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透，晚風涼人。

周杜在府中席案前正在用餐，這三年下來他早覺得食不知味，漸漸已經麻木了。

孔蟬坐在對案，神情局促。

本以為投奔這里，會被當成仆役對待，沒成想周府伙食居然這般好，他用筷子戳著碗中粟米，眼睛轉了轉，小口小口地吃著，不敢出聲。

偶爾趁著周杜愣神，偷偷瞟去兩眼，旋又迅速收回視線，安安靜靜地低著頭。

漢代百姓多食兩餐，但像周杜這種權貴三餐尚有盈余。

案上也算得上豐盛，一壺酒斤余肉。

很快，一壺酒喝盡。

周杜見其有些心不在焉，失笑道：“小兄弟這么拘謹做什么，既然是太史公托付，你就不要客氣了，扭扭捏捏的反倒像個姑娘家。”

“明日將你送至城外，贈你些金銀盤纏，也算是完成太史公囑托了。”

“切記我吩咐你的事情，沒有家人......便隱姓埋名去吧。”

孔蟬聞言頭低得更深了。

周杜嘆了口氣，只當對方是有些怯生，就不再追問，靜靜地看著他吃東西。

這一看不打緊，他驚訝地發現孔蟬相貌太過清秀了些，若不是臉上臟兮兮的，恐怕也是個唇紅齒白，明眸皓齒的俊少年呢。

只是身子太過單薄瘦弱了些。

在古代，尋常百姓能夠豐衣裹腹已經十分難得，至于雞鴨魚肉則是很難吃上的東西。營養本就差了一些，再加之做工不精良，長久以往身形難免消瘦。

周杜暗自吐槽。

誰再說優質的食材要用最原始的烹飪方式。

他指定要給對方一個大嘴巴子，這他媽吃幾年試試？

飯后，周杜沒有離開，吩咐下人將孔蟬安頓好后，便在廳中等著。依著他對宋濂那人了解，今夜必定會來府中。

果然，不消一會功夫，大門被人叩響。

門外有車馬聲傳來。周杜迎到門前，宋濂站在門外向其頷首，二人彼此打了個照面，便吩咐車夫和隨行小廝，將車上數壇美酒向府內搬去。

“賢弟可還滿意？”宋濂伸出食指擦了下胡須，笑瞇瞇道：“適才已請來陛下旨意，令你火速出京緝拿案犯，陛下口諭，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周杜點了點頭，道：“明日提點兵士，一早便出城門。”

宋濂此刻又湊上前，挨著周杜，聲音有幾分無奈：“陛下盛怒未消，許我等一月時間，若是拿不下孔甲......”

話并未說完，言下之意已昭然若揭。

宋濂拍了拍周杜肩膀，神色頗有些感慨。

“這些好酒本是準備辦壽宴時方能用到，眼下朝局動蕩暗流涌動，賢弟久在宮內想必知曉陛下心思，此事關乎重大，上心還需多做揣摩，切莫好心辦了壞事。”

周杜瞇眼盯著這廝，沉默半晌才凝重問道：“大人可是得到什么風聲，不妨明示。”

宋濂干笑了聲，搖頭：“不可說不可說，賢弟好好揣摩就行，若是說出來必定要血流一片，恕罪恕罪。”

說完，掖了掖朝服衣領。

神色間瞧不出悲喜，老僧入定般坐回車上。

周杜越發覺得煩膩，此時看這人一副胸有成竹姿態卻又不肯透露分毫，與先前苦大仇深模樣判若兩人，心中有些煩躁。

在他看來，劉徹此時無外乎想要拔除外戚勢力，鞏固皇權。

此事秘而不宣，旨意也下得不明不白。

看來今日宋濂入宮必是得了什么消息，這時賣著關子實在讓人氣惱。

可轉念卻又想，大家同殿稱臣，一旦事不關己置身事外之時，對方能不腳下使絆，背后捅刀已經算是大仁大義。

更談何守望相助。

因此他淡笑了聲“好”。

看著馬車漸遠，隨即回到府中。

待至院門關閉，他回到前廳。

周杜屏退旁人，盯著幾壇并不算太醇香的美酒，心中早已經萬馬奔騰，這一瞬他隱隱有種錯覺，自己即將經歷穿越三年以來最大的危機。

此時夜色更深，晚風帶著陣涼意涌了進來。

空空的前廳里，窸窸窣窣的傳來雨點聲。

......

翌日清晨，北軍校場。

周杜不敢耽擱，點齊人馬，浩浩蕩蕩向覆央門奔去。

沿街百姓瞧見這陣勢，紛紛躲避，不消一會功夫坊間又有各種版本流傳開來。

他平日巡城，緹綺二百，持戟五百人，威儀煊赫聲震四周。

今天卻只挑選了二十名心腹精壯，快馬輕行。

孔蟬不善騎馬便坐在周杜身后同乘一騎，此時的他小臉微白透著苦澀，雙手抓著馬鞍，緊張地盯著面前的背影。

待一眾人行至覆央門前，宋濂已等候多時。

見到周杜到來只是輕輕向他頷首打了聲招呼，并未下馬。

宋濂心中冷哼了聲，有些不悅。

雖說執金吾與衛尉各掌南北二軍，但經歷武帝改制之后，執金吾原先的權利大多被架空，如今也只是有個虛名而已。

實則與衛尉已經有了不小的差距。

若非因為盜竊案，他何須與眼前這個毛頭小子虛與蛇委。

二人相互寒暄了兩句。

宋濂目光隨即落在孔蟬身上，表情微微有些錯愕：“這是何人，豈敢與賢弟同乘一騎？”

昨夜孔蟬來內堂時，神色慌張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只道了聲他與孔甲并沒有多少關系，孔甲所犯之事他也不知。

以至于周杜到如今都還云里霧里。

思忖著前幾年司馬遷對自己多有幫助，索性就當回報了這份恩情。

眼下宋濂這廝瞧出其打扮并非兵士，心中定然生疑，此時長安城尚屬封禁狀態，出入皆需要有官署批示才可放行。

這樣一來，孔蟬的身份便瞞不住了。

周杜暗道大意，居然忘記這茬，自己搬石頭砸了自己腳。

宋濂其人雖然性情軟弱，可腦袋不笨，能當上衛尉肯定也有著自己的手段，見守城兵士杵在原地跟木樁似的，沒有開門。

周杜厲聲呵斥：“爾等還不打開城門，難不成要我衙署兄弟親自動手。”

隨即又看向宋濂，含糊笑道：“府中小廝不善騎馬，不驚奇。”

頂頭上司的上司都發話了，守城門的兵士哪里還敢耽擱，慌忙將城門打開，退到兩旁讓出道路。

周杜滿意點頭，隨又想到昨日封城是他臨時起意，今天再繼續封城多半要生出民怨來，便向身后一騎道：“今日放開長安城十二道城門封禁，讓百姓恢復出行自由，你即去辦。”

言罷，周杜也懶得管宋濂怎么想，未等其作答。

見城門已開，當即下令，驍騎出城，急速追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