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放下竹簡。
盯著桌案一陣沉思。
一旁的柳倩娘瞧見這一幕,見丈夫神情凝重,便在他身旁坐下,好奇地湊上前看了一眼。
她本就是書香門第,自幼也讀過不少書籍。
只見那幾支竹簡上歪歪扭扭寫著些不識得的古字。
而這些文字,她除了開頭“子曰”那兩字,其它的均認不得。
柳倩娘心中一驚,這莫不是關于孔子的古籍?
“大人,這竹簡你是從何處得來的?”司馬遷的聲音有些緊張,小心問道。
說完,淺飲了一口手中的溫茶。
干冷的天,溫水入喉,才堪堪壓住心頭的那點震驚。
周杜沒有著急回答,他的臉色有些無奈,雙手撐在大腿上,坐姿筆直。
“竹簡是孔甲從宮內帶出,這上面到底寫些什么?”
司馬遷放下杯子,喟然一嘆:“果然是有問題的。”
他又小心翼翼地將竹簡拿到面前,輕輕拈著,仔細看著上面的古字。
因為遇了水的緣故,竹簡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大致還能辨認出來。
司馬遷一字一字念著:“子曰: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民無君,尚可耕食,君無民......”
后面的內容他沒有繼續讀出。
周杜跟著念了一遍,感覺有些耳熟,這不就是論語上的句式么?
前世讀書,雖然他沒有通讀過論語,但是勸學篇卻是學過。
“這是論語?”周杜給自己添了一杯水。
語氣里帶著不確定。
其實實情也是如此,他只能推測這文章和孔子有關,至于是不是論語就不敢妄下定論。
“大人也覺得?”司馬遷看向周杜。
周杜皺著眉頭:“是說話,放在眼下的世道來看,這些話有些大膽。”
司馬遷深嘆一聲:“何止是大膽,本朝誰敢說這些話,必定是謀逆的大罪,要誅九族的!”
周杜也不是肚子里沒有墨水。
他盯著竹簡凝視片刻,腦袋里將事情推理了一遍。
孔甲既然如此慎重的對待這些竹簡,想必是發現了失竊的真相,情急下匆匆謄抄了幾句,以防萬一。
從字跡上看,當時下筆很快,書寫的并不工整。
他是見過孔甲在店歷上留下的筆墨的。
書寫工整,不像這樣草草行書。
“不知道后面這幾個字說的是什么?”周杜抬頭問道。
司馬遷想了小會,才應聲:“實在模糊,辨認不清,不過順著句意應該是‘君無民,何以存’的意思。”
“這話說的其實在理,民為水,君為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幾支竹簡孔甲能貼身藏匿,想必和論語古籍有關。如果猜想不假,應該就是從當初古本謄抄來的。”
“應該是,不過現在流傳的各種版本里,都不曾見到這句話。”
“不過孔子為什么會說這種話?他周游列國推行思想,就不怕君王忌憚這些?”
周杜有些好奇,畢竟孔子生活的年代比之現今也好不到哪里去。
“雖然這些話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但是據我所知,孔子說出這些話來反倒不奇怪。天下統一于一家一姓,其實是秦漢以后的事情了。在此之前,天子雖然為天下共主,但是地方上仍舊由各諸侯節制管轄。”
司馬遷思忖一陣,又道:“天子雖富有天下,卻絕非私自占有天下。三皇時代,各部族聯盟,實行禪讓制,天下共主由各族推選,而天子之位不能傳于子孫,此所謂‘天下為公’,又被后世稱之為‘大同’。孔子一生最敬仰的,便是三王之道。”
周杜點了點頭,其實他并未完全聽懂。
雖然不懂什么三王之道,但是并不影響他探究這事。
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后,周杜皺著眉頭:“按你所說,如今的天下是劉姓的天下,董仲舒罷黜百家之后,皇權日益集中,天下百姓都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如今這種書可謂是亂書,我反倒理解這些古籍為何會不翼而飛了。”
司馬遷沉思片刻,才徐徐說道:“我也時常在想此事,源頭恐怕還是私心作祟。先民同耕同寢,所以能做到大同。可是如今,各管本家,難免會有差異,能力有高下,智力亦有高下,時間愈久,這種差距會更加明顯,人心由此動蕩,生出分歧爭端,高低貴賤來。如今的天子一統寰宇,舉世稱雄,若是這些東西流傳出去,將會損害多少人的利益?”
廳中瞬間安靜下來。
半晌,司馬遷突然上言不接下語的問道:“大人以為孔子如何?”
周杜愣了下,深深地呼了口氣:“當為圣人。”
“當今世道又何如?”
周杜轉頭看向門外,夜黑如墨,他不知該如何評價。三年下來他早已經認命,同樣也認清了現實,不敢再去追憶前世。
這是怎樣的世道呢?
愚昧?昏暗?民生艱難?
在他的眼睛里,看見的只有勾心斗角,只有功名利祿。
許久,周杜微微頷首,感慨道:“民生凋敝,百姓活命艱難,生在這樣的世道不知是錯還是罪,但是相較于先前,這又是個不錯的時代,在下不知如何評價。”
“你可知我作史書為何?”司馬遷又問。
“太史公心存大義,我不能及。”
“年輕時我讀圣賢書,便心有所感。百家哲思在時間中會消弭殆盡,過往真相也會在時間里被世人遺忘。史書為鏡,我只愿后世能有人讀我所著,明晰歷史的真相,莫要再被這世道迷霧遮住了眼界。”
周杜心中一動,突然問道:“太史公所著,以此來說與這論語何意?若是過份苛求事實,必然要記載些天子不愿世人看見的東西,你要如何應對?”
司馬遷靜坐不言,良久才道:“我所著之書籍,本朝不可現世,需后輩遇一賢名君主,方可嘗試推廣于天下。”
司馬遷說著緊緊地握住了柳倩娘的手。
夫妻二人凝神對視,說不出的和諧。
周杜若是不理解也就罷了,偏偏司馬遷說的這些,他都能理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司馬遷出聲說道,聲音卻是多了幾分沉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