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編譯者序
- 孤獨與團結:加繆訪談錄(法蘭西文藝訪談錄系列)
- (法)阿爾貝·加繆
- 9315字
- 2024-01-19 17:29:26
在中文語境中,加繆早已成為家喻戶曉的法國作家,將其稱為中國最知名的20世紀法國作家恐怕也不為過。早在20世紀60年代,《局外人》就已經被翻譯成中文,開始了小范圍流傳。到了80年代之后,經過柳鳴九、郭宏安、李玉民、杜小真等專家的努力,加繆的各種漢譯作品在中國迅速展開大規模傳播,影響之大堪稱“現象級”。不過,仔細觀察加繆作品在漢語世界的翻譯狀況,不難發現,相比于《局外人》《西西弗斯神話》《鼠疫》等幾部熱門作品被各大出版社反復重譯、再版的熱鬧場面,不少對于理解加繆思想至關重要的文本,例如《婚禮》《夏天》《時事評論一二三集》以及他的各種戲劇作品和《筆記》等,翻譯與出版次數就少了很多。至于他的社論、書評、訪談、書信等,則更加顯得冷門,包括之前出版的漢譯《加繆全集》,以上內容也未見收錄。這方面的翻譯工作,必將成為日后加繆漢譯領域的重中之重。
在中文學術界,關于加繆的論文與專著數量頗豐,與加繆有關的學術會議開展頻繁,有價值、有深度、有新意的研究成果亦逐年遞增。不過,一些認知方面的偏差和誤解仍然客觀存在。例如,依然有評論者會給加繆的名字簡單地貼上“存在主義”的標簽,并且僅僅依靠孤零零的作品本身去做出個人化的感性解讀,既缺少橫向的外圍文獻支持,也無法在加繆的一生創作中梳理出縱向的內在線索。在這方面,翻譯的空白與缺陷,對于學術探討的進一步展開造成了限制,許多文獻材料國人依然無緣得見,盲人摸象也就變得可以理解。畢竟,對于一位像加繆這樣的世界性作家,其研究者絕不僅限于各大院校外國語學院法語系教授。中國當代作家,中國現當代文學學者,哲學、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的研究者,都在這個場域中發表著各自對于加繆的觀點。
目前,在對加繆的翻譯與研究領域,依然有一些空白亟待彌補,有若干誤會亟待澄清。有鑒于此,我決定編譯這本《加繆訪談錄》。因為訪談作為一種直抒胸臆,可以幫助我們認識到作家最一手的想法,了解到他自己根本性的創作態度和思維方式,讓我們一步跨入加繆的人生現場。更重要的是,本書中收錄的訪談,一方面數量頗為可觀,另一方面其中的大多數此前從未被譯成漢語,因此不為中國讀者所知。而其中的許多內容,恰恰可以幫助我們厘清加繆根本性的思想脈絡。僅以加繆與存在主義的關系為例,這是糾纏了加繆一生的話題,即便他在世時,也經常被外界稱為“存在主義作家”。對于這樣一個頭銜,加繆的抗拒態度始終如一。只要翻開這本訪談,我們便可以清晰地看到,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一直到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訪談為止,加繆不斷地強調著他與存在主義者、與薩特的區別,例如:
不,我不是存在主義者。薩特和我只要看到我們兩人的名字被連在一起,就會感到震驚。我們甚至打算有朝一日一起發布一篇短小的公告,由兩個簽名者共同確認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共通之處,拒絕為那些他們本可以各自承擔的債務進行擔保。因為說到底,這就是一個笑話。薩特和我在認識彼此之前,已經把各自能發表的都發表了,沒有例外。我們的結識只是為了確認彼此之間的差異而已。薩特是存在主義者,而我發表的唯一一本思想類著作《西西弗斯神話》,其目的正是反對那些被稱為存在主義者的哲學家。(《“不,我不是存在主義者……”》,1945年)
存在主義具有兩種形態:一種關系到克爾凱郭爾和雅斯貝爾斯,借助對理性的批判,通向神性;另一種,我稱為無神論存在主義,涉及胡塞爾、海德格爾和不久之后的薩特,它同樣以某種神化收尾,不過僅僅是對歷史的神化,歷史被視為唯一的絕對。至于我,我完全理解宗教解答的好處,而且我尤其看得出歷史的重要性。但是在絕對意義上,我既不相信前者也不相信后者。(《〈侍奉〉雜志訪談》,1945年)
如果說存在主義的邏輯前提是在帕斯卡爾、尼采、克爾凱郭爾和舍斯托夫筆下找到的(我也這么認為),那么我贊同這些前提。如果說結論是我們那些存在主義者的結論,那么我無法茍同,因為這些結論與前提矛盾。(《最后的訪談》,1959年)
從這些文字中可以直觀地發現加繆思想與薩特式存在主義之間的具體異同。要知道,1945年時加繆與薩特正處于親密戰友階段,所以加繆的這類否認絕不是20世紀50年代二人決裂后刻意劃清界限,而是有理有據的自我認定。如果順著加繆提供的思路重新閱讀其早期作品,更可以看出其鮮明的獨立性和思維特點,理解他在《西西弗斯神話》中對于克爾凱郭爾、舍斯托夫、胡塞爾、海德格爾的評論究竟有何目的。正如1959年《最后的訪談》所言,他與存在主義者共享了某些理解人生的前提,但對于最終的結論,卻大異其趣。加繆本人的這一系列說法和態度,無疑需要引起我們高度重視,即便日后仍然將其置于“存在主義文學”的框架和脈絡之內,也需要強調和突出加繆的獨特性和差異性,而非簡單地混為一談。
關于存在主義的問題僅僅是這部訪談中涉及的諸多話題之一。作為一部時間跨度長達十五年的訪談合集,其內容包羅萬象,涉及文學、思想、戲劇、政治、新聞等諸多領域。而在這些看似龐雜的話題中,凸顯出一個在“孤獨與團結”之間挺身直立的人物形象,立體而豐滿,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在荒誕世界中生存的個體不屈的抵抗及其對于統一性的不懈追尋。對于理解加繆其人,理解其世界觀、美學觀與價值觀,以及他的生活與創作態度,訪談的內容都頗有意義,值得將其譯成漢語。在世界上,包括法國伽利瑪出版社在內,有單行本的加繆《演講集》《書信集》《散文集》《筆記集》,也有龐大的作品全集,卻從未單獨編纂出版過任何《訪談集》,而這樣的工作,為何不能由中國學者來完成或完善呢?在外國文學領域,我們似乎已經習慣于去做單純的評價與分析,而把文獻層面的整理工作視為原作者母國學者理所應當的任務。但在我看來,中國的年輕學者有能力也有必要與外國學術界展開更深入、更核心的對話。以與我們比鄰的日本學者為例,在19世紀法國詩學領域,日本學者早已在文獻層面成為法國學界的重要征引對象,甚至直接參與了一些詩人“七星文庫”版作品全集的編寫工作。在索邦大學的文學課堂上,經常聽到法國名師們引用日本學者的學術觀點。在法國出版的各種加繆研究專刊中,也常常見到日本學者的論述。這個曾經研習中國學術的國家,如今已經進入了歐美的學術主流視野,這一點值得我們反思和努力。如何在一個世界性的文學研究共同體中發出中國學者的聲音,是我們正在面臨的挑戰。文化自信與文化輸出,不僅僅包括我們自己燦爛的中華文明,同樣包括我們對于西方文化的真正建樹。
總之,從想法誕生,到最終收筆,這部《加繆訪談錄》是我從文獻收集工作開始一步步編纂、翻譯、注釋完成的。因此,也有必要在此分三個部分對讀者進行一些基本情況的介紹。
一、編纂
《加繆訪談錄》的編纂,主體上以法國伽利瑪出版社2006年至2008年出版的新版四卷本“七星文庫”《加繆全集》為底本。在“七星文庫”叢書中,總共有兩套與加繆有關的文集。第一套是20世紀60年代法國學者羅杰·基里奧主編的《加繆文集》,分為《阿爾貝·加繆,戲劇·記敘·短篇小說》(1962)和《阿爾貝·加繆,隨筆》(1965)兩卷,以文體分類。這套文集本身帶有加繆意外車禍去世后濃重的紀念性質,工期有限,收錄的內容并不完整,除了一些加繆生前結集成冊的時事評論文集,加繆作為記者撰寫的各類社論、書評,以及在各種場合發表的演講、評論、訪談、筆記幾乎都未能收入。因此在標題上基里奧謹慎地沒有使用“全集”二字,全書性質也更類似于“作品集”。第二套則是“貨真價實”的《加繆全集》,共分四卷,采用了時間順序,包括《全集一,1931—1944》《全集二,1944—1948》《全集三,1949—1956》和《全集四,1957—1959》,通過法國大批資深加繆研究專家的長期努力,基本收羅了除書信外加繆的各種書面文字,比舊版《加繆文集》多出五分之一的內容,也是當下全世界通用的學術性權威版本。訪談錄中的大多數文章,便來自這四卷《加繆全集》。不過,這其中也涉及一些具體的文獻問題。
首先,《加繆全集》收錄的,均為加繆以文字發表的訪談,對于他在世時做過的一些電臺或電視訪談,并未予以收納。這也許和法國編纂者對于收錄文本的范圍認定有關。不過對于我們這部訪談錄而言,這方面的影音資料顯然沒有放棄之理。我借助法國國立視聽中心的部分聲音檔案,找到了三篇被全集忽略的訪談影音記錄,并通過聽寫將其轉譯為中文。其中,有一篇1955年加繆與讓·莫甘的訪談錄音,長約二十分鐘,在其中加繆詳細談論了他對于荒誕和反抗的思考以及有關《鼠疫》《戒嚴》的創作問題,尤其顯得重要,提到了許多訪談錄中其他文章未曾涉及的內容。加繆在其中提到,他在寫作《鼠疫》時使用過兩種緊密交錯的風格——“個體風格”與“集體風格”,并且直白地指出,對于這方面的問題,“我之前沒有在任何地方看到我接下來要對您講述的內容被揭示過”。而這些內容在中文世界中也和當年的法國批評界一樣從未被人提及,它對我們如何理解《鼠疫》具有重要的啟發。另外一篇關于《卡利古拉》的錄音(《加繆談1958版〈卡利古拉〉》)以及一份關于《群魔》的影像資料(《加繆談〈群魔〉》),也是對相關話題的有益延伸。雖然這些影音檔案處理起來比紙質文本費事得多(尤其是加繆特殊的阿爾及利亞口音),但意義卻不可輕視,值得投入時間聽寫比對。可惜的是,由于疫情原因,法國的許多公立機構正處于閉館狀態,我只能通過網絡獲取一些有限信息,不敢妄言自己已經完整收集了加繆全部的語音和視頻資料。不過,這將是我的努力方向,在疫情逐漸解禁之后,我將擇機前往法國國立視聽中心的檔案室繼續收集、整理素材,為后續進一步增訂做好準備。
其次,“七星文庫”版《加繆全集》在收錄這些訪談時,有時會對提問者的文字進行刪減,甚至發生過誤刪加繆原話的情況。其中,有的提問,比如收錄于《時事評論集》中的《三次談話》首篇《與加繆相遇》,最初發表于1948年6月第111期《開羅雜志》,后來在收入《時事評論集》時,由于篇幅原因,提問者的陳述在結集出版過程中被加繆本人進行了刪減。事實上,這篇文章與其稱之為“訪談”,不如稱其為“對話”,其中不僅加繆詳細談論了自己的觀點,提問者本人也充分亮出了他的態度,兩人之間多有沖突和交鋒。因此,刪除提問者的相關評述,不但會導致文本的連貫性出現問題,更會在閱讀這份問答時產生一些隔閡,看不清加繆某些意見的具體所指。所以,還原文本是有必要的,讀者由此可以看到提問者的詳細論述,看到他在各個問題上的理解和態度,也因此更能理解加繆究竟在針對什么、回應什么。
除了加繆本人的刪節,《加繆全集》的編寫者在收集文獻時偶爾也會進行主動刪改。例如《關于〈修女安魂曲〉的幾次訪談》,在《加繆全集·第三卷》《修女安魂曲》的《附錄》中,原題便叫作《幾次訪談片段》。其中第一篇《阿爾貝·加繆與威廉·福克納的相遇能否為我們帶來第一出現代悲劇?》,便刪去了《世界報》記者在訪談內容之前的背景鋪墊,而這一部分內容對于中國讀者理解文意和背景顯然有其價值。又比如其中的第二篇《阿爾貝·加繆:“這個悲劇的世界尚未找到屬于它的劇作家。”》,不但刪去了《戰斗報》開頭的一些鋪墊文字,甚至誤刪了原文結尾加繆本人的談話。《阿爾貝·加繆:“福克納把古代的宿命帶回了劇場。”》一文也存在同樣的問題。還有《文學新聞報》上的《阿爾貝·加繆對我們說:“福克納是最偉大的當代作家。”》一文,原始報刊上該訪談分左右兩欄,在全集中僅剩左半部分,右邊一欄內容被整個漏掉了。凡此種種,都必須通過核對原刊加以增補。又比如發表于《洛桑日報》的《與阿爾貝·加繆訪談》,其中不但提問者的陳述部分在收入全集過程中遭到了大面積刪節,原文的分節方式也遭到了破壞。因此我也根據當日的《洛桑日報》原刊進行了恢復。
除以上種種刪節,《加繆全集》在收錄文獻的過程中還存在個別遺漏。例如1945年10月17日《歌劇報》上的訪談,全集并未收錄,在本書中我根據法國國家圖書館中的原刊膠卷進行了增補。在這篇加繆早年的訪談中,他不僅談到自己對于“存在主義”這一標簽的拒絕,而且明確指出了他從荒誕走向反抗的思想脈絡:“一個斷定人類的生存處境頗為悲觀的思考者,為什么不能感到與他那些被奴役的同伴團結一致,并且從中發現行動的理由呢?”這對于我們理解加繆的思想演進,具有深切的啟發性。
關于訪談內容的編排,我最初曾嘗試以主題劃分類別,如文學類、思想類、戲劇類、政治類、新聞類等。在原本的設想中,這樣的分類可以讓讀者對于各個類別的內容產生更加集中、具體的印象。但在實際編排中,我發現這樣的分類難以操作,因為除了一些專題訪談,大多數訪談會兼及數種內容,難以單純歸納為文學類、思想類或是政治類。因此,我最終還是在大體上選擇了最中規中矩的時間順序,包括相關影音資料,也根據其對應的采訪時間插入本書之中。時間順序當然不是沒有好處,讀者不但可以發現其觀點的內在演化和發展,而且可以直觀地了解到這些觀點與外部時局的關聯。但同時,我也對一些特定內容的訪談進行了合并。例如《關于〈卡利古拉〉的幾次訪談》,其中頭兩篇均發表于1945年《卡利古拉》首次上演前后,第三篇訪談則作于1958年加繆重導《卡利古拉》并對劇本進行修改之后。為了幫助讀者對《卡利古拉》各個版本的前世今生產生更具體連貫的了解,我將這三篇訪談放在了一起。總的來說,我的編排以時間順序為主,并在一些特定之處選擇了相同主題的集中收錄,以此盡力增強全書的整體性與連貫性。
二、翻譯
在本書中,絕大多數訪談系首次譯成中文。其中,以下幾篇在2010年上海譯文版《加繆全集》中曾經得到過翻譯,分別是:《加繆全集·散文卷二·時政評論一集·三次訪談錄》(楊榮甲譯)、《加繆全集·散文卷二·時政評論二集·仇恨的強制性》(王殿忠譯)、《加繆全集·散文卷二·時政評論二集·關于反抗的談話》(王殿忠譯)、《加繆全集·散文卷二·時政評論二集·藝術家和他的時代》(王殿忠譯)、《加繆全集·戲劇卷·答記者問》(李玉民譯)。
在本書中,我重譯了這些篇目。我認為,任何一次翻譯工作,均存在其歷史性的貢獻與局限,二者均無須諱言,我這本《訪談錄》也不例外,本書中的翻譯錯誤,日后必將得到其他學人的進一步修正。正如我自己在一次訪談中所說:“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的譯文能夠成為一塊堅實可靠的踏腳石,不至于太過迅速地凹陷、碎裂。”[1]《加繆全集》的推出,不應該成為一個終點,而應該是一個開始,還有許多相關翻譯工作亟待展開。作為后來者,我唯一的目的與意愿,就是精益求精,以謙恭的態度面對加繆的每一句話,盡一切可能體察他的題中之意與話外之音,將加繆的文字更全面、更準確地傳達給廣大讀者,并在此基礎上形成真正有價值的學術探討。
關于翻譯的第二類問題,是翻譯的文風問題。這涉及本書中各篇訪談的原始性質。有的訪談是記者與加繆直接交流后的記錄,有的訪談是加繆收到相關問卷后的書面回復,有的訪談則是現場對話的錄音錄像,還有少數一兩篇根本就是加繆的自問自答。情況不同,文風也有所差異。有一些偏口語,有一些更書面。有一些復雜套嵌的長句極多,有一些則以短小的分句為主,還有一些則充滿了口語的打斷和插入。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竭盡所能地試圖貼近原文,但也不敢妄言做到了一一對應,究竟是否有效只能交由讀者評斷。
關于翻譯的第三個問題,則是全書的標題。對于標題,我曾經想到過好幾個選項,比如“反抗荒誕”,顯然是加繆思想的兩個核心關鍵詞,又比如“我不是存在主義者”,則在一目了然地澄清概念之余,充分吸引讀者的眼球。最終,我決定將正標題命名為“孤獨與團結”,主要出于以下幾種考慮:第一,加繆在這部《訪談錄》中,不止一次談到了“孤獨與團結”這一話題,這組詞匯對于其人生而言,可謂精準的寫照;第二,加繆在他的文學創作中,也使用過“孤獨與團結”這一提法,其中暗含了他的某種自我認定。這部《訪談錄》涉及的內容頗多,但歸根到底,實為一位作家走過的人生。“孤獨與團結”,恰恰折射了這段人生的本質。
三、注釋
在這部十多萬字的小書中,注釋的篇幅大約兩萬字,占到了全書的五分之一。這樣的注釋比例顯然有異于傳統的學術譯著。注釋部分也是我在編譯本書過程中最為用功、用力之處。因為,與本套叢書中的其他幾冊不同,加繆的訪談,跨度長達十五年,提問者各不相同,每一篇都可能指向特定的時事、背景、經歷。在問答中,涉及的人物、事件、情境等更是豐富龐雜。如果缺少成體系的詳細注解,對于廣大讀者來說,許多內容會顯得過于疏離,難以理解加繆的用意。如果最終的閱讀結果僅僅是抓住加繆的只言片語、個別“金句”,就完全背離了我的預期與用意。因此,我選擇以詳注的方式為讀者補充相關信息,唯一的目的就是幫助讀者增進對訪談內容的理解,擴展相關知識面,填補相應背景內容。這并非為了注釋而注釋,更不是知識層面的暴露癖發作。注解的寫作過程,也遠非一蹴而就,常常需要重新閱讀大量文獻之后方能謹慎下筆,并在整部訪談的翻譯過程中不斷進行修改和調整。本書的注釋包括以下幾種類型:
第一,對于每一篇訪談,都有一段簡單的題注,內容包括訪談最初的發表時間、發表刊物、提問者姓名等。如果遇到一些具有特殊性質的刊物,如新教刊物、西班牙共和派刊物,并且刊物性質直接影響了相關提問和加繆的回復,也會用簡單的文字予以點明。
第二,是關于問答中涉及的人名。注解的基本格式,是“人物全名(法語全名,生卒年月):基本介紹,與加繆的關系”。我的主要工作,放在了其中的最后一部分,即“與加繆的關系”方面,讓讀者充分了解該人物與加繆的交往、對加繆的意義,尤其是此人出現在具體上下文中的主要原因。也因為如此,對于同一個人物,涉及不同的訪談背景,可能有不同的注解,目的只是為了幫助讀者進一步查明背景、理解文意。
第三,是關于問答中涉及的各種作品、事件、經歷、背景等,我會從與加繆相關的內容出發做出相應的解釋和點評,內容多為法國學術界的公論,并融合了我自己的學術判斷。其中許多內容,其實是對訪談的補充,因為在訪談的原始語境下,許多內容在提問者與對話者之間不言自明,但這種不言自明性對于中國當代讀者而言并無效力,因此需要闡釋清楚。
另外,關于文中提到的加繆相關文本,例如《局外人》《西西弗斯神話》和《鼠疫》這類讀者耳熟能詳的作品,我或者不予注釋,或者一筆帶過。而對于加繆其他在國內相對不太知名的作品,則介紹得相對細致。我的用意,一方面是傳達信息、厘清文意,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引起讀者對這些作品本身的興趣。
第四,是對一些特定法語單詞的解釋,它們或者包含多義性,或者在意義上存在某種特殊性,與其通常的用法有所區別,故而通過注釋對我的譯法加以說明。
第五,是一些純粹知識性的注解,涉及一般性的法國或歐洲文化、制度、政策等。
以上五類,就是本書中我的主要注釋類型。讀者既可以選擇在閱讀訪談的過程中隨時參閱,把它當成某種附屬文獻或者從屬于訪談的延伸文本,也可以將其拋在一邊,優先進入加繆的談話,后續再慢慢梳理相關知識點。關于全書注釋信息的由來,首先,在四卷本“七星文庫”版《加繆全集》中,每一冊正文后原本就附有法國學者的注釋內容。我在譯注過程中,充分參考了其中的信息,并根據中國讀者更能接受的方式進行了徹底重寫,把中國讀者更加需要的內容予以突出。除此,大多數注釋內容法語全集中并不存在,是我專門為中國讀者撰寫的。這方面的信息主要來自我手頭的數十部加繆研究專著以及我十多年來在法國進行加繆研究的知識積累。還有少部分與加繆本人無甚關聯的內容,比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與高爾基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爭論(見《阿爾貝·加繆談〈群魔〉的改編》),比如諾曼·梅勒的《白色黑人:關于非主流文化的淺層思考》(見《最后的訪談》),相關信息則來自中國知網及歐美學術網站中的相關論文。
以上就是本書在編纂、翻譯與注釋方面的基本說明,至于書中的內容,可談的地方有許多,卻不必忙著在這里談,留待讀者自己去閱讀、體驗、思索,相信每位讀者都會擁有屬于自己的心得。至于我自己,只想在這里引用《最后的訪談》中一句讓我陷入深思的問答:
——您認為,相比于熱爾曼妮·布萊,法國批評家在您的作品中忽略了什么?
——陰暗之處,我身上盲目與本能的一面。法國批評家首先感興趣的是思想。不過,相較而言,研究福克納的時候能不去思考他作品中“南方”的意義嗎?
我們在研究加繆作品的時候,是否也過于重視“思想”,因而忽視了他作品中的“陰暗”之處,忽視了他“身上盲目與本能的一面”呢?它們在加繆的作品中具體如何體現,產生過怎樣的意蘊,傳遞出怎樣的沖突呢?那種黑暗滯重與光明堅韌之間的搏殺,是否才是加繆創作世界真正的秘密所在呢?在這寥寥數語之中,蘊藏的內容引人深思。這些令人回味的只言片語,同樣是這部訪談錄的價值所在。
我對加繆的系統研究開始于2010年入學巴黎索邦大學文學院攻讀碩士學位之時。當時我正是選擇了加繆作為碩士論文的研究對象。我依然記得,在2012年碩士答辯中,我的論文《阿爾貝·加繆與地中海世界》獲得優秀等級,其中,答辯主席、我的碩士導師米歇爾·繆拉先生對我的贊譽和肯定,讓我深深感到需要為加繆在中國的傳播做出更多成績。之后,我的研究重心轉向了加繆的好友勒內·夏爾。2018年,勒內·夏爾的第一部完整中譯本詩集《憤怒與神秘》已經由譯林出版社出版。事實上,在這部訪談中,同樣不時閃過夏爾的身影:“勒內·夏爾是自從蘭波以來法國詩歌中最重大的事件。”(《加繆斷言:“自由是現代世界最嚴峻的問題。”》)“他對我而言不僅僅是一位詩人,一位大詩人以及一位具有無限天賦的作家,而且完全像是我的一位兄長……他的詩作立身于法國文學所創造出的最偉大,的確是最偉大作品之列。總而言之,自從阿波利奈爾以來,在法國詩歌中,沒有任何革新可以與勒內·夏爾所實現的那種相提并論。”(《斯德哥爾摩媒體見面會實錄》)每每譯到這樣的段落,我總會感到隱秘的欣喜。當然,我對加繆的研究工作也沒有放下,在這十年中,我發表過若干關于加繆的論文,撰寫過一些關于其作品的導讀,卻總覺得還缺少些什么。現在,感謝“中信出版·大方”的蔡欣女士與作家趙松先生,讓我有機會主編這套叢書,自由選擇翻譯對象與譯者團隊,也讓這部《加繆訪談錄》獲得了問世的契機,更讓我心中感受到一份踏實和滿足。同時,我也要向我的朋友們致謝:在相關音頻資料的筆錄過程中,我的法籍友人楊銘先生給予了我莫大的幫助。在尋找《開羅雜志》原刊的過程中,旅法藝術家田德熙的岳丈哈利姆·多斯教授伸出援手,從開羅的圖書館中找到了這期雜志,從而對訪談內容進行了補全。我的朋友旅法青年學者杜超先生出入巴黎多個圖書館,幫我拍攝掃描了多篇報紙原刊,還包括法語版全集未收入的訪談篇目,使我得以查漏補缺。在翻譯過程中,我與旅法青年學者宋邁克先生與賀林欣先生就法文原意進行了大量深入而富有成效的探討,獲益良多。
雖然恰如前文所述,由于疫情原因,文獻的編纂工作受到了嚴重干擾,后續依然有不少增補空間,不過,對于加繆文本的翻譯工作,我會有條不紊地繼續推進,借用加繆本人的話說:“這絕不可能是一個終點,而恰恰是一個開始。”[2]
張博
2021年3月28日夜作于金陵
注釋
[1]何同彬、張博,《“果實是盲目的,樹木方能遠望”——關于當代詩歌翻譯及創作的對談》,《文藝爭鳴》,2020年第11期,第127頁。(本書腳注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原文為:“確認生命中的荒誕感絕不可能是一個終點,而恰恰是一個開始。”