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一年，長安。

日將西落。

秋風如水，洗刷這座繁華富麗之城。

周杜府邸前廳，有二人坐在案前，似乎在商量什么。

其中一位穿著紅色袍服深衣的中年男子，神態有幾分焦急，嘴巴里正說個不停：

“這該如何是好，前些日有人持劍在宮前游走意欲行刺，陛下盛怒未消，現在又發生這等大事。此事你我二人皆有責任，當好好謀劃，否則性命堪憂啊。”

“處置不當，你我皆有大禍！”

衛尉宋濂的聲音有些大，臉色漲的通紅。

說到激動處，他不自禁地皺起眉頭，眉心擰成一個綹子，雙手也下意識握拳，不輕不重地捶打著身前席案。

席案對面是一名相貌清俊的青年，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旋又輕嘆了口氣。

良久，青年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案上，神色間有幾分無奈，正思慮著事情始末。

旬日前，有人持劍闖入建章宮。

宋濂調兵圍剿之際，闖宮那人卻又莫名逃脫。

陛下大怒，處死一干門候。

當即下令封城，大搜十一日未果，這才解開城門封禁，放百姓出行自由，只不過盤查又嚴格了一些。

坊間傳言行刺者，陽陵大盜朱安世。

這風波還沒停歇。

今日又有消息傳出，未央宮天祿閣失竊，遺失古籍書冊數十卷。

此時衛尉宋濂親身登門造訪，算是證實了這則傳聞。

周杜面上不動聲色，嘴角卻忍不住微微抽了抽，旋又失笑。

坊間街肆當真神通廣大，一應大小事情都能從其中尋到蛛絲馬跡，想來消息是從宮內傳出，又在坊間散開。

只是不知道這一切，是何人在背后推波助瀾。

他身為執金吾，負責徼循京師，禁備盜賊，逮捕罪犯等職。

現在案發在眼皮底下，自然首當其責。

周杜素來不愛多言，見宋濂神色慌張，只安慰了句“莫慌，等信”，便請其在案前稍候。

宋濂應了聲“好”，耐心等待。

周杜隨即起身行到中廳，向左丞龐宣吩咐：“關城門，搜。”

......

不多時，信報紛紛傳來：

“長安城門盡數關閉。”

“長安八街九區一百六十閭里已經封閉，正在挨戶搜查。”

“行竊者孔甲，有宮中遺落符節為證。”

“丟失的古籍均是孔安國所獻十余冊。”

“覆央門報：封城前有人策馬，單騎出城。”

“孔甲早年游歷江湖，頗有俠名，數年前受博士孔安國所托進京，獻上古壁孤本數十卷。因獻書有功被陛下指為書庫從事，專門照看閣中藏書，今日竊書出逃，下落不明。”

“傳言其與賊人朱安世私交甚厚，持劍入宮行刺者，朱安世。”

聽著一則則消息不斷傳來，宋濂猛然坐直了身子，表情愈發凝重，半晌問了句：“閣下早知曉這件事情，是否已經有了對策？”

相處數年，周杜深知這位同僚膽小怕事的脾性。

此時恐怕已經六神無主，肝膽俱顫。

他下意識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道：“早前聽坊間傳聞，便吩咐徹查此事......沒想到居然屬實，大人執掌宮門防務，你我互成內外，自當守望相助。”

“你來此之前，我已通知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在各道加派人手巡查，賊人出不了京畿。”

宋濂一聽有戲，當即意動：“那請賢弟助我，拿住案犯必有重謝。”

“好說。”周杜點頭致意，又道：“此事關乎甚大，稍后閣下去面見陛下請一道旨意，我好親自領人出城。孔甲這廝非比尋常，與陽陵大盜朱安世乃是至交，頗有些麻煩。”

“朱賊亦是通緝要犯，若將這二人擒獲，可謂奇功！”

周杜冷笑：“那這機會讓給大人如何？”

宋濂表情一滯，連忙擺手，隨口附和：“豈敢豈敢，事不宜遲，我這就去面見陛下，賢弟好生準備，莫叫賊人走遠，延誤了大好時機。”

說罷，起身匆匆朝外走去。

至此他總算舒了口氣，腳下不由輕快許多。

送走宋濂，周杜立在院中。

面色不禁苦了下來。

老樹上悠悠落下枚枯葉掉在肩頭，他渾然未覺。

周杜本非這個世界的人。

三年前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穿越到了大漢。

原身在朝中位高權重，擔任執金吾之職，負責城中諸多事宜。

起初他還有幾分新鮮感，可在見識到史書上聞名遐邇的漢武大帝手段后，周杜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鐵血帝王，殺人如麻。

在前世模模糊糊的記憶里。

過不了幾年，這位老皇帝將要掀起巫蠱大案，屆時受株連者數不勝數。

殺老婆殺兒子殺女兒......一通亂殺，殺得人心惶惶，殺得天下皆驚。

用血流成河來形容也不為過。

是以這三年來，周杜一直謹小慎微。

每天上班都膽顫心驚。

既不敢與人深交，又不敢與人不交，甚至還得揣摩上意，努力去迎合劉徹的每一個想法。

他得做一名酷吏，辦皇帝想辦卻不能辦的事情。

這才是暫時的偷生之道。

至于其他打算，便是找準時機盡快從這泥潭里脫身，否則越陷越深，到時巫蠱案起，如他這般八面玲瓏之人，多半要被殃及。

老天爺讓他穿越到這個朝代，簡直就是在玩呢！

至于系統？壓根不存在，那玩意根本沒有。

周杜一度懷疑前世穿越小說里的系統都是以訛傳訛。

要不然三年下來——它為什么不給自己“叮”一下？

須知道伴君如伴虎。

一個現代人，生活在這種環境中的壓力，簡直度日如年。

沒有系統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萬幸原身有不俗的武藝，并不是前世那種花拳繡腿，這是真正可以殺人的武技，拳腳身法，刀槍劍戟信手便能拈來。

也算是在這亂世中的最后一份保障。

想到這些，他又有些煩躁。

得了個不錯的身世，想擺爛也不行！

這狗日的世道，皇權至上，董仲舒之后，皇帝的權利更是到達了頂峰。

可現實就擺在眼前，不想死的太快，就必須把事情做好。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許久，周杜長嘆了口氣。

現在再想這些已經沒什么用了，三年時間下來，他漸漸開始習慣這種生活。

如今當務之急要面對的，是擒拿孔甲奪回古籍。

否則生性多疑，越老越昏聵的劉徹，指不定要掀起什么風波。

正沉思間，下人忽然急匆匆走來，道：“主公，外面有人在敲門。”

“哦？現在全城都在大搜，什么人會上門來？”周杜愣了愣，下意識道:“走，看看去。”

他來到前院，有人正在叩門，聲音很輕。

周杜示意門房將門打開。

門外是名相貌清秀，模樣十六七歲的少年，看衣著是個仆役，神色有些緊張，向門內躬身一拜，道：“我是太史令府上書童，有事求見中尉大人。”

漢代沿襲秦制，武帝時改中尉為執金吾，常有不知情人會喊錯稱呼。

周杜表情錯愕，差點沒反應過來中尉就是他自己。

聽見對方自報是太史公家人，便趕緊將來人請了進來，待下人將門關上，方問：“你家主公找我有什么事情？”

來人左右望了望，不言語。

周杜心中郁悶，將其領到廳中才朝他看去，笑了笑：“現在已經沒有旁人，不必再有顧慮，你這小家伙年紀不大，倒是挺警覺。”

書童臉頰微微有些發紅，從懷中取出封帛書，雙手呈給了周杜后，納頭便拜。

突如其來的動靜，惹得周杜微微皺眉，連忙上前想要將對方扶起。

作為一名現代人，雖然已經過去三年時間，但是他依然沒法接受被人叩拜。

是以在自家府中并沒有這個規矩。

周杜微微用力，見書童不起，嘆了口氣，側身打開帛書。

手掌大的方布上，寫著幾行小字：故人遺子望君收留，將其妥善安置城外，不勝感激。

周杜讀了幾遍，又有些不解。

他看了眼書童，道：“太史公讓你投奔于我？”

書童抬頭，眼眸中隱有淚光：“主公讓我跟隨大人。”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發生了什么事情？”

杜周皺起了眉頭，越發看不明白，他又將書童扶起：“你先起來說話，我府中沒有這些規矩。”

“主公沒說，他只說讓我將這封信交予大人，大人自然就會明白。”

“哦？你叫什么名字？”

“孔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