,您是磕了藥嗎?需要我送您回家嗎?”
“不,不用,”伊麗莎白勉強一笑,“先生,我沒嗑藥,事實上,我正處于治療期間,戒斷反應讓我看起來糟透了。”她伸出顫抖不已的雙手,“所以,我想買一點兒剛才那位先生買的那種東西,我需要一種新東西轉移我的注意力。”
“買什么?”唐懷瑟皺起眉頭,內心暗暗警惕。
“微型黑洞和釣竿。”伊麗莎白吐了吐舌頭,小心翼翼地說,“我是您的老顧客羅森先生推薦來的。先生,我知道您的規矩,除非是熟人介紹,否則您絕對不賣貨給陌生人。”
“羅森?那該死的老色胚,竟拿我套近乎……”唐懷瑟嘟噥道。他看著伊麗莎白楚楚可憐的表情,打量著對方精致的五官,“好吧,伊麗莎白,我可以這么叫你吧?”他移開目光,繼續道,“事實上,伊麗莎白,別聽羅森在那兒胡說。我是一名音樂家,又不是毒販,哪有這么多規矩。我只是順路幫自己人帶些火星特產罷了。”
“這么說,您肯賣給我?”伊麗莎白驚喜道,“這么晚了,不會打擾您吧?”
“當然不會。”唐懷瑟搖了搖頭,“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怎么常帶微型黑洞和釣竿回來了,這兩樣東西不好隱藏,風險太大。”他若無其事地說道,“外面天氣寒涼,趕緊進屋吧。如果你愿意,我給你看點新東西。”
十五分鐘后,他已和伊麗莎白并肩而坐靠在沙發上,對著桌上一包粉末、一把釣竿和一塊足球大小的魔方侃侃而談。
那個魔方內部就是一個特殊的微型黑洞,相當于冰釣必備的冰層豁口。在未啟用時,黑洞并不存在,唯有對齊魔方六面,微型黑洞才會出現在魔方內部,并且此時不得輕易移動魔方,以免維持黑洞的表層防護材料崩潰。至于所謂的時空釣竿,的確長得和魚竿類似,只是魚鉤是一塊可以吸附在魔方表面的金屬貼片,而輪座和魚線輪則是感應最近物體方向與距離的儀表盤,把手和尾件則是空間傳輸通道的出口。
“唐,你能教教我如何使用這種‘酒神精神’嗎?這東西不會上癮吧?”伊麗莎白用胳膊肘輕輕捅了捅他的小臂,眼里流露出倉皇無助的光。
唐懷瑟欣然答應,“哦,不,不會,火星上的人都在用這東西,它很安全,只是把你帶進另一個世界。”他安慰道,“如果你之前只聽過卻沒接觸過‘酒神精神’,那我的確該同你一起神游黑洞內的世界。”他看起來有些局促,因為兩個人服用sDirit進入同一個微型黑洞其實是一件相當親密的事。然而,實際上,他自己也從未找到合適機會親自體會這種產品,對他來說,這也是第一次。
伊麗莎白開始拼湊魔方。唐懷瑟興沖沖地從冰柜里翻找出一瓶威士忌,將閃爍著夢幻般光彩的藍色粉末倒入其中。緊接著,他從儲物間里找到另一支備用釣竿。待一切準備完畢之后,他和伊麗莎白抿了一口威士忌,各持一把時空釣竿,啟動了垂釣程序。
剎那間,房間像果凍般搖晃,墻壁如蠟水般融化,一切家具和生活用品仿佛在對撞機的高溫下解構為夸克——膠子湯[2]。世界開始旋轉,萬物被搗成漿糊,在扭曲之中,一切向著閃閃發亮的魔方坍縮。在這一過程中,他們的大腦頻率因這種“酒神精神”產生共振,在意識攪成一團的情況下,情感、體驗、思想也開始同步共鳴,漸漸滑入漩渦。
然后,他的意識掉進無邊黑暗,伊麗莎白的存在像在他身旁又像在他的體內。他們在茫茫真空中漂浮,群星在兩人身側拉出無數道光軌進而一閃而過。直到視野中央出現些許非同尋常的斑斕,這種墜落才堪堪停止。
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落在一塊石頭內部,伊麗莎白也在里面。在他們腳下,無數人正念念有詞,對著他們頂禮膜拜。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并非落在石頭之內,而是神像之中。這是一處神廟,神像跟前擺放著各種稀奇古怪的物品。
唐懷瑟曾利用這套設備從里世界中釣起過鍋碗瓢盆,也釣起過新鮮出爐的漢堡,甚至有時還能釣起添柏嵐大黃靴和備受古董商喜愛的老式留聲機。但他一直不明白時空釣竿是如何在宇宙中搜尋到那些物品,更不知道這種垂釣機制如何運轉。
現在,他都明白了。那些黑洞內部的文明世界把外部世界施加的影響當作“神跡”,里世界的居民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把那些準備獻祭給“神明”的物體擺在特殊的祭壇上。
每一次釣竿的掠奪對于那些內部文明來說都是神跡的彰顯,釣竿落下之時就是奇跡顯現之際。
這些里世界的蠢貨,是何等的可笑。他忍不住笑出聲來。伊麗莎白立刻感受到他的情緒,受此共鳴,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意識上的波動如一滴水落入平靜的湖面,蕩起的漣漪迅速掠過那些誠惶誠恐的人類。于是,信徒們慌忙匍匐在地上,把身體壓得更低了。
“選一樣你想要的東西吧。”唐懷瑟柔聲說道,“釣竿一次只能轉移一樣東西,況且,我們也不能涸澤而漁。”
伊麗莎白猶豫了一下,“就這個吧,”她的目光落在一雙及膝小牛皮長靴之上,“這雙靴子真好看,這是手工制作的嗎?我們這個時代已經沒有這種東西了。”
“當然是手工制作的。”唐懷瑟笑吟吟地猜測道,“我想,如果是獻給神明的東西,一定得手工制造的才有足夠心意吧?”他的意識顫了顫,心生感慨,“伴隨著科技發展,當人類社會進入徹底解放雙手的階段,真正的自由反倒是一種空虛。垂釣體驗應運而生,人們不必無所事事,而仍可從垂釣中找到淘寶的樂趣。那些從黑洞中取出的物品會被釣竿打上電子標簽和特殊產出證明,而星際貿易也就此建立在運輸和交易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之上。只是如今——”
“如今怎么了?”伊麗莎白疑惑道。
如今,這種神明體驗或許將取代垂釣體驗,唐懷瑟暗暗思忖,火星那邊的市場要變了,也不知道這sDirit的制造商是誰。無論如何,他有一種直覺,泰隆—沃爾德倫可不會袖手旁觀,任由這種“酒神精神”吞噬他們的市場。
唐懷瑟回過神來,“沒事,沒什么。”他的意識波動著,“走吧,東西拿完了,我們就該回去了。”他沒解釋,卻忘了在現在這種狀態下,思維共享已經令伊麗莎白知道了他的想法。
里世界再度遠去,現實重新歸入感官范圍。
唐懷瑟和伊麗莎白倒在沙發上。他緩緩睜開眼,目光幽幽,卻看見蘭德爾正坐在對面一把19世紀手工搖椅上,身邊還站著幾個警察。此人向來唯唯諾諾的,可此時再度出現卻滿臉兇相,氣質也陡然一變。
“怎么回事?蘭德爾?”唐懷瑟臉色一變,不安地看著那些警察。伊麗莎白坐在他身邊,同樣不知所措地看著滿屋子的制服暴徒。
“你被捕了,唐懷瑟。”蘭德爾面無表情地答道,“還有,叫我警官。”他抓住唐懷瑟,反手一扣,通了電的磁力鐐銬緊緊勒進走私犯的肉中。
二 紅色沙丘
蘭德爾進了審訊室,拉開椅子不緊不慢地坐下。他按照一定次序,將一份份文件攤在桌子上,又迅速掃了一眼角落里工作正常的監控,之后便大大咧咧地翹起了二郎腿。
“嘿,老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唐懷瑟掙了掙被勒得生疼的雙手,神情郁郁寡歡,臉上仍舊掛著些許未消的震驚。
“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里嗎?”蘭德爾冷淡地問道。
唐懷瑟搖了搖頭,“完全沒頭緒。”他裝傻充愣,一副無辜的表情。
“你在地火之間從事走私活動。”蘭德爾抱著雙臂往后一靠,眼中寫滿戲謔。
“你是說,那些賣給你的黑洞和釣竿?”唐懷瑟眉頭一皺,大叫道,“該死,我只是經常往返于地球與火星之間,給自己的朋友捎一些特產怎么了?蘭德爾警官,我們認識也有一年了吧?這一年來你可從沒告訴我你是一名警——”他忽然閉上嘴巴,意識到從一開始蘭德爾就是有意隱藏身份,潛伏在他身邊。“為什么到現在才動手?”
蘭德爾沖著角落里的攝像頭點了點頭,監控室的警員關掉審訊室錄像,并將其寫進故障報告之中。“放長線釣大魚,唐,”蘭德爾點燃香煙,愜意地吐出一口煙,“涉案金額太小,犯的罪太輕,罰的金額太少,我們可以撈的油水就太微不足道了。”
唐懷瑟握緊拳頭,肌肉緊繃,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要爭辯什么,可證據確鑿,警方有著充足的準備,他支支吾吾半天,最終像一顆泄了氣的皮球似的癱軟下來。“一年時間……”他苦笑道,“我這只是小本生意,但想必一年下來,光是我賣給你的所有東西加起來的數字之和就足夠讓我下地獄了吧?”他耷拉著眉眼,兀自懨煎,像獵人陷阱中絕望的放棄掙扎的困獸。
“理論上來說,的確如此。”蘭德爾抽了一口香煙,將辛辣的煙霧毫不客氣地吐在唐懷瑟臉上,“不過,今天你賣給我的東西,讓這件事情有了轉機。”
“什么意思?”唐懷瑟咳嗽幾聲,甩了甩頭,盡量避開那些嗆人的青霧。
蘭德爾放下香煙,“地球警察去往火星太過惹人注目,公司會派人一直盯著我們,而你不同。我們在考慮讓你當警方的線人,作為報酬,你可以被納入證人保護計劃。”他笑吟吟地說,“sDirit不是泰隆—沃爾德倫的產品,它提供的神明體驗卻遠勝于越來越無趣的垂釣體驗。但凡你有點兒商業眼光,都能看出這種‘酒神精神’的出現即將改變太陽系格局,甚至極有可能給泰隆—沃爾德倫徒做嫁衣。”
“你想讓我為你找出sDirit制造商?”
“不,不是為我,是為整個地球的利益。”蘭德爾替唐懷瑟解開手銬,表情又漸漸軟化為那副唯唯諾諾的親切模樣,“設想一下,當星際聯邦被泰隆—沃爾德倫扼住喉嚨的時候,一件全新的非凡的產品會為這個社會帶來什么?公司奴役政府的時代終將結束,身為地球人,你應該清楚自己的立場。”
唐懷瑟嘆了一口氣,“要么認罪,要么就是為你們找出那神秘的制造商……”他揉著僵硬麻木的雙手,嘟噥道,“如果我去火星,找到那制造商或者拿到配方,我想我可能還要面臨火星巨頭的威脅。但是,我想,我沒得選擇,不是嗎?”
“當然,時勢造英雄嘛,只要你能成功,就注定載入史冊,成為星際聯邦的英雄。”蘭德爾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事實上,在我進來之前,就已經幫你們買好了船票。明天下午一點鐘,你們就可搭乘那艘狄奧尼索斯號前往火星,然后聯絡你的貨源,順著找出那個制造商。除此之外,記住,不要相信火星警察,雖然那些人名義上仍在星際聯邦的管轄范圍,但實際上他們拿的卻是泰隆—沃爾德倫的工資。放心吧,如果泰倫—沃爾德倫抓了你們,證人保護計劃中的協議將要求我們盡一切努力保護你們。”
“等等,你一直說‘我們’,我和誰?”唐懷瑟一臉狐疑地問道。
蘭德爾再度夾起香煙,“噢,當然是和你一起被抓進來的那個姑娘。”他吹了聲口哨,“怎么?你不會以為那個你想騙上床的女孩也是我們的人吧?”
“我可沒有那么想。”唐懷瑟嘀咕道,“我只是看她可憐。”
蘭德爾一臉無所謂地攤了攤手,“總之,無論如何,作為交易的另一方,既然她不幸在現場被逮到了,總不可能安然無恙,況且我們還在數據庫中查出那姑娘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吸毒史。”他笑瞇瞇地說,“要我說,她有潛在犯罪傾向,不得不做出和你一樣的選擇。好好干,為了你的自由,為了你的人生。”
狄奧尼索斯號飛船墜入稀薄的大氣,穿越高大的山脈,緩緩降落于火星地表。紅色沙丘變幻著形狀,沙子在狂涌的噴射氣流下朝著四面八方滾動。在沙漠中,嶙峋怪石靜靜矗立著,被不知名的火星藝術家雕刻成千奇百怪的人體形象,仿佛一位位歡迎遠方來客的迎賓人員。
怪石雕像遍布火星,地表隨處可見泰隆—沃爾德倫的象征符號。在漫天風沙中,一切類人形象或哭或笑,或悲或喜,或作沉思狀,覆蓋著一層鮮紅的苔蘚,卻又無不面朝同一片浩瀚無垠的暗色深空。
通往地底世界的傳輸口如蘇醒的巨人般抖落黃沙站了起來,銀灰色的金屬表面在藍色的夕陽余暉下泛著清幽冷寂的光。磁力鎖牢牢吸附住飛船,在對接完畢之后,乘客們通過氣閘艙排隊躍入城市傳輸口。
事實上,火星地下本身就是一座被改造的城市,始于上世紀末人類用核彈轟擊行星兩極以分解冰蓋釋放更多的水汽和二氧化碳。在地表改造失敗之后,人們將目光轉入地下,溝壑縱橫的熔巖管道成了城市的大街小巷,遍布堅冰的天坑是天然的廣場。
考慮到如今地球上變幻多端的惡劣氣候,這兒的地底條件在改造后趨于穩定,倒也不算糟糕,更遑論無處不在的神奇微型黑洞以極其誘人的低價填補了一切空洞與不滿。
“伊麗莎白小姐,很抱歉連累了你。”唐懷瑟一臉歉意地說道,“如果可以,真希望咱倆可以不蹚這趟渾水。”
伊麗莎白毫不介意地揮了揮手,“哎呀,沒事了,你可以叫我麗莎。”她漫不經心地說道,“其實我早就想來火星看看,只是一直通過不了星際簽證。”她回頭,心不在焉地一笑,漆黑的眸子反射著一層動人的光。看起來,她又開始走神了,陷入那種恍恍惚惚的戒斷狀態,仿佛已隨著這個以不同模式運轉的火星社會進到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盡管如此,伊麗莎白的寬容大度還是令他感動。
要想分辨一名火星人類和一名地球人類是很簡單的事。由于重力的原因,火星的居民體型偏瘦,身體也遠高于正常地球人類,就像這兒的絕大部分山脈都比珠穆朗瑪峰更高。
他們來到這座城市最繁華的片區之一。在人來人往的吉爾摩福地,這里魚龍混雜,游客與商人摩肩接踵,絡繹不絕。人群如螞蟻般密密麻麻,令他喘不過氣。遠方熔巖管道盡頭飄來陣陣食物香氣,在一道道自動販賣機的熱情吆喝聲中,人們興致勃勃地與機器進行激烈的討價還價,就好像地球人類與火星人類徹底模糊了界限,全都一個樣。
不同于政令嚴苛的地球,火星社會商業氣息極濃,這兒的人熱衷于與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自有一套說不完道不盡的生意經。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潛藏的商業基因,火星人類對地球人的警惕遠遠小于地球人對火星的萬般敵意。
唐懷瑟帶著伊麗莎白穿過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才來到一處稍顯冷清的小商品市場。與別處不同,這兒的店鋪和攤位皆由自動販賣機獨立運轉,沒有任何人類看管。
“我們到了,”唐懷瑟湊到伊麗莎白耳邊小聲說道,“就是這里,你在這兒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伊麗莎白雙手環抱于胸,一臉畏畏縮縮,“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里,這兒對我來說太陌生了,我害怕獨自待在洶涌的人潮之中。”她伸出手抓住唐懷瑟的臂膀。
“好吧,麗莎,”唐懷瑟嘆了一口氣,“你的狀態的確不適合一個人待著。”他輕輕抓住伊麗莎白的手,“蘭德爾那個混蛋,枉我一直把他列入我的VIP顧客席位,結果卻連你也不放過。”
“謝謝。”伊麗莎白疲憊地笑了笑。
唐懷瑟帶著伊麗莎白穿過大大小小的攤位,朝著最里頭的自動販賣機走去。火星上的自動販賣機和地球上的稍微有些不一樣,這兒的自動販賣機要更先進一些,線條也更加圓潤,沒有棱角。
一見到有人光顧,那臺圓頭圓腦的機器蘇醒過來,興高采烈地揮舞起雙手,“哇哦,新客人!”它熱情地喊道,“先生,女士,歡迎光臨VM的快樂小站!”自動販賣機的腦波催眠狀態燈亮了起來,意味著新一輪的推銷正式拉開帷幕。
唐懷瑟撇了撇嘴,“所有的自動販賣機都喜歡管自己叫VM。”他從機器透明的胸腔展柜上挪開目光,盡量摒除腦中雜念,以免腦波催眠信號影響大腦決策。“嘿,還記得我嗎?”他親切地拍了拍自動販賣機的頂部,“我上周來這兒和你買過sDirit,現在我需要很多,你能提供嗎?”
“噢,我想起來了,是你。”火星VM一下子關閉腦波催眠信號,“該死,你能不能別摸我頭,然后再小點聲?”它壓低嗓門,鬼鬼祟祟地說,“老兄,告訴你個不幸的消息,最近市場上那些電子監管已經開始追查那種粉末的來源,我現在已經不賣那玩意兒了。”
“你不賣了?”唐懷瑟失望地說,“我這兒可是有來自地球的大訂單。”
“訂單?多大?”火星VM亮了亮頂部兩盞紅色的大燈泡。
“至少你賺得的利潤足夠讓把你身上那堆破銅爛鐵全部升級一遍。”唐懷瑟加重語氣,一字一頓地說道。在提到‘升級’時,這兩字幾乎是從他的牙縫間擠出來的。
“可是,訂單越大,風險也就越大。”火星VM吞吞吐吐說道,“雖說利潤與風險成正比,但我必須好好考慮一下,給我兩天時間——”
“聽著,VM,我們沒時間等你,還有其他膽大心細的機器等著和我們合作。”伊麗莎白插嘴道,“除了電子監管之外,你還要看到來自人類的風險。如果你不答應我們,我和唐一走出這里就躲進地球駐火星大使館并向電子監管報告你偷偷販賣sDirit。但如果你選擇和我們合作,我們可以繞過你直接向你的上一級進貨,并在事成之后分給你足夠的利潤。你可以在不摻和的情況下拿到相同的報酬。我不知道像你這樣的商業機器是否會主動閱讀《資本論》,但我不妨和你復述一遍其中一段話——”她當著自動販賣機的面緩緩念道,“一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有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
“我讀過的。”VM悶悶不樂地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好吧,你們說服我了,我可以帶你們去見大麥·約翰。”
紅色燈泡閃爍著,圓滾滾的機器顫了顫,垂頭喪氣地答應了伊麗莎白的提議。唐懷瑟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后者又陷入那種慣有的恍惚狀態。
三 秘境潛影
日落之后,夜幕籠罩大地,銀河橫貫蒼穹,璀璨星光被稀薄的大氣揉碎了,為紅褐色的星球披上一層暗藍色的面紗。天空高懸兩顆明星——火衛二和火衛一,是驚慌,也是恐懼。
地表之下,VM把自己接入地行車的中央控制系統,驅車帶著唐懷瑟和伊麗莎白一路北行,來到吉爾摩與福爾圖娜福地的交界處。此地對應地表之上正是古謝夫隕石坑附近的哥倫比亞丘陵。
“我已經和大麥·約翰說好了,”VM不厭其煩地啰唆道,“無論事成與否,你們都不能再拿這件事威脅我。”
“當然,你已經盡力了。”唐懷瑟遲疑道,“不過,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說動那人。”
“那是你們的事了,反正我做到了你們要我做的事。”VM不滿地說道。它哼哼唧唧地動了動方向盤,把地行車停在一處施工到一半的建筑工地外。
時值半夜三更,工地上空曠寂寥,無人徘徊,零零散散幾臺自動販賣機正在遠處的居民區待機,就連機械建筑工也為了不影響附近居民睡眠而進入休眠模式。
唐懷瑟和伊麗莎白下了車,跟在VM身后上了施工現場臨時搭建的升降梯。
夜深人靜,在一片深沉而浩渺的靜謐中,唯有升降梯在無限攀升中發出一陣陣低沉的若有若無的哀嘆。
一個男人在高處等待著他們。
這是一個上了歲數的老人,老態龍鐘、雞皮鶴發,蒼老的臉龐上堆滿褶皺,深色的老人斑爬滿了那枯瘦如柴的雙手。老人有著地球人的身材,卻形容枯槁,瘦得幾乎不成人樣,仿佛瀕死的靈魂行將就木,只差一步就可躺進棺材。
唐懷瑟感到震驚,因為他認出了此人——大衛·沃爾德倫,泰隆—沃爾德倫辛迪加的核心人物之一,也是第一批聯合火星企業對抗星際聯邦的參與者。外界多有傳聞大衛·沃爾德倫正躺在昂貴的醫療器械中茍延殘喘,每個人都以為這個老人將隨著舊時代的遠去而不可避免滑向死亡的深淵,可此時此刻,大衛·沃爾德倫卻一個人出現在這里,沒有護衛,沒有保鏢,仍帶著當初白手起家之時那一分膽色。
“VM,你出賣我們,”伊麗莎白緊張地抓住唐懷瑟的臂膀,沖著那臺自動販賣機恨聲說道,“你竟把我們賣給了泰隆—沃爾德倫?你這該死的機器。”
“我沒有,”VM不滿地叫嚷道,“你面前的人真的就是大麥·約翰!如果我真想這么做,早把你們帶進火星警方的陷阱而不是這荒涼的不毛之地了。在這兒等著,我去通報。”它邁著小短腿朝著老人跑去,片刻后,黑夜中響起若有若無的交談聲。
“這么說,大衛·沃爾德倫就是sDirit的幕后制造商?”唐懷瑟局促不安地看向面前這位垂垂老矣的傳奇人物,“可是,為什么?您大可以直接光明正大地制造并銷售——”
“也許是分配利潤不均?”伊麗莎白小聲回答道,“這些年來辛迪加內各企業在爭奪產品銷售和原料分配份額上競爭愈發激烈,或許,沃爾德倫家族早就有意擺脫整個組織。”她迅捷而警惕地掃了一眼高樓之外,“絕大部分人已經擁有了時空釣竿和黑洞魔方,sDirit絕對是一種極具市場沖擊力的新產品。一切都必須通過總辦事處,沃爾德倫家族如果仍處于這個龐大的聯合體之下,就無法獨立銷售商品和采購原料。”
大衛·沃爾德倫還在和VM交談。時不時地,他投來平靜的一瞥,沒有上前,沒有說話,唯有那對渾濁昏黃的瞳孔偶爾閃過一絲智慧的光。
“可是,”唐懷瑟大失所望,愁眉不展地說,“如果制造商本身就是沃爾德倫家族,那么我們的任務不就已經失敗了嗎?我們不可能從他這兒得到配方,就像這世界上沒人能從可口可樂公司那兒得到配方。”
“這倒未必,沃爾德倫一手參與打造的火星辛迪加已然成了一座圍城,里面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進不去。如果大衛·沃爾德倫試圖擺脫組織,打破這種局面,就必須借助強大的外力。”
“我想,我似乎明白了你的意思。”唐懷瑟摩挲著下巴,思忖道,“蘭德爾等人要的看似是配方,實際上卻是一次經濟復蘇機會。也許,地球方面沒辦法從大衛·沃爾德倫那兒得到配方,卻能協助對方在地球建立新公司,將沃爾德倫家族納入地球經濟體系。”他笑了笑,“沃爾德倫得到自主生產和銷售的機會,星際聯邦則坐享稅收之利,這是一次合作共贏的機會。”
恰在此時,VM離開大衛·沃爾德倫,回到他們身邊。“好了,大麥·約翰同意和你們交談。”它飛快地說道,“不過,對方只愿意給你們十分鐘的時間。十分鐘內,你們要搞定一切,如果你們做不到,那可和我無關。”
“事實上,就在剛剛,我覺得我們已經找到了談判的制勝良機。”唐懷瑟自信一笑,正準備大步上前,卻發現伊麗莎白的冰涼小手仍緊緊抓著自己。“怎么了?”他注意到女孩臉色發白,神色急躁不安,雙手卻在顫抖間嵌進自己的皮肉之間,迸發出極大的力道。
伊麗莎白搖了搖頭,“沒事,我——”
一道凄厲的警笛聲如細長的銀針一般挑破了寧靜的夜。黑暗之中,警車的嘯叫器發出一波又一波催命似的噪音,紅藍兩色光亮不斷交替閃爍著,如洶涌的光海一般從四面八方將建筑工地淹沒。
他們被包圍了,警察來的速度之快遠遠超乎眾人想象。
大衛·沃爾德倫臉色一變,轉身就走,看起來已經準備好隨時離開了。
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唐懷瑟意識到了這一點。如果錯過這一次見面,一旦不信任的種子種下,那么壓在他肩頭的任務就可能永遠無法完成,或者說,無法在他手上完成。屆時,他將面臨的是走私的罪名、巨額的罰款和無可避免的牢獄之災。
想到這兒,唐懷瑟再也顧不上其他,拉著伊麗莎白追了上去。然而,大衛·沃爾德倫身周的空氣莫名扭曲,仿佛有一顆石子落入平湖,蕩起陣陣漣漪。無處不在,又無所不容的與時空在某種外力的作用下以一定頻率顫抖起來。在漣漪漸漸掠過之處,大衛·沃爾德倫的身影就像夢幻泡影一般破滅。
一種驚人的直覺攫住了唐懷瑟。他驚醒過來,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趁著大衛·沃爾德倫尚未徹底消失之前,一把抓住了對方的一片衣角。緊接著,他感受到一種熟悉的共振頻率,而那道蕩起的漣漪已順著他的左手擴散至全身,又順著右手傳至伊麗莎白身上。
下一秒,世界天旋地轉,山海皆平,萬物歸入虛無,像果凍一般搖晃,像蠟燭一般融化。宇宙成了空洞一片的黑暗,他和伊麗莎白掉了進去,在虛無之間下墜,一如鴻毛沉沒于三千弱水。
在空泛的寂寥中,萬千人聲整齊劃一,像虔誠的佛教徒轉山朝圣,又似禮拜時基督徒的禱告——
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么益處呢?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萬事令人厭煩,人不能說盡。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無新事。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哪知,在我們以前的時代,早已有了。已過的世代,無人紀念;將來的世代,后來的人也不紀念。
唐懷瑟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坐在一處地洞之中,邊緣處圍坐著一群戴著小瓜帽的紅衣主教,而那些人手中皆握著一把釣竿垂入洞中。他低頭,沿著魚線望去,發現自己腳下正是一塊黑洞魔方。在他身后,伊麗莎白的身影一點一滴顯現。
“這是哪兒?”伊麗莎白惶惑地看著那些虔誠而狂熱的信徒。那些上了年紀的老頭兒像一臺臺忠誠的機器,對于兩人的出現無動于衷,臉上麻木的狂熱也僅僅只是針對某種認識之外又絕對不可認識的物自體[3]。
唐懷瑟爬出地洞,回身拉了伊麗莎白一把。大衛·沃爾德倫正坐在不遠處的石像下小憩,更遠處是古老而茂盛的原始森林。
“你們也被釣起來了?”大衛·沃爾德倫看起并不驚訝。
這是那個老頭的逃生通道,唐懷瑟忽然明白了,自己和伊麗莎白是因為接觸而被順帶著帶到這里的。
“釣起來?”唐懷瑟恍然大悟,“這不是我們的世界,可這里是——”
“這是一個微型黑洞內部,不僅是意識,我們完完全全入到其中。”大衛·沃爾德倫胸有成竹地微笑著,仿佛永遠智珠在握。
“可是,這怎么可能?”伊麗莎白激動地看著周圍一切,“如果我們掉了進來,又如何回到我們的世界。”她絕望而無力地閉上眼睛,身體微微發顫。
“利用sDirit,我不再掠奪那些里世界文明,而是選擇更明智的溝通。”大衛·沃爾德倫慢吞吞地解釋道,“一開始,我通過意識進入石像,向這里的原住民傳輸概念。這里的文明并沒有落后太多,只是缺少一些必要的點撥。”他聳了聳肩,一臉輕松,就好像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的話是神諭,我教他們如何制造釣竿和魔方,在必要的時候從他們的宇宙把我釣起來擺脫困境。”
唐懷瑟不解地問道:“可是,你怎么會知道人可以被釣竿釣起?之前從未有過這種先例。”
“不,的確有過這種先例。”大衛·沃爾德倫輕描淡寫一笑,目光悠遠而充滿感慨,“在火星尚未崛起的時代,這種事發生過一次,而那個最早被釣起來的人就站在你們面前。”他指了指自己,“那個時候,人們都利用星際聯邦的公用大黑洞進行垂釣,而我是一個不太美妙的意外。sDirit的真正價值是我回家的歸途,而所謂微型黑洞世界實際上并不存在,因為一個那么小的黑洞并不具備足夠媲美宇宙大爆炸的密度和壓強。”
“但我們的確可以利用黑洞魔方對另一個世界進行垂釣,不是嗎?”唐懷瑟反問道,“如果那不是黑洞,那么魔方中的東西究竟是什么?”
大衛·沃爾德倫神秘一笑,“愛因斯坦—羅森橋,也可稱為蟲洞。”他說道,“所有的魔方都連接最早那個公用大黑洞。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能離開這里。等VM安全了,它雖然沒有意識,不能服用sDirit,但只要我們主動走到祭壇上,它就會把我們釣回去。”他悠悠然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吧,兩位,來這石像下躺好,慢慢等著就是,不會太久。”
伊麗莎白瞥了大衛·沃爾德倫一眼,拉著唐懷瑟走到一旁。“唐,這還真是一個重大發現,足以改變世界。”她湊到唐懷瑟耳邊,吐氣如蘭,“大衛·沃爾德倫竟然是里世界的人,而這一切又僅僅是一個急于在死前歸鄉的老人的嘗試。”
“是啊,難以想象。”唐懷瑟感嘆道。
伊麗莎白猶豫一下,“你發現了嗎?如果大衛·沃爾德倫的觀點正確,那么或許sDirit建立的將不僅僅是一種體驗,還是一種全新的星際旅行方式,就像我們剛剛那樣,只是一眨眼就能免去舟車勞頓之苦。”她抓住唐懷瑟的手,激動得有些難以自抑,“唐,你對我有感覺,我能察覺得到。事實上,我也喜歡和你共患難的這段經歷。想想看吧,如果我們掌握sDirit的制造方法,那么,你和我可以攜手一起創建一個新的商業帝國,我們可以共度一生,也許我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
“是的,我喜歡你,大家都喜歡你。”唐懷瑟猶疑道,“可你的意思是——”
“審問,然后——”伊麗莎白沖著大衛·沃爾德倫的方向努了努嘴,做出抹脖子的動作。
“不,這不可能。”唐懷瑟瞪大眼睛,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我承認,我只是一個落魄的有些愛貪小便宜的古典音樂家,可是我賺錢僅是為了支撐我的音樂創作。”他輕輕掰開伊麗莎白的手指,“我有我的底線,我不能這樣做,這實在違背我的初衷。一旦良心蒙上的陰影,我的音樂生涯和靈感就毀了。”
“好吧,”伊麗莎白遺憾地嘆了一口氣,“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此事作罷,當我沒說。”她別過腦袋,輕輕摟著唐懷瑟,側臉緊貼對方跳動的心臟。
蒼穹之下傳來一聲槍響。火光迸發,子彈射入腹部,雷鳴般的回聲吹皺浮云,驚起林中飛鳥。
四 自由選擇
唐懷瑟渾渾噩噩醒來,渾身酸麻,頭疼欲裂,腹部某個點仿佛有一團烈火熊熊燃燒。他迎著強光,瞇著眼睛打量世界,卻發現那些垂釣的信徒已經放下手中釣竿,圍繞著他坐成一圈。
光彩奪目的太陽高高盤踞于那些原住民的頭頂,縷縷炫光晃得他頭暈目眩,耳鳴不斷。他忍住嘔吐的欲望,閉上眼睛,重新適應亮度,可痛感卻在神經中蔓延,一波又一波沖擊他的大腦。那股吞噬小腹的灼燒感正由里到外提醒著他一個事實,而那個事實揪著他的心墜入他的胃,又一同跌入無情的利益攪拌機中。
此時此刻,那些戴著小瓜帽的主教注意到他的蘇醒,便以古怪的第三人稱和他交談——
“他醒了。”
“太遲了。”
“不,他還有機會。”
唐懷瑟捂著小腹坐了起來,涂抹了速效愈合藥劑之后,傷口處只剩下一抹淡淡的余痛。“什么機會?”他按住太陽穴,使勁拍打耳朵,試圖驅散耳鳴,“伊麗莎白去哪兒了?發生了什么?”漸漸的,記憶上涌,唐懷瑟徹底想起了始末。
“他知道那個女人殺了代理人嗎?”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但我想他很快就會知道了。”
唐懷瑟茫然看著那些喋喋不休如枝頭小鳥的主教,卻聽見不遠處傳來鐵錘敲打鐵釘的叮叮當當聲。他咬著牙,忽略疼痛帶來的感官沖擊,勉強站起身走了幾步。他跨出主教們圍成的小圈子,來到老者的尸體處。
大衛·沃爾德倫面目全非,伊麗莎白把一顆子彈送進他的顱腔內,暗紅色的鮮血和灰白色的腦漿像廉價的顏料一般隨意濺灑在石像腳下。有另幾名主教正拿著錘子蹲在地上敲敲打打,一塊木頭十字架和一副棺材先后在他們手中成型。
“你們要做什么?”唐懷瑟問道。直到開口,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如此干澀如此沙啞,簡直如冬季里斷裂的枝木。
“送代理人回家。”其中一名主教頭也不回地說道,“大麥·約翰給出了一條通道,可以穿越萬千宇宙秘境,直抵代理人的家鄉。”
“大麥·約翰死了。”唐懷瑟以一種夢囈般的語氣呢喃道。
“哦,不,死的是代理人。”另外一名助教回答道,“大衛·沃爾德倫是大麥·約翰的代理人,就像耶穌是神在人間的牧羊人。那個女人從代理人這兒得不到什么。”
唐懷瑟漸漸清醒過來,“你是說,大衛·沃爾德倫只是sDirit的代理商?”
“正是如此,看來他想明白了。”
“但代理人還有遺物要交代。”
“那么,把配方給他吧,然后送他離開。”
第三名主教走上前來,雙手捧著一卷古老的羊皮紙。其他主教正忙著把代理人釘上十字架,封入棺材。
唐懷瑟心不在焉地掃了羊皮紙一眼。事實就是如此,當他得到一直想要找到的東西后,這一切反而不重要了。有某種古怪而悲傷的情緒攫住了他,就像一只艷羨雄鷹的烏鴉以一套滑稽而可笑的俯沖動作沖向羔羊,爪子卻被纏在羊毛之中無能為力無法抽離。這就是他,一只忘記自己叫什么的笨鳥,只會張著嘴巴呱呱叫喚。
主教送唐懷瑟來到石像腳下。血跡已被清洗干凈,切面齊整的石板借著薄薄水漬反射著頭頂太陽的亮光。他服下sDirit,點燃三根香,在石像腳下躺倒,木然閉上雙眼感應著時空釣竿垂落的漣漪。在眼皮合上的最后那一剎那,他看見了那具高大石像的臉龐——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悲喜交加,凝視同一種潛在可能方向。
一道靈感的閃電劈中了他。初時,荒唐的念頭如火苗,后來,這種想法已不可遏制,眨眼之間,星星之火已然燎原。
真相就在眼前。出于激動和恐懼,唐懷瑟無可避免地顫抖起來,可還沒等他追問,萬事萬物就像流淌的江河一般迅速遠去。另一個世界正在歸來,隨之而來的還有紅色沙丘、藍色地球和黑色人心。
“他回來了!他回來了!我把他釣起來了。”VM那吵吵鬧鬧的電子嗓在他耳邊響起。
唐懷瑟睜眼,看見蘭德爾和VM正圍著自己,而他躺在一間褊狹受限的火星出租屋內,墻壁上的視信終端正在播放大衛·沃爾德倫在某家醫院不幸病逝的可怕消息。
“消息傳得可真快。”唐懷瑟譏諷道。
“噢,那是伊麗莎白帶去的消息。”VM義憤填膺地說道,“你猜怎么著?結果是,那個伊麗莎白從一開始就是火星安插在地球的間諜。辛迪加培養了不知多少這樣的間諜,從小時候就喂他們服用骨質密合劑,并在1G的模擬重力環境下對他們進行訓練。”
唐懷瑟下意識捏緊拳頭,勉強咧了咧嘴。
“事情我已經從這臺VM這里知道了,”蘭德爾低著頭,眼神陰郁,“大衛·沃爾德倫就是大麥·約翰,這是誰也沒想到的事。”他的嘴角有傷,臉上有多道淤青。
唐懷瑟猶豫了一下,“伊麗莎白殺了大衛·沃爾德倫,但應該沒有從他口中問出配方。”
“當然沒有。”蘭德爾冷淡而不屑地說道,“sDirit可以改變太陽系格局,伊麗莎白選擇殺了大衛·沃爾德倫,無非就是在自己和火星得不到的前提下,也不讓地球得到。”他錘了錘桌面,“事實上,如果我更仔細一點兒,就不會讓她跑了。”
“伊麗莎白醒來時,這位地球警官和她打了一場。”VM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腔展架,“伊麗莎白早有準備,要不是我,你的這位朋友就慘嘍。”
“問題是,蘭德爾,你怎么在這兒?”唐懷瑟若有所思地說道,“我明白了,如果火星能在地球安插間諜,那么地球自然也能在火星內安插內應。”他盯著蘭德爾,咬牙切齒地說,“從一開始你就知道這一切,對嗎?你知道伊麗莎白的身份,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你利用我,伊麗莎白也利用我,只有我一個人完全蒙在鼓里。”他毫不客氣地豎起中指,“看看這是什么?蘭德爾!”
蘭德爾撇了撇嘴,“我現在沒有工夫和你吵架,而你在這兒怒氣沖沖地看著我也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他漠然說道,“你太無害了,唐,即使你犯了罪,也依然無害到就像一件可隨意利用的工具。”他微微抬起下巴,冷漠而高高在上,“權力機器內化到我們體內,規訓權力的誕生與現代性的崛起密不可分。權力以更加隱蔽的方式影響著我們,而法律本身只是一種規訓機制。以法律的名義,你被打上了‘罪’的標簽,可我知道你卻不是‘惡’,至少,你是溫順無害的,這就是為什么大家都想利用你達成自己目的的原因。”
“不,我只是有自己的底線。”唐懷瑟臉色發白,古怪一笑,“難道這樣不對嗎?是你們教導我們要禮讓謙恭、彬彬有禮,現在又是你們用實際行動締造殘酷現實讓我明白這世界弱肉強食、汰弱扶強。我只是盡力做出符合自己內心想法的選擇——”
“噢,得了吧,唐,”蘭德爾毫不留情地打斷道,“你究竟是盲目追求成功,還是相信那一套老生常談的‘英雄’論調呢?事實是什么呢?事實是,你是弱者,毋庸置疑的弱者。當知識經過權力的馴化成為知識譜系,當你輕信了現代社會許諾的諸多美好承諾,當你篤定現代知識結構劃分的對錯,你就陷入了規訓的深淵。”他冷笑著,噴吐詞句打擊唐懷瑟,“所有的言語、所有的觀念都處在權力的影響下,所有的反抗和抵制本身就是一種受影響之后做出的被動選擇,你以為是自我選擇的話語,實際上卻仍受到權力的支配。你知道嗎?你太幼稚了,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是你們這種人的世界,這無關乎真理與道德準則,而是生存本能作祟。你想要自由?自由僅存于古人披著獸皮、持著骨棒走在曠野之上的那個時代,因為文明的代價就是自由,現代文明的代價是自我。”
“文明的代價……”唐懷瑟緊抿著嘴唇,轉過身,“好,好,我走,我走。你知道嗎?道德不該政治化,將道德視為國家意志是一種根本的錯誤。也許,真正的自由是自我放逐。”他笑了起來,用禮貌微笑掩藏心中痛苦。
他找到自己的高仿大提琴,渾然不顧身后VM的喊叫,失魂落魄地走向出口。有那么一刻,他自怨自艾,覺得自己可笑極了,因為這個世界并不容許像他這樣幼稚的理想主義者胡思亂想,然而,那些追逐利益的人卻被允許胡作非為。他注定是庸庸碌碌的失敗者,可這世上還會有失敗者的容身之地嗎?
或許會有那么一個世界,美德與生存本能并行不悖,但在這個世界,狂熱的拜金主義和極端的權力欲望已經吞噬了絕大部分靈魂的人性。何為因?何為果?我們是一切之源,還是不可避免之惡?
唐懷瑟找了一輛地形車,上到火星地表。
離開里世界時,他瞥見了石像的臉龐,那一幕至今仍殘留在他的腦海中。那些高大而偉岸的神像,就如紅色沙丘中的嶙峋怪石一般。
寒風在荒蕪的曠野中嗚嗚咽咽,不遠處,幾只變異的火星豺狼正躲在沙石后頭偷偷觀察著他。其中一只仰天長嘯,悠長而凄涼的嗥叫在風中破碎,化作斷斷續續的哀嚎。
揮之不去的念頭纏繞著他,像綁了漁網的巨石,重重束縛在他的腦際,砥礪著他的神經。
唐懷瑟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下了車,來到其中一座石像腳下。上世紀末火星地表改造失敗后,這兒的地面植被僅以一些鮮紅色的苔蘚植物為主。他用一把瑞士軍刀剝去一塊方形石頭上的紅色苔蘚,一座祭壇很快暴露出來。
他服下sDirit,恭恭敬敬點燃三根香,像待宰的羔羊一般橫躺在荒廢的祭壇上。火星豺狼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綠油油的眼睛閃爍著饑餓的光。他漠不關心,心存死意,微微顫抖著閉上晦暗無光的雙眼,內心卻醞釀著另一個近乎異想天開的計劃。
“來吧,來吧,都沖著我來吧!”唐懷瑟癲狂大笑,叫嚷道,“如今這是什么世道呢?人類占領太陽系,卻時刻不忘在內部制造仇恨和恐慌。權力是永無止境的,這個社會到處充斥著病態的控制欲和躁動不安的心,當人的尺度可以被精確計量,世界就成了虛擬現實恐怖秀。壟斷集團用藥物取締感情、用廣告入侵生活、用食品改變思維、用媒體混淆視聽,用我們的金錢構建了一場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幻夢。當我們癡癡傻笑著沉浸其中,你們施施然打開后門進入我們的大腦,在夢中附耳輕聲呢喃,用規訓的棍棒攪亂洶涌的思潮。于是,我們在催眠中變得溫馴,變得無害,變得任其屠殺,反過來,你們這些豺狼又來責怪是我們自己太過天真,逼迫我們展現最惡劣的一面,好讓我們知道自己與你們沒有任何不同。”他狂笑著,瘋狂的笑聲徹底點燃情緒的汽油桶,“我們的確與你們一樣,只是你們更成功。你們贏了,是的,豺狼們,如果這是你們想要的,那就撕了我吧。死亡不可避免,這是生命終將付出的代價。”
怪異野獸在不遠處低沉咆哮。火星豺狼近在咫尺,命運的硬幣已然拋出。事已至此,他仿佛已徹底喪失理智,也徹底喪失了任何逃生的機會。生死安危基于一次大膽的推測,這石像現在在看著他嗎?世界幕后的生物會救他嗎?
硬幣悄然落下,隨之而來的還有豺狼的尖牙和利爪。
驀地,火星豺狼發出一陣恐懼的嚎叫,如喪家之犬一般夾著尾巴匆匆逃跑。
一陣狂風吹過,如一滴淚水落入池中,蕩起的時空漣漪吞沒了唐懷瑟的一切。他又一次被釣了起來,這一次卻和之前每一次都不太一樣。這已不再是那種通俗的世界。當內心塵埃落定,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維度打破認知局限的異次元空間。
這兒沒有東南西北,也沒有上下左右之分。時間是一團搖搖晃晃的果凍,半透明的膠質內部刻滿了所有已發生和即將發生的細節。
唐懷瑟有些迷惘,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他震撼無語,下意識邁了一步。
天花板是墻壁,墻壁也是地板,四面八方布置著不斷扭曲變幻著形狀的座椅。每一個卡座都有四個座位,四張座椅背靠背圍成一個方形,中空處漂浮著一個不斷旋轉的黑色漩渦。
絕大部分卡座都坐滿四個類人靈體,唯有他眼前的卡座只坐有三人——左邊那人仰望高處,眼神飄忽不定;中間那人低頭掩面沉思,手掌覆蓋大半張臉;右邊那人平視右方,目光幽遠而寂寥。
三人耳中皆飄出閃閃發亮的煙霧,在祂們頭頂匯聚成一團海市蜃樓般的華蓋。一大團瑰麗絢爛的光靄從云海幻象上垂入黑色漩渦之中。
所有形象并非通俗意義上的實體,這些類人靈體是這個空間的生物,諸如此類的場景有十來多處,更遠方的黑暗中則漂浮著一大片明滅不定的目光。
他聽到竊竊私語聲,從云海幻景中看見了伊麗莎白,也看見了蘭德爾,更看見了無數臺VM。這是他存在的罪惡世界,映射的是記憶、情感、煩惱、思維、欲望的蹤跡。人心是妄念,蕓蕓眾生在丑陋欲望的淵藪中浮沉。
“我是裁判,你是怎么發現我們的?”一道聲音在唐懷瑟腦中響起,那聲音來自中間那人。
“石像,當然,除了石像之外,還有一些容易忽視的細節。”唐懷瑟在心中大聲回答道,“我認為,時空是一個圓,多重宇宙是一個又一個的黑洞,其本質是層層嵌套的循環。如果里世界的人也可以把我們釣進去,我們和他們就不存在里外世界之分,但的確,應該還有一個超然世界在循環之外。”他頓了頓,“如果大衛·沃爾德倫只是代理商,那么,我想,那個超然世界就是大麥·約翰所在的世界。我可以見見他嗎?大麥·約翰?”
“事實上,你已經見到它了。”裁判平靜地說道,“這里是大麥·約翰卡特爾[4]舉辦的星際策略對抗錦標賽十六進八現場,兩位漫游者蟄伏在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中,通過創造和修改原型[5]來控制火星和地球進行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上的較量。目前,控制火星的漫游者有經濟和科技優勢,而控制地球的漫游者已經暗中囤積了大當量的核彈,雙方正處于冷戰中。”
“那么,誰占優勢?”唐懷瑟下意識問道。他注意到左右兩個類人靈體手中各抓著一瓶酒精飲料,上面印著某種深奧晦澀的圖案。
“兩者相差無幾,當下局面取決于你手中的配方最終花落誰家,而那配方本是我們提供給代理人在內部協作管理的報酬。大衛·沃爾德倫想回家。在游戲規則中,這種變數引入的新技術或新發現統稱為‘尤里卡時刻’。”
“我明白了。”唐懷瑟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像聽見一個天大的笑話,“一切都是游戲,而如果游戲結束,一切就將終了。萬物將湮滅為最純粹的微粒,而世界也將被毀滅,以待重啟。一場這樣的游戲要持續多久呢?”
“視情況而定。”裁判無動于衷地回答道,“雙方漫游者從火星殖民時代開始發展,短則數千年,長則數千萬年乃至數億年,而最長的一次游戲時間記錄是50億年,那時雙方漫游者的陣營和勢力已經發展到了銀河系以外,太陽演化成紅巨星的征兆是游戲強制自動結束的標志。我們有的是時間,至于現在,你的選擇將大大加快這場策略對抗游戲的進程。”
唐懷瑟沉默片刻,“也就是說,我必須把配方交出去,而不可能銷毀它?”
“是的,這是游戲規則,否則我們沒必要從豺狼口下救你。”裁判仍舊保持著掩面沉思的姿勢,巋然不動如山,“那么,你想給誰?地球警察蘭德爾?還是火星間諜伊麗莎白?根據其‘原型’和內在傾向,我可以向你展示他們說服你的方式,以便你更好地做出選擇。”祂頭上的光靄分化出兩幅人物肖像。
“唐,你必須保護地球。”蘭德爾的嘴唇動了,動態畫面傳出來自內心的回響,“我們付出了這么多,難道就要在此功虧一簣嗎?聽我說,沒有人比你更熱愛地球同胞,也沒有人比你更能理解火星對地球的經濟壓制,sDirit配方是我們唯一反超的機會,一切都是為了地球的自由,一切都是為了你的自由。”
唐懷瑟搖了搖頭,“不,你想要的不過是權力。我們都有罪,‘罪’不是‘惡’,‘惡’卻必然是一種‘罪’。”他自言自語說道,“就像你之前說的,‘自由’本身就是一種規訓的話語,從瘋癲到理性,藏在文明進步下的規訓權力不僅使人為之死,還使人為之生。自由早在現代社會的全景敞視下消失了,那些灌輸我內心的想法就是奴役的本質。你是極大的‘惡’,或許政府是必要之惡,或許我永遠無法擺脫你們,但你們也僅僅只是那龐大空洞的抽象權力主體中微不足道的一枚塵埃,連齒輪都稱不上。你這該死的笑面虎,索取的不過是永無止境的權力。所以,滾吧!”他移開目光,望向另一幅肖像。
伊麗莎白沒有說話,就好像她的內心是一片空蕩蕩的虛無,沒什么可以想法填充,也不需要任何東西填充。她就那么微笑著,立身于動景之中,用一種哀憐的、責怪的、幽怨的、凄美的迷離目光望著他。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唐懷瑟迫使自己對上那兩道目光,“當你說愿意和我共度一生的時候,究竟是認真的還是惺惺作態?”他頓了頓,冷漠地說,“不,也不是你。我想,無論如何,這都不再重要,我也不會把配方給你,說什么都不可能,這招對我沒用。是的,‘不’就是我的回答——”他神經兮兮地笑了起來,“不,我不愛你。”
“但你必須把配方交出去呀,”裁判詫異地說道,“游戲規則如此,兩位參賽漫游者都在等你,否則我們只能抹掉你。”
唐懷瑟仍在吃吃發笑,“你知道嗎?實際上,我根本不在意。也許,大家本來就是數字,物欲和人欲被攪在一起,人的尺度被精確計量,現在我又何必在意一場游戲的結局?”他瞪著瘋狂的雙眼,大聲說道,“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嗎?我想,雙方都可以擁有這份配方,就讓這群瘋子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線上繼續打下去吧。當我們遠離了中世紀的斷頭臺和各種殘酷暴行,權力以更高明的方式披上理性的錦裘鉆進我們的身體之中。我倒要看看人的貪婪和欲念借著權力能把這世界折騰成什么樣。”
裁判沉默片刻,仍兀自垂頭掩面,藏在手掌下的雙眼閃爍著萬千瑰美星云。
戰爭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使這可悲的世界得以存續。現在,唐懷瑟也有了自己的權力。選擇就是權力,但實際上沒人可以真正選擇,因為人人都是權力的受體。這些類人靈體給了他選擇權,盡管這權力有限而他被迫無法放棄,但他卻可以通過攫取權力走向另一種極端。
唐懷瑟喘著粗氣,重新冷靜下來。他心灰意懶地笑著,繞過裁判,走到背面。“通過剛才的對話,我最大的發現是,一場游戲需要四方參與,包括裁判、兩名漫游者以及一名代理人。代理人可以得到報酬,而大衛·沃爾德倫選擇了自己的報酬。”他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說道,“這場策略對抗游戲將會繼續,可游戲終有結束的一天,到那時,在下一個新宇宙的內部對抗中,你們仍然需要代理人替你們在內部維持和平衡游戲秩序。”
“所以你的選擇是——”
唐懷瑟走到空出來的第四把椅子邊上,“這就是我的選擇,你們是真正的權力主體,我是你們永遠需要的代理人,我加入你們。”他微笑著撣了撣衣袖,輕飄飄坐下了。
注釋
[1]辛迪加,壟斷組織形式之一,是少數大資本家聯合起來,通過簽訂統一銷售商品和采購原料的協定而建立的組織。辛迪加內的各企業受制于總辦事處,不能獨立進行商品銷售和原料采購,也難以隨意脫離組織。
[2]是一種量子色動力學下的相態,所處環境溫度與密度極高。
[3]物自體,又稱“物自身”或“自在之物”,是德國哲學家康德提出的一個哲學概念,指認識之外的,又絕對不可認識的存在之物。物自體是現象的基礎,是人感覺的來源,但人永遠無法認識這種“自在之物”。
[4]生產或銷售某一同類商品的企業,為壟斷市場,獲取高額利潤,通過在商品價格、產量和銷售等方面訂立協定而形成的同盟,是壟斷的形式之一。
[5]原型是集體無意識的主要內容。榮格認為原型不是意象、圖像,而是人類在千百年進化過程中留在神經系統、大腦和身體中的烙印,是對于特定事物的特定認知和模式化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