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蟬......也是孔姓。”
周杜神情凝重,皺眉念叨。
再次聽到孔姓,他不由想起案犯孔甲。
這二人皆姓孔,也不知道彼此有無交集。
況且今日事發突然,司馬遷也沒說清緣由,周杜心中一時半會也拿不定主意。
孔甲事發與孔蟬來投的時間太過巧合,這些東西由不得他不去細想斟酌。
而讓周杜萬分不解的是,武帝之后天下獨尊儒術。
在未來的歷史長河之中,孔氏傳承不斷,富貴未減,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千年第一世家。
相比之下,帝王將相又能如何,終還是化成過眼云煙。
他既然與孔氏關系匪淺,為何要行此自戕之舉?作為后世人,周杜心中有一萬個疑問,他難道不擔心禍及本家么?
孔蟬悄悄看了眼面前青年。
只見其刀削般的側臉極為冷峻,心里一慌不禁打了個顫。
他果然如市井傳言那般,是心思深沉鐵血之輩。
回想種種傳聞。
當即屏住了呼吸,眼瞼低垂。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周杜在廳中來回踱步,心中忐忑不安。
再看向孔蟬時,見他低垂著腦袋,久久不發一言,便開口詢問。
“長安城里孔姓并不常見,你家在何處?太史公準備將你安置在哪里?還有關于此事你又知曉多少?太史公究竟為了何事讓你投奔于我?我又如何能護你周全?”
“你得將這些都告訴我,只有這樣我才能想辦法去幫你,可能明白?”
“我......”孔蟬嘴巴微張,眼神里透著股迷茫。
一下子面對這么多問題,他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支支吾吾糾結半天,才紅著眼眶,怯聲道:“我家......家已經沒了,主公今日突然做出決定,我......我也不知其中緣由。”
“那你可還有親人,你與孔氏又有什么關系?”
“沒有親人,爹爹死了娘親不知去向。”
“族中可有長輩健在?”
“有,但都不相熟。”
周杜皺眉,這下是真的急了,鬧了半天還是個無家可歸之人。
他現下事務繁多,實在分不出心思去操心此事,而且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三年來,自己處處小心,到處游走,活絡關系。
若是無關緊要的事情,看在司馬遷面上,他自然也會照辦。
可如果參與朝局紛爭,別說一個司馬遷,就算兩個司馬遷都不頂用。
尊重歸尊重,這跟茍命是兩碼事。
現在的劉徹越發變得剛愎自用且性情多疑。
窮兵黷武多年,觸即殺之。
如今朝堂眾人哪個不是如履薄冰,誰愿意為了不相干的事情以身犯險。
況且還有最致命的一點,這書童到底是什么人?
周杜思量一陣,目光直視孔蟬,沉聲問:“你與孔甲可有關系?”
孔蟬聞言忽地抬頭,咬著下唇沉默半晌,低聲道:“年幼時聽家里長輩提起過。”
周杜見狀,如何還不知道其中意味,冷笑道:“看來你與孔甲果然有些關聯,好!好啊!難怪太史公讓你轉達見字即知!”
“你可知若是事情敗露,莫說是你,我這府里眾人誰能脫得了干系?孔甲供職天祿閣,盜竊古籍書冊,已犯下彌天大罪逃了,此事你可知曉?”
“孔蟬,若是我將你交出,就是大功一件,你又知不知道?”
“不!主公說大人是好人!”孔蟬急忙辯解。
“好人?笑話!如果做了這個好人,就是拿我府中上下數十人的性命在開玩笑。”
周杜的聲音愈發冰冷,氣得幾乎要昏厥過去,心里忍不住罵咧著司馬老匹夫!
他人都穿越到大漢了,還能被發好人卡!
心中憋著股悶氣無處宣泄。
盛怒之下,“咣啷”一聲大響從廳中傳出。
院中家丁聽見動靜,連忙放下手里活計紛紛朝著前廳趕去。
孔蟬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驚得渾身一顫,正要抬頭說話卻瞧見周杜正將另外一張席案踢翻在地,又是一陣“咣啷”大響。
前廳大門沒有關上,不明就里的家丁站在院中,表情疑惑地看著盛怒的周杜,一個個畏縮著腦子,被眼前的一幕嚇傻了。
主公發這么大脾氣干嘛?
“奶奶的,這個老雜毛!”周杜掐著腰,恨恨罵道。
“我...若是大人有為難,我走便是,只要不連累別人就成。”
“走?你一個人能去何方,現下若無我相助,你連長安城門都出不得。”
“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
周杜聽他說出這話,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其中意思,皺眉問:“你從哪里學來的?”
“娘親教的,君子以仁存心......”
“閉嘴,腐儒!”周杜大聲叱喝,打斷了孔蟬的話,隨即又看向門外,斥道:“晚食還想不想吃了,還不趕緊散開!”
孔蟬被嚇得禁了聲,眼眶里打著轉的淚珠撲簌簌地便掉了下來。
待眾人退去,周杜瞧見眼前一幕又覺得煩躁。
“好端端的大老爺們,怎么跟小姑娘一樣哭哭唧唧!沒說要趕你走,隨我來內堂,有話與你說。”
孔蟬應了聲好,擦了擦眼角連忙跟上。
......
此時天已將暮,街市上人漸散去。
太史令府中,司馬遷正在后院填土,待將封土掩平,又從其它地方掃來些干土覆在上面,做好這一切才長舒了口氣。
其妻柳氏忙上前為他拭去額頭汗滴。
二人面前的棗樹,是司馬遷與柳氏新婚那年種下。
他得知柳氏愛吃棗,便托人從別處稍來樹苗,親手栽下。
如今的棗樹已經非常粗壯,每年都能結下不少的果子。
司馬遷望著樹上棗子,正在沉思,妻子柳氏忽然出聲:“良人在擔心什么?”
他的目光隨即從樹上挪至妻子,淡淡一笑:“當年栽下這棵樹時,倩娘還是妙齡的姑娘,就是不知道這樹上的棗子,來年會結的如何,是否夠倩娘吃的。”
柳倩娘聞言似有所感,鼻子一酸,眼眶便紅了起來。
伸手替他將鬢發捋順,柔聲道:“眼下良人畢生的夢想已經完成,我也很滿足了。”
司馬遷望著妻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夫妻二人對視了良久,才輕聲道:“時間緊迫,我欲要謄抄幾份,分別托付他人帶出去。”
“我替良人謄寫。”
柳氏應了聲,擦掉眼淚,又擔憂道:“小童托付與周大人,是否妥當?”
“應該無事,周杜此人與我多有交集,不像是趨炎附勢之輩,雖然這些年處理不少案件手段可謂兇殘,但是那些人也是咎由自取,只是......”
“良人可是有什么心思?”
司馬遷沉默半晌,左右看去見四下無人,方湊在柳氏耳畔低語。
“啊?”柳氏聞言驚呼一聲,手中棗兒落了一地,她也顧不得去撿,神情中帶著絲慌亂看向司馬遷,久久不能言語。
《史記》成書的消息,已在朝野傳開,陛下自然也有所耳聞。
可令司馬遷奇怪的是,成書月余宮中竟無一點動靜。
夫妻商議下,決定先將一份書冊埋在自家院中,以防萬一。
司馬遷畢生的夢想便是作一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曠世巨作。
現下書成,依著武帝好大喜功的性格,得知此事定然不會視若無睹。
可眼前的風平浪靜,實在透著可疑。
司馬遷沉思一陣,忽的打了個激靈,除非......陛下是在等著自己主動獻書。
不由想起父親在世時說過的話。
宮中古籍孤本莫名少了許多,尤其先秦諸子所著遺失更甚。
他又想到自己近幾年在天祿石渠二閣發現的問題,神色間不禁流露出幾分彷徨。
既然是要流傳千古的史書,必不是帝王可讀之物,若是當世帝王讀之,又如何能稱得上史書二字?
念及于此,司馬遷笑了。
他拍了拍妻子手背,輕聲道:“莫要擔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