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潮起
- 塵海之瀾(NEXT未來文庫)
- 劉天一
- 10976字
- 2024-01-09 17:22:25
一
桂下詩舉起瓶子,仰頭,等待。
沒有一滴淡水滑出瓶口,滴落舌尖。喉嚨中干啞的口渴感像赤燥砂礫,在聲帶上摩擦。
她記不得自己幾天沒喝水了,可能四天,也許三天。
“下一個!”
桂下詩扔掉瓶子,把信戳交給“鴿籠”門口的管理員。
管理員坐在漁網前,網孔中插著大大小小的盛淡水的塑料瓶。“遲到了兩小時?”他瞄了眼戳記上的時間。
“委托人不在你們說的12船區小蓬萊寺。”
管理員拿出一小瓶淡水,“扣一半報酬。”
桂下詩沒有接這瓶200毫升的淡水,“是你們告訴我她在小蓬萊——”
“你到底進不進?”身后的人撞上了桂下詩,她一個趔趄,摔進了鴿籠內。
“信戳?”管理員把淡水瓶甩在桂下詩身上,開始詢問后面的人。桂下詩默默地爬起,撿起淡水瓶,走入鴿籠。
鴿籠十幾平方米的空間內擠著二十多位等待任務的信使。墻面上的換氣扇“噗噗”地轉著,將油墨與腌魚的氣味鼓蕩開來。“兩千毫升!”鴿籠的老女人在發放送信任務。
桂下詩擠到人群角落。兩升淡水,這個任務的報酬極高。她看著手中200毫升的小瓶,又搖搖頭——高報酬意味著高難度,她十幾天半饑半飽,恐怕無力接取。
“兩千五。”老女人聲音發癟,“馬上過年了,任務會越來越少。”
桂下詩碰了下身邊的人,小聲問:“什么任務?”
“去37船區的。”那個人說。
桂下詩立刻沒了興趣。在這兩周的海水瘋漲中,37船區剛被癸獸毀掉。前幾天調查團才解除封鎖,允許普通人進出37船區。
貿然前往,風險太大,她承受不起。
“三千!”老女人又提高了音量,“一升的淡水會提前支付!”
桂下詩全身一震。她望望四周,沒人接活。
她評估了一下自己的狀態。如果有這一升的預付淡水,她起碼能活下去。如果能拿到剩下的兩升,未來兩天的保命水就有了保障。
至于37船區……橫豎一個死,死在送信的路上也比渴死好。
“沒人?”老女人失望地四處掃視,“那我們下一個——”
“我。”桂下詩舉起手,沙啞地一喊。她又用寡淡的口水潤潤喉間,讓聲音清潤洪亮些:“我去。”
二
桂下詩小心地進入了37船區。
晨光正從東方灑下來。上海的七座高塔在海面上投下極長的影子,一道道劃過簇擠在高塔之間的浮棚上。
浮棚左右以繩鏈相連,聚集成片,浮于海面。青苔掛在浮棚的底座上,血紅的紅蓬草一團團漂浮著,漂蕩在浮棚間。大部分浮棚都是三只塑料空筒上搭著木板;奢侈一點的,會扎起一圈塑料筒提供浮力,撐一排腳架,再搭兩三層樓板,是為浮樓。
在海平面上升到三千米的這個時代,浮棚結成的船區居住著上海大部分底層人口。而中上層的人,則住在前文明遺存的高塔中——身份越高住得越高,離海越遠,越不用擔心上漲的海面和海中潛游的食人癸獸。
桂下詩爬上一座浮力失衡而歪斜的浮樓,來到二樓。
37船區緊挨著上海最高大的高塔“虹山”。新年將至,其他船區的人早就撈起一團團紅蓬草作為燈籠掛在棚頂,37船區則一片死寂,浮棚四處傾倒覆沒,不見人影、不見燈籠。遠處,一排鐵籠歪斜著半沉入海,鐵籠架上零零散散纏著海藻。這是船區中心的海藻農場,已然損壞,海藻大多散落,沉入大海。
她小心地觀察著周圍,警惕著任何可能的危險,尤其是癸獸的蹤跡。這種水下異獸以人為食,一旦被咬中,癸獸會往傷口中注入壬蟲蟲卵,致人死亡。
鴿籠交給她的任務是到泰山航道旁的113屋尋找一個叫黎稷的人。據說黎稷是調查團的深淵調查官,在找人協助執行某一危險任務——桂下詩想得很簡單,能協助就干,太危險就算了。
反正只要找到黎稷,她就能拿到預付的一升淡水。
她爬上歪斜浮樓的頂部,樓頂應該有個集雨棚,也許能補充些淡水。
頂層的集雨棚旁,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站著,正在打淡水。
“喂。”桂下詩看了眼集雨池,池里泡著一只死海鳥。
“誰?”男孩猛地轉過身。
“水臟了,別喝了。”
“你想搶我的水?”男孩遲疑了一小會兒,突然拔出一把匕首,大喊,“不——把你的淡水留下來!”
他瘋了?見人就搶劫?桂下詩一愣。男孩的身子比她強壯,衣服上沒破洞,不像浮棚區的人。“你是從塔里面逃出來的?”
平時,海水總是以每月一米的速度上漲,而最近兩周的大海異常猛烈地暴漲著,大海上漲兩百多米,七座高塔底部不少被淹的居民被迫移出了高塔,流落浮棚。
“要你管!”男孩向桂下詩走來,“淡水!給我!”
桂下詩從腿旁拔出潛水刀,“不可能。”
“你又在打劫!”忽然,旁邊鐵梯上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桂下詩側頭望去,上來的老人頭發花白,赤裸上身,一件連體大紅衣用兩只衣袖扎在腰上,腰邊掛著一只鐵皮罐。
“又是你這個死老頭——”男孩悻悻然收起了匕首。
“想活命也不能搶別人。”老人走到桂下詩和男孩中間。
“我妹妹快渴死了!”男孩說。
老人說:“你可以去鴿籠干活。”
“信使那點報酬根本不夠,我試過了——”男孩瞪著老人,又哼一聲,“算了!”
男孩轉身走了。
海風徐徐吹過浮樓,歪斜的浮樓迎著海浪一晃一晃的。桂下詩收刀入鞘,看著老人。
“你為什么來這兒?”老人咳了兩聲,“周圍的癸獸還沒殺完,這里很危險。”
“泰山航道113屋,您知道嗎?——我是信使。”
老人仔細打量著桂下詩,“你是來找黎稷的?”
“你就是黎稷?……”桂下詩問。
“你跟我來。”
桂下詩跟著老人下了樓,走上一條“河”邊廊道。食腐的鷹鷲沿著廊道上空飛著,搜掠船區的浮尸。老人從河邊抓起一支標槍,扛在肩上。標槍頭上纏著一圈鐵鏈,探入身旁海中,似乎是拴著一條獵物——大魚。
老人帶著桂下詩來到一片浮臺上。浮臺上豎有一間小屋,屋檐下掛著兩團火紅的紅蓬草,墻根旁的木架上倚著四五支潛水氣瓶,瓶上斑駁的色環指示著瓶內的氣體成分:高壓空氣、高氧空氣,或是氮氧氦的三混氣體。
屋邊立著四根粗木柱,柱頂削成了尖刺狀,其中兩根木柱上穿掛著兩頭修長的黑色巨獸——癸獸。
“這——”桂下詩身子顫了顫,過了幾秒,她才確定那兩頭癸獸是死的。
老人一拉標槍,拽起鐵鏈,鐵鏈末端拖著一頭癸獸的修長尸體。他把尸體掛上木柱,呼了一口氣。“我就是黎稷。吃早飯沒?沒吃我們和蚌蚌一起吃。”
三
桂下詩坐在浮臺邊緣,望向高塔虹山。
虹山撐天而起,高逾海面六千多米。在虹山根部,一條尚在建設的千米大圓形鐵船蔭蔽了照向浮臺的日光。大船名叫“方舟”,據說要建成巨型生態循環浮島。等到百年后大海淹沒了青藏高原,淹沒了所有高塔后,這條方舟可能是人類最后的故土。
當然,桂下詩心里很清楚,最后能住進方舟的,多半是住在高塔頂端的那些權貴。
“你想讓我幫你干什么?”她問。
黎稷走到她身邊,手上拽著幾尾大鮭魚。“你會潛水嗎?”
“要下去打撈?”
“下到五百米的深度。”黎稷架起鐵鍋,倒入淡水。
看見淡水,桂下詩嗓子的干啞感倍增。“我會潛水,但沒正式學過。”
黎稷將鮭魚摔在地上,抽出潛水刀,去鱗剖腹,把魚肉切段。
桂下詩遲疑了一會兒,說:“深度太深,我在考慮是不應該拒絕這個任務。”
幾只鵜鶘和海鷗撲飛到黎稷面前,黎稷把魚頭和魚尾“咔”地切下,甩給海鳥們。“因為太危險?”他把魚肉拋入鍋中,又扔入海藻、火腿和碎面餅。
桂下詩點點頭。她只是普通信使,并不是專業的潛水員。“五百米深,肯定會遇到癸獸吧?”
一只鵜鶘偷偷伸頭探向魚肉。黎稷一翻潛水刀,以刀柄輕敲長喙,把它趕走了。“是。所以,這個任務有風險,你得考慮清楚。”
桂下詩沉默下去。她歪頭望向旁邊的癸獸尸體,這些癸獸體長七米,皮膚光滑黝黑,六對眼睛裂在頭顱兩側。“這都是你殺的?”
黎稷點點頭,指著癸獸被木柱刺穿的位置。“在地面它們很好收拾,一槍捅進白喉就好。水下很麻煩。”
木柱都刺穿了癸獸胸腹一處白色內陷孔洞,像是人的肚臍,大概就是黎稷說的白喉。
魚鍋的香氣“咕嘟咕嘟”冒出,饑渴感直沖桂下詩。“下去干什么?”
“打撈一件東西。”
“你不是深淵調查官嗎?為什么要我這樣的新手協助?”在桂下詩的印象中,深淵調查官都是能獨立潛到三千米以下的高手。
“水下有個閘門需要兩個人打開。這幾天海水暴漲,上海亂成一團,調查團里沒有多余的人手來幫我。”
“那報酬呢?”
黎稷拿出碗筷,為桂下詩盛上魚肉。“十升淡水。我還可以推薦你進入調查團。”
調查團她不感興趣。桂下詩接過碗筷。調查團那些人都是一心想擊退癸獸查清大海暴漲真相的瘋子,她要是去了調查團,怕是兩三年內就會死在潛水調查的路上。
但十升淡水……她有點心動。最近淪落浮棚的高塔難民太多,鴿籠競爭激烈。再接不到任務,她會像那個男孩一樣,在37船區這種危險地帶撿垃圾、喝臟水。
“蚌蚌來了。”黎稷說。
一條黑色身影冒出海面,探頭到浮臺邊緣——是頭虎鯨。虎鯨對著黎稷哼哼幾聲,黎稷拿出生魚塊,蘸上醋汁,拋入虎鯨口中。
“蚌蚌?你養的?”桂下詩問。
“它是我的朋友。”黎稷說。
兩人一鯨還有若干海鳥圍著魚鍋吃著早飯。桂下詩悄悄看著黎稷用筷子吃魚的樣子,她從未吃過燉魚,不知道怎么下筷。以前她吃過的最好的東西,也不過是發臭的腌魚干——抓起來直接啃就行。
碗中的魚湯浮著蔥花與油沫,嫩白的魚肉、黃白的面餅、紅白的火腿疊壘一起。她夾起魚肉放入嘴中,舌頭卻被猛的一燙,不由吐出了魚肉。魚肉跌入碗中,濺起滾燙魚湯灑到手腕上。她尖叫一聲,手掌一抖,碗脫手落地,魚湯灑落,浸滿地面的濕苔,熱氣蒸蒸而起。
“啊!”桂下詩輕叫一聲,“對……對不起。”
她握著筷子,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浮棚之上食物少得可憐,她卻打翻了這么大一碗魚湯。
“燙到了?”黎稷又盛出一碗,遞給她,“小心。”
捧著湯碗,眼淚忽而在桂下詩眼眶中打轉轉。她已經記不得自己上一次吃到熱乎乎的湯食是什么時候了,應該是她四五歲時。那時,她的母親帶著她住在虹山塔的底層,海水馬上就要淹沒她們所在的樓層了。新年的晚上,母親煮了一碗魚湯,慢慢地一勺勺吹涼,喂給她……
“怎么不吃?”黎稷突然問。
桂下詩一愣神。她低下頭,一擤鼻子,說:“我接受這個任務。”
四
和黎稷要略學了一遍潛水知識和水下手勢后,桂下詩跟著他潛入了深海。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她和黎稷的潛水燈射出光柱,照亮了前方。暗中偶見瞬閃過的藍光,可能是熒光生物。
她翻起手腕,看了眼潛水電腦:深度兩百米。
兩周前,這個深度還是海面。
高塔虹山在他們旁邊十幾米處,光柱照過,桂下詩看見塔內密密麻麻的“鐵艙子”——底層人的住所。因海水上漲急快,人們撤出倉皇,艙內多狼藉。她看見了艙中浮漂的被褥,腫爛的尸體,纏著床柱的章魚,還有幾米大的螃蟹,殼上背著一叢海葵。
他們勻速下沉。桂下詩往耳中鼓氣平衡水壓,又往潛水背心的氣囊中補入空氣,避免體積壓小后的浮力損失。她仔細用燈光環照四周,警惕種種危險:癸獸、暗流或是突然的水溫躍層。
“那里,我們過去,OK?”黎稷晃了一圈燈光提醒桂下詩注意,然后伸手在光柱中給桂下詩通過打手勢發信號。
“OK。”桂下詩揮了揮潛水燈。黎稷指向的位置是高塔外墻的一處平臺,平臺上建著一座寺廟,海帶在廟外叢林雜生。
她記得這座寺廟。在她小的時候,寺廟剛被大海淹沒。新年,浮棚區的人們會聚在寺廟上方,隔水遙拜大殿中的佛像。
她望了望寺廟附近的高塔,這里依稀還是她小時候的模樣。
突然,黎稷打了一圈手勢,但她沒看懂。
“什么?”她發出表示不理解的手勢。
黎稷又打了一遍,她還是沒看懂。這是黎稷事前沒和她確認過的手勢。
“中性浮力,保持平衡。”黎稷做出手勢。然后他從腰邊取出記錄板,在板上寫字,再把板子放在燈光中,給她看。
“完了,我不識字。”桂下詩一懵。黎稷到底想說什么?
“OK?”黎稷收起板子,向寺廟游去。
“什么?”桂下詩瘋狂地搖手,但黎稷沒看見。
她咬緊二級頭,吐出氣泡,讓肺腔縮小,變成負浮力下沉,再踢踢腳蹼,游向寺廟。
寺廟外,墨綠色的海帶隨流翻卷,一臂寬的葉片上綴著白斑。她跟著黎稷在海帶叢間游過,向高塔外墻前進。
忽然,她左腿上一緊,被什么東西纏住了。
是海帶?她放松左腿,右腳勾起腳背,用腳蹼的阻力停住身子,再小心劃水后退,想解開纏繞——
纏繞突然變緊!
纏著她的不是海帶,而是某種生物。她的潛水衣被這個生物的尖刺刺破了,深海接近零度的海水灌入衣中,擠出用于保溫的空氣。
突入的寒水凍得桂下詩一激靈,她忙給浮力背心充氣對抗浮力損失,再拔出潛水刀,敲了敲背上的氣瓶發出聲音——她需要黎稷的幫助。
五
“放輕松,保持深度。”黎稷打著手勢,停浮在桂下詩面前。
海水冰冷徹骨,桂下詩抱緊上身,打著哆嗦。她周身的熱量正快速流失,用不多久,她就會失溫凍死。
黎稷漂到她身后,用刀處理纏著她左腿的東西,他腰邊的鐵皮罐子正漂在桂下詩面前。桂下詩抬起左手,看了眼深度和瓶中的氣壓,又舉燈四照,檢查四周。
在左前方的寺廟外墻前,有什么東西在動。
桂下詩扭過光柱,不見異常。就在她疑惑時,一道黑影突然從光柱中滑過。
一頭癸獸!
她大驚,立刻拍了拍黎稷,在光柱中向他打最高等級的危險手勢:癸獸來了。
黎稷從側面游上來,浮在桂下詩面前,按著她的肩膀。“OK,冷靜。”他用燈照亮他們之間的空間,在燈前比畫。“OK?”
桂下詩看著老人的臉。黎稷的臉上爬滿皺紋,海水正從皺紋和面鏡之間的縫隙滲入面鏡后,面鏡內已經積了一半的水。
“OK。”她抱緊身子,勉強打了個手勢。
黎稷又游到后面。十幾秒后,桂下詩左腿一輕,纏繞解開了。
“我們走,你前面,我后面,OK?”黎稷一邊打手勢,一邊從后背氣瓶旁取下了標槍。
“OK。”桂下詩趕忙游過去。
她向前游動,來到高塔外墻前。后面傳來一陣悶響,可能是黎稷和癸獸在搏斗。
她一下一下奮力踢水,冰冷的海水在潛水衣內翻攪。她的肚子痙攣著,四肢不受控制地顫抖。
“走,快點。前面。”黎稷游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氣瓶往前沖。
一扇圓形閘門橫貫高塔外墻。黎稷一指閘門兩側的扳手,示意他們一人一個。
桂下詩游到扳手前,踩住墻壁,下拉扳手。在后面,癸獸正飛速撲來。
“砰”的一聲悶響,閘門彈開。黎稷拽著桂下詩從門縫中游入,再反手一拉,將閘門關死了。
六
“姜湯。”
桂下詩裹緊毛巾,捧過姜湯。熱氣讓她緩過一口氣,只是她感覺地面似乎在搖晃,有些眩暈。
“我差點死了。”她心想。在浮棚上摸爬滾打,剛才是她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這里是高塔中的潛水站,調查團潛水作業水下補給的位置。進入閘門后,黎稷用高壓空氣壓出過渡倉的水,再帶著桂下詩走出過渡倉,來到站中。
“你已經很強了。”黎稷說。高壓空氣有些黏稠,他的聲音聽上音調怪異。“比調查團大部分初學的潛水員都強。但你為什么沒看到海帶魚?我寫字提醒你了。”
“我不識字。”桂下詩說。她全身皮膚麻木而刺痛,寒冷、痙攣、眩暈、口渴和嘔吐感壓迫著她的意識。
一陣沉默。
黎稷坐在桂下詩身邊,“……對不起。”
桂下詩默默喝著姜湯。越到下面,危險越多。也許她應該放棄任務。
眩暈和嘔吐感再次襲來。胃液逆上,破出喉間,她被迫嘔出黃白色的魚糜,吐在姜湯杯子和身上了。
腥臭彌散。
“怎么了?”黎稷趕忙找出一個塑料袋遞給桂下詩,又給她一條新毛巾。
“頭暈,感覺周圍在搖——”桂下詩一口吐在袋中。看著沒消化完的魚肉,她心疼起來,這一下子吐掉了她好幾天送信才換回來的食物。
“可能你一直生活在浮棚上,前庭適應了搖晃的環境。來到高塔,也就是穩定的大地上,就覺得四周在晃,就吐了。”
吐得差不多后,桂下詩咳咳嗓子,將灼辣的胃液咽下去。“你到底要打撈什么上去?”
“下面是我們調查團的農業實驗室,海水暴漲太快沒來得及轉移。我想帶走最重要的,那種可以種在海面上的稻苗。”
“種在海面上?”桂下詩一震,“它能種出吃的?讓大家吃上飯?”
“暫時還不能。”黎稷將一杯新姜湯遞給桂下詩,“浮海稻的研究還沒完成,它目前只是個希望。”
桂下詩默默喝了口姜湯。
“你在這里等我。”黎稷拍拍桂下詩的肩膀,“你吐了這么多,身子虛弱……而且,這次大海暴漲毀了原來去實驗室的路,備用的路好多年前就被淹了,癸獸很多,要殺下去。”
桂下詩搖搖頭,“不,我們一起去。”
七
桂下詩咬著二級頭,緩緩呼吸。下到這個深度,潛水用的是氮氧氦三混氣體。高水壓之下,普通空氣的氧氮溶入血液足以致命。
三混氣黏稠而微甜,缺水、眩暈和寒冷依然侵蝕著她。她和黎稷正在高塔的一條豎直井道中向下沉去。井道中心兩條粗壯鐵纜貫通上下,纜上纏附著藻絲、貽貝。
據黎稷說,這個井道以前叫電梯,是往上往下運貨用的。
桂下詩聽見敲氣瓶的聲音。她稍稍側回頭,黎稷浮在她上方,握著標槍,同時打手勢:有癸獸,你先下去,我去解決,OK?
“還是來了。”桂下詩心跳加速,呼吸變淺。她回了個OK的手勢,扶著鐵纜開始下沉。
黎稷正和癸獸在上方纏斗。黑暗中他的光柱照亮了一圈錐形區域,癸獸修長的身軀在光柱中只有小小一截。老人身手異常敏捷,像條一輩子活在水中的游魚。他用長槍一刺,在癸獸皮上劃過一道,癸獸卻一扭身子,直接下游,向桂下詩撲來!
桂下詩慌忙一拉鐵纜,移到一邊。黑暗中,癸獸的巨口貼著她沖過,獸軀將她擠撞一旁。沖力之下,潛水燈脫手而出,二級頭也不慎脫嘴,咸冷的海水嗆入喉頭。
她連忙往后劃一大圈摸到二級頭,咬緊,咳出積水,再吸一口氣。她的潛水燈浮在幾米上方,光柱不停旋轉著。
顧不得了。桂下詩稍稍排了一陣子氣,加速下沉。她也想反身上去幫助黎稷,但理智警告她,她最好別給黎稷添麻煩。
打開備用潛水燈,桂下詩來到三十幾米下方的井道底部。上方井道中一片混亂,光柱四掃,積塵飛卷浮起,井道壁上的一條長長黏液反著光,像是海兔爬過時留下的卵帶。光柱、浮塵和光帶混成暈晃晃的黃綠色,讓她看不清這里發生過什么。
井道下方閉著一道閘門。閘門上是鍵盤密碼鎖,她無法打開,必須等黎稷下來。如果黎稷死在上面,她將毫無退路。
她把浮力背心的氣放去大半,以減小浮力,一屁股坐在閘門上。上方,暗綠的光柱逐漸穩定、清晰,片刻,黎稷沉了下來,打出了OK的手勢。
桂下詩松了一口氣。
八
通過過渡倉后,桂下詩跟著黎稷進入農業實驗室,走入一間狹長的房屋。屋中擺著一條長桌,桌上玻璃罩中列著一排苗圃。
黎稷順著苗圃走過去。玻璃罩中的綠苗有一掌高,浮在水面上,葉片邊緣發紅。
“這就是浮海稻。”黎稷指著稻苗,“我們用紅蓬草的基因修飾水稻,讓水稻的根可以生長浮力氣囊;還檢測到了一些抗滲透壓的成分,嗯……”他停頓了小會兒。“如果不是海水暴漲,調查團抽走了實驗室的人去救災,現在應該已經研究出來了。”
桂下詩說:“我們把這些稻苗帶走?”
“就帶走這一棵,帶上去之后還要繼續育種。現在的浮海稻在生長階段需要灌很多淡水,還不能推廣。”黎稷指著玻璃罩,“你看這株,葉片發紫,就是泡了海水的對照組,要灌淡水才能救活。”
“怎么帶走?”桂下詩問。
“你去那邊拿個小號的抗壓箱過來。”
桂下詩拿來抗壓箱。
“這些是數據資料,你一并帶走。”黎稷在桌上整理紙頁。“記住,這個禾苗千萬不能泡海水,否則要澆很多淡水才能救活。待會你拿著抗壓箱浮上去,記得要在五十米深度做減壓停留。還有,剛才的癸獸我沒殺死,只是捅傷了,你要小心。”
“等等。”桂下詩感覺有些不對勁,“什么意思?你……你不上去?”
黎稷笑了笑,“我被癸獸咬中,已經上不去了。”
“那趕快截肢——”
“咬的是腹部。”黎稷揮揮手,“壬蟲已經在我肚子里亂竄了。”
桂下詩抱著抗壓箱,一時沒說話。
“別難過。”黎稷說,“在井道中戰斗本來就很危險,被咬到很正常。”
“……我不想你就這么死了。”桂下詩小聲說。
黎稷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活得夠久的了,我小時候大海才兩千米。而且,研究成了浮海稻,這一生,我也沒什么好后悔的。”
桂下詩抿抿嘴唇。
“唯一的遺憾是,我看不到大海退去的那一天了。”黎稷慨嘆。他取下腰邊的鐵皮罐子,扣開蓋子,摸出一小塊黑乎乎的東西,遞給桂下詩。
“這是什么?”桂下詩問。黑塊在她指尖裂成小塊,散落手心。
“這是我爺爺傳給我的,大地上的泥土。”黎稷說。
“啊……”
“小時候,爺爺總是喊我過年回家看看。他住在東蒙古群島,我十歲時那兒被淹了……”黎稷語氣有些飄忽,“過幾天就要過年了,但我們這輩人的故鄉都被淹了。”
“唉……”桂下詩搖搖頭。她最小的時候生活在虹山塔第648層的鐵艙子中,那時海面只有兩千五百多米。
648層被淹沒后,她流落浮棚。故鄉對她來說,只是深海下無法返回的童年。
黎稷笑了。“大家的故鄉都在高塔被淹沒的某一層上。年齡越大的人故鄉越深。海水還在漲,所有人的故鄉都回不去了。”
最早的時候,人們的故鄉還在大地上。桂下詩想象著。大地被淹沒,不同時代人的故鄉在不同時刻被大海淹沒,人們的故鄉越來越高,壘成一條從大地沿著高塔上爬的線。
當這條線壘到盡頭,人類將失去所有的高塔、陸地與故土,只剩下茫茫的大海。
“未來會變好的。我們調查團的目標,就是查清大海上漲的真相,讓人類可以回到故鄉,回到大地。”黎稷說,“人類不可能一直在方舟上茍活,我們會回家的。浮海稻只是第一步,讓我們可以在離鄉的漂泊之路上吃飽飯而已……我已經看不到祖輩腳踩過的大地了,但你還有機會。”
桂下詩終于哭了出來。
“好了,別哭。你還要帶著浮海稻上去。那頭癸獸還在,要小心。”黎稷拍拍桂下詩。“等我失去意識,你把泥土撒我身上,權當土葬在大地上了。”
九
沒有人知道壬蟲和癸獸是從哪兒來的,也沒人知道使大海瘋漲的那些巨量海水又是從哪兒來的——地球上的水理論上是淹不到三千米的高度的。然而,到了這個時代,已經沒人在乎這些疑問了,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被癸獸咬中的人,會被注入壬蟲卵,十二小時內壬蟲就會填滿亡者的肉身。處理壬蟲感染最好的方式就是立刻截肢——但被咬在肚子上,基本是死路一條。
黎稷很快就陷入高熱、失語狀態,“牦牛酸奶……我要回拉薩……”他反復念叨著,像個大孩子,“老師……別踢我下水了!我……我下次一定不會算錯余氮時間了……”
下潛深度五百米,停留時間兩小時。桂下詩在黎稷的潛水日志上畫出深度圖。這是這位老人的最后一次下潛,深度圖的曲線將永遠停留在五百米。
桂下詩合上日志,放在黎稷胸口,再把泥土捏碎成塵土,一點點撒在日志與他身上。
十
桂下詩掛著抗壓箱原路上浮,游出高塔,來到寺廟旁。
她穩住浮力,漂著休息了一小會兒,同時將吸氣的氣瓶換成側掛在大腿旁的普通壓縮空氣。到了低壓淺海,三混氣中的氧分壓過低,會讓人缺氧。
一路上來,她總覺得后面有什么東西在追她,可能是那頭被黎稷重傷的癸獸。但每次打光下照,下方一片虛空,只有熒光小魚閃過。
周圍突然傳來敲氣瓶的聲音,一道燈光從上方照來。她向上舉起潛水燈,一個男孩正浮在她上方,手中比畫著一個手勢:打劫。
桂下詩從背后解下標槍,握在手中。她盯著男孩,發現他就是幾小時前在37船區想打劫自己的那個男孩。男孩身上掛著口袋,口袋里裝著他從水下撿的可以賣錢的東西——海水這兩周快速上漲,讓許多值錢的東西留在了水面下。
他居然在下水打撈的同時還來搶別人東西?桂下詩晃了晃燈光,打出讓男孩離開的手勢。
“打劫!”男孩用力重復著手勢。
“夠了。”桂下詩舉著燈光,正想重復“請你離開”手勢時,男孩上方有什么東西正從光中游過。
是那頭受傷的癸獸,它正在悄悄靠近男孩。
桂下詩心里“咯噔”一下。她本能地想悄悄游開,在癸獸吞咬男孩時逃走。但一念之間,她又定住了。
如果黎稷在這里,他肯定會上去攔住癸獸。
桂下詩咬緊軟膠咬嘴,深吸一口氣。“有癸獸,你走開,我來應對。”她打出了手勢。這些手勢水下通用,男孩應該能懂。
男孩愣了愣,往上一望,霎時嚇得向旁邊游去。癸獸一擺長尾,追向男孩,桂下詩見機拋出標槍——在水中投出標槍不可能命中癸獸,她只想吸引癸獸的注意力。
標槍從癸獸身旁飄過。癸獸一縮身子,盯向桂下詩。
“冷靜,冷靜。”桂下詩用燈光追著癸獸的位置,從背后取下備用標槍,游向寺廟。寺廟附近的水下結構她小時候見過,比較熟悉,在那里戰斗,勝算會大一些。而且,她記得寺廟是有水下燈光的——為了方便人們看清深水下的佛像。當年浮棚區新年廟會前,都有人先潛下去開燈。
癸獸已追到她身后。她奮力踢水,躲開癸獸的撕咬,斜沖到大殿一角。身旁傳來暗悶的柱子折斷聲,可能是癸獸撞上了廟柱。
桂下詩照著潛水燈,找到寺廟燈光的開關,撥下。須臾,燈光照亮了寺廟。驟然的亮光讓癸獸全身一顫,盤掛到佛像上。
十一
大殿還是幾年前的樣子。
佛像上披著一抹抹綠藻,屋頂吊下的經幔懸漂在水中,和從地面往上漂的海帶上下交錯。一鼎銅香爐放在佛像前,爐體大半銹成空松的棕綠,爐中長著一簇暗紅色珊瑚。
桂下詩沒想到自己還能在新年前來到寺廟,還和一頭癸獸在廟中對峙。癸獸似乎對光明有些恐懼,它盤在佛像頸部,六對眼睛盯著桂下詩,長尾從佛像頸側滑下,搭在蓮花手印上。
桂下詩緩緩吐氣。氣泡一串漂起,聚成一層貼著天花板的空氣扁泡。她的目標是一槍捅中癸獸的白喉,這是唯一制勝的方法。
她觀察四周,很快發現了可利用的東西——在左前方的一簇海帶中,混著一條海帶魚。這種幾米長的魚豎在水中,偽裝成海帶,會纏住任何路過的生物。在進入高塔前,她就是被廟外的這種魚纏住了左腿。
桂下詩握緊標槍,朝左游到海帶后。
癸獸一彈尾巴,沖向桂下詩。在滑過海帶叢的一瞬間,海帶魚驀地彈起,纏上癸獸,一圈圈收緊,癸獸沖來的方向頓時一歪。
桂下詩看清形勢,雙腳用力蛙踢,向前一槍刺出!
標槍捅入癸獸的白喉。同時,癸獸撲張的前肢劃過桂下詩胸口。劇痛傳來,她的潛水衣被劃破,輸氣軟管被切斷,左胸被利爪滑開口子。4℃的海水從胸口涌入,刷過傷口,灌滿潛水衣。
死死壓著癸獸,確認它失去行動能力后,桂下詩才松開了標槍。她從腰旁抓出備用氣源,塞入口中。她的肌肉凍得有些痙攣,她必須快速上浮,否則會凍死或因失血過多而死。
桂下詩壓著傷口,游出寺廟,再一按卡扣拋掉浮力背心上的配重鉛塊。浮力頂著她的腰上浮,她舉光上照,避免自己撞上漂浮物。此時此刻,她已顧不得快速上浮的減壓問題了。
冰冷、眩暈和疼痛一浪浪襲來。終于,她浮到了水面上,卻無力爬上浮臺。
十二
桂下詩動了動凍僵的肢體。
上浮帶來的快速壓力下降使得血液中的氮氣迅速溶出,變成微氣泡,用不了多久,這些氣泡就會堆滿血管,讓她殞命。
海面暖如熱湯,但她的四肢卻不聽使喚。她勉強解下抗壓箱,想推上浮臺,卻連推出水面都做不到。
一個軟軟的東西頂著她,將她拱上水面。她歪歪頭,面鏡邊緣看見虎鯨蚌蚌黑白兩色的皮膚。
浮臺上伸下一只手,把她拽了上去——是那個男孩。
“你沒事吧?癸獸呢?”男孩身上還穿著脫了一半的潛水衣,“——你受傷了?”
“哥?你救她干什么?”遠處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桂下詩側了側頭,女孩站在浮臺的那一邊,她的一條手臂只剩下一小截,還扎著繃帶,應該是剛被壬蟲感染后做了截肢。
“你別管!她救了我!”男孩大喊。
“這個……快打開。”桂下詩躺在浮臺上。抗壓箱的重量變重了,肯定是和癸獸戰斗時劃破了,進了水。
“啊?——啊。”男孩打開箱子,拿出被泡軟的資料紙頁和禾苗。禾苗的玻璃容器已經破裂,翠嫩的苗葉正浸泡在海水中,葉片開始發紫。
這是黎稷說的禾苗即將壞死的征兆,必須澆大量淡水才能救活。“淡水。”桂下詩不知道從哪里來的精神,“在我氣瓶旁……”
“好。”男孩取出淡水,打開,送到她嘴前。
“不,澆給它。”桂下詩指著禾苗。
“啊?”
“澆給它!”
“啊……啊,好。”男孩澆了一點點到禾苗上。
“繼續澆,全澆了。”看著男孩澆完整瓶淡水,桂下詩松了口氣,“幫我個忙。”
“你說。”
“把這些資料,還有這盆浮稻苗,送給調查團。”
“那你呢?你在流血!”
“別管我。”桂下詩說,“照我說的做!”
男孩猶豫了一會兒,抱著禾苗和紙頁站起,“好。”
“哥!你瘋了!你往那邊去干嗎?”男孩的妹妹在一旁喊著,“船區外那些人還在搶劫!”
“她救了我!”男孩的聲音正在遠去。
桂下詩嘆了口氣,她的視野正逐漸模糊。蚌蚌在浮臺邊昂著頭,嘴里叼著一團紅蓬草,蹭著她的手。
她拎著紅蓬草,舉起,好像這是一只燈籠,正掛在天花板下。
新年快到了。
恍惚中她回到了虹山的648層,回到了童年的故鄉。新年時,大海已淹到了樓下,時不時聽聞有癸獸闖入周圍鐵艙。子夜,母親在艙內掛了一只燈籠,抱著只有幾歲大的她,熱了一碗魚湯,等待新年的到來……
紅蓬草倏然脫手,從她無力的指尖滑落大海,浮沉在波浪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